泛褐的粗壯鋼樑下枕著橫木與礫石,旁生的草藤攀上鐵絲網,路牌腐朽歪斜,早就認不出地名。
隨著碎石不斷地跳動,沉重的鐵殼劃過鋼樑繪出的兩條棕色曲線,車窗被焊上了開了口子的鋼板,側邊能模糊見到「STP-2自強」的噴漆大字。
即使過了十年半載,列車的避震功能也沒有損壞,儘管內裝狼狽,舒服的躺椅被拆除,空調也換成過濾系統,對我們而言,她仍是榮耀的象徵。
南迴鐵路自治警二號車──自強。
她是我們往返東遺市與高港市唯一的交通手段,正面複合裝甲六百毫米,一節車廂足以發揚十六門排用機槍,兩門三十毫米鍊炮、甚至是105口徑戰車砲的火力。
就如她的名字,她是名符其實的武裝列車,一柄穿梭於山脈間的利劍,得以劃破黑暗,讓失去希望之人得以自立自強。
早在一世紀前,鐵路的車廂供電成為主流,高壓電纜從眼前消失,密集的鐵路佈線成為舊文明的象徵,人類的能源從核分裂大多被核融合取代,污染與破壞就像被遺忘的歷史。
直到半世紀前歷史重演的那一刻。
大多數人們天真地認為──
人是早已擁抱文明的天之驕子。
*
這是我祖母告訴我的故事,她抱著我坐在搖椅上,我們的家是一列早已經荒廢的輕軌車廂,布置簡陋,勉強能夠生活,外頭車站的站台上印著黑色的人形印痕,祖母大方講述車站歷史,只有這塊黑色,她久久不願多談,一雙發白的盲眼卻時常望著那片密麻的人影發呆。
祖母只說,他們在一片閃光下抵達天庭,那片黑影是他們在世的罪惡,叫我別好奇,別碰,也別靠近。
直到我上了小學,我才知道閃光就是核爆,高港國際機場是原爆點,所有在附近車站的人除了先行搭上避難列車離開的人員,都被核爆給蒸發,那片黑影是徬徨擁擠的人群蒸發後留下的碳屑,祖母則在列車上被灼瞎雙眼,因為有特別通行證,才得以逃過一死。
從小我就懷疑,這世上充滿一切與泛黃繪本不相符的東西,沒有綠樹、蘋果、可愛的小狗小貓,只有一片片焦黑的死亡城市,還有巨大化的輻射生物,祖母說這世界曾經美麗過,但他們只是消失了。
總有一天會再回來。
「那爸爸媽媽呢?」
我當時問了一個地雷問題。
祖母不發一語,望著牆上漆黑的印子,嘆了口氣。
不過祖母常說道:「你父親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母親也是如此,他們奉獻的精神最好的證據就是我們兩個。」
我點點頭,像得到父母關愛般笑了笑。
這是我這個世代的童年,至今,那些祖母的口傳以及斑駁風景照的光景仍會出現在我的夢裡,一夜復一夜。
我夢過久久不出現風暴的清爽藍天,充滿笙歌的翠綠森林,浮光閃爍的蔚藍海洋,也期望著有朝一日能親眼見到這等美景。
很可惜地,現在還見不到。
到了人人皆兵的青年期,約四年前我受了自治警步兵訓練,我們是利刃,是堅盾,是人類在這狗屁環境下的正面力量,每年都會有數以十計,百計的人們因為我們的名號而遠到東遺市或高港尋求協助。
裝甲步兵是菁英當中的菁英,合格率僅十百分點,死亡率十百分點,死亡,是移地訓練以及都市生存的代名詞,我們得面對瘋狂的流浪者,其他勢力的敵人,突變成惡魔般模樣的核後動物。
我們背著電池背包,披著外骨骼裝甲服移動,硝煙與火花與我們同行,哀號與恐懼是我們的隨從,敵人在我們的步履下匯成血海,跨過同袍屍身,我們絕不迷惘,我們的槍口會是敵人最後的光景。
在這裡我們只能抱著這種意志生存。
否則死亡會隨時不請自來。
*
刺眼的日光燈照得我不時得用力眨眼,十月十五日,大氣狀況良好,沒有風暴襲擊,在一片幽暗夜空現出一輪月及星河。
自強在南迴線上奔駛,鐵路旁的沿海公路已呈荒廢道路,成為山野間核後動物的獸境,上頭堆滿廢棄車輛,被踏陷的鈑金無形宣示著核後動物的力量,即使有這些致命的野獸,也會有非法的拾荒者賭上性命為了回收珍貴的舊文明零件。
只有鐵路本身是來往東遺與高港的生命線,除了裝甲化的戰鬥部以外,也有拖曳貨物的運輸車廂,平日除掃蕩路上的威脅,自強能停在車站,對周造進行火力鎮壓。
兩門戰車砲,五門三十毫米鏈泡、十門迫擊砲,數十挺排用機槍,自強是隻會主動刺人的刺蝟,只要是鐵路未斷的週邊地區,都是我們的地盤,自強會先行控制周邊地區,再由運兵專用列車──莒光派遣更大量的兵員進行壓制作戰。
我們乘在這足以讓城市化成火海的戰鬥列車上,將眼前阻礙撞碎、輾平,提供這無上權力的就是從舊政府身上「繼承」的前世代武器,機槍、迫擊砲、戰車砲、甚至是導彈。
在這裡,拳頭硬就是正義,法律是歷史代名詞,有又粗又長的……呃,口徑夠大的砲管才有資格講話,我很慶幸自治警擁有這些,我們才能活在自己的規則下。
「唉,這裡為什麼連個她媽的路燈都不裝啊?」
「幹你是吃毒喔?整個晚上唸來唸去,你以後每個禮拜都去驗尿好不好?」
「組長別這樣啊組長,你看那個整片黑的,只有車頭有燈。」
「幹你就一直屁話啊,如果引來一堆屎東西我們還不是要輾過去,自強是還好啦,重點是那些核後生物的爛泥,之後還不是要派公差去清,麻煩死了。」
突擊步兵的組長和一旁的隊員哈拉談天,我坐在銃眼前盯著漆黑無底的太平洋放空。
一個軍人嚴肅剛正。
兩個軍人輕鬆談話。
三個軍人一堆屁話。
特別是和長官混熟,在部隊又憋太久,聚在一起就是髒話滿天,聊酒聊菸聊女人,會認真堅守崗位的沒幾個,都整車都是軍人,又載滿一堆沒甚麼價值的空貨箱,大家都提不起勁。
至於為什麼我不加入話題,我想他們也想不出能跟我聊甚麼,畢竟他們是一般突擊步兵,比較擅長群聚的群體作戰,跟我所屬的裝甲步兵部隊有相當大的差異,而且跟自己熟悉的對象群聚也比較符合人之常情吧。
當然,我是很認真地在哨戒,偶爾看看海,看看會不會有核後生物從海面跳起來。
碰──。
「靠?地震?」
「抓好!這很晃!」
這點程度的地震不會摧毀鐵軌,不過倒有可能把地基挖空,我抓緊一旁的鐵桿,承受火車劇烈的搖晃。
嘰──
碰!
「靠──」當我下意識罵出髒字,我趕緊把嘴閉上,才罵到一半,整個人騰空飛起,像是被踢飛的球一樣飛向另一端是塞滿貨箱的車廂。
我最後的視野停留在離我的頭盔僅一釐米差的木板貨箱上。
沒鎖門,幹。
碰!
*
迎面而來的是刺眼的陽光,我在劇痛的折磨中清醒,腦袋一片空白,一部份是反胃的噁心感充斥全身,一部份是我反射性地拉開防毒面罩,吐了滿地胃酸。
我起身,下車查看。
自強狼狽地歪斜扭曲,就像隻曲起身翻倒的毛蟲一樣,車頭栽進山崩的土堆裡,看起來像是埋入橡皮擦裡的鉛筆,戰鬥部車頂的砲塔翻倒在一旁,彈藥庫存放的翼穩穿甲彈桶凌亂的散落一地,南迴之劍的名號蕩然無存。
「喂!有沒有人啊!」
一陣海風吹襲,腐敗的氣息鑽入我的鼻腔。
「嘖,為什麼。」
自強如何對我而言無所謂,我是裝甲步兵,步行與生存是我的專長,但自強周圍是受血液滋潤的鮮紅土壤,四散的屍體就像是被融化過後的膠狀物質,受陽光曝曬而逐漸發紫,散發難以想像的噁心氣味。
「喂!活下來的回應一聲!」
山谷迴盪著一人的叫喊。
「幹。」
我走著,踩過早已凝固的血泊,紫色略黑的肉塊被我踩出發黑的汁水,繞了一圈,列車上下沒有任何活口。
死傷對我而言早已麻痺,任務、意外、各種突發事件會造成同袍死亡,只是這種大規模死傷自從北盆戰爭以來就非常少見,我不由得想像是什麼敵人能夠讓自治警受到這種損傷。
而且死狀又如此悽慘。
我循著列車未脫軌的車廂爬上車頂,在制高點環視現場。
敬了一禮。
接著舉起標準裝備──MK03機槍,對空高放數槍,聲響迴盪山谷,綿延不絕。
這是自治警在戰地緬懷死者的作法,沒有一定的程序及步驟,只有敬禮與鳴槍是共同禮儀,比起繁瑣的程序,我們更重視如何替隊友衝破眼前的阻擋。
「出發。」
一躍下列車,裝甲服做了緩衝,協助原本站不穩的身子平衡。
我從工兵部門的車廂翻出幾支完好的破壞桶,還有些第奈米特,我可不是專業工兵,不過也懂得先在土堆上鑽孔再填入炸藥,綁上引線,撤到掩體後引爆。
工兵隊也死了,同樣悽慘的死法,身體像是被融化的血水混著絞成碎肉的爛泥,踩過那些發紫發黑的肉塊,我只想盡速脫離這面核後生物的餐桌。
幾聲響亮的爆破,塵土崩散,砂塵飛濺,我提起槍,朝著縫隙中挺進。
*
隧道一片漆黑,我帶上夜視鏡,否則根本沒辦法前進,幾隻在隧道爬行的蜘蛛被機槍打成碎片,MK03通用機槍最管用的一點就是軍隊配給的混合彈鍊。
可回收的金屬彈鍊,五發燃燒穿甲彈裡有一發是曳光彈,有些人會裝上空尖彈對付土狗這類核後生物。
不過對付蜘蛛這種帶厚重甲殼的還是穿甲彈管用。
隧道的清理工作很麻煩,平時都是浩浩蕩蕩地用自強號撞過去,現在那些蜘蛛像是少了天敵,見人就咬,也多虧這些混球,我已經打完兩條五十發的彈鍊。
前進一段距離,軌道出現分歧與明顯的斷痕,久久不運作的換軌器,以及似乎受地震影響而變形的防爆閘門,上面漆著已經斑駁的大字──第P4兵工。
「看來是中獎了……太扯了。」
一條從未被記載在自治警文件上的鐵路。
依照這個路徑,應該是通到山脈更深處,而且絕對是舊政府所遺留下來的軍工廠。
這表示裡面絕對會有通訊器材,或者是足以讓我連升兩階的優渥資源。
補給品的數量還夠,足以撐上幾天不是問題,光是這點就足夠讓我久久沒有燃起的冒險心有地方發洩。
在軍隊待久了,自己的夢想會隨著紀律和綁得死死的時間逐漸腐爛,小時候我的探險慾望就可以把自己害死,這是事實,可不是誇飾法。
有一次我獨自跑出地下街,偷偷溜出自治警的守備範圍外,接著屁滾尿流的從土狗嘴邊溜掉,回到家還被阿嬤用吉他毒打一頓。
為甚麼是吉他?因為阿嬤老早看不見,順手抄了以為是藤條的東西,聽見我的哭喊就打。
後來因為以為軍隊很酷的關係,當時自治警的徵兵廣告在大街小巷打得火熱,豐厚的福利,完善的死後理賠制度,大部分人混了一輩子都賺不到這種錢,許多婆婆媽媽都在考慮要不要把小孩送進去訓練,當然是為了前者。
我是因為聽到招募員說可以自由探索其他地域我才奮勇報名,進去混了兩三年才發現根本就是個比大墩市這個犯罪之都還難收的爛攤子,事實上是上級叫你踢翻哪個混蛋的屁股你就得乖乖搭上火車,把那個地方炸成一片火海。
不過很顯然現在才是最尷尬的情況,我連裝甲列車這種酷炫的交通工具都沒得搭。
軌道旁堆著被風荒的褐黃色殘骸,空洞的眼窩像是在忌妒又或者嘲笑進入此地的人。
你也死定了。他們似乎如此低語。
「你他媽我才不會死在這裡。」我瞟了那些眼窩鑽出小蜘蛛的枯骨一眼,順勢踢了一腳。
只要電池還能供電,裝甲步兵不帶武器在廢土生存的機率是百分之三十,比一般人高上30%,某個數學很優秀的教官在移地訓練的前一晚如此鼓勵過我們。
能徒手硬是打碎土狗下顎骨的力量,我想全島沒有幾個人有力量跟膽子這麼做。
不過往壞處想,只要電池壞掉,基本上這套作戰服就是一件超級大累贅。
「還是別想好了……我最討厭莫非定律了。」
走過鐵軌的盡頭,又到了一面厚重的鐵門前,能側身通過的窄路看起來只能一次進入一個人。
該不會我走進去還會自動關上吧?
「應該不會吧。」
這個厚度八成用子彈是打不穿的,背包裡的塑膠炸藥是在真正危難時用的,如果這個地方破到只有一處出口,我才考慮用炸藥轟了這面鐵門,三立方公分的小可愛就能讓整台汽車飛上天空,我的背包可裝了一公斤呢。
「總而言之先往裡面走吧……希望別讓我後悔。」
這裡雖然漆著P4軍工,除了武器庫以外的地方都是高科技的研究設備,說這裡是科學園區我還比較相信,不過我還是拔了一些稀有的電路板收在側背包裡,回到高港市可以私下拿去賣。
當然這是不能說的祕密……不過天高皇帝遠,出任務的自治警幾乎都會賺點外快。
我繫好鼓起來的側背包,繼續往前走。
這做P4兵工似乎跟刀槍子彈這些東西的血緣關係比較遠,這裡反而是足以讓世界質變的武器生產工廠,人類智慧的罪惡,以生命摧毀生命最佳的詮釋。
實驗室,破碎的培養皿,消毒室,以及裝著深黑色液體的針管,已經乾涸的試管,以及沒有拆封的──感染性標誌塑膠袋。
「原來這裡是這種地方,該死的。」
「P4的意思是這樣子啊……生物安全等級四。」
漆在外側凹陷閘門的大字總算有了眉目,P4兵工的意思是生物安全4級兵工廠,也就是說,這裡生產的所有軍備都是生物戰劑,也就是與毀滅這個世界的老大哥並駕齊驅的滅世兵器。
隔離室的架子標示著許多令人毛骨悚然的舊世代生化兵器,西班牙流感,天花,伊波拉,馬爾堡病毒,霍亂、黃熱病、炭疽菌,還有貼上標誌註明是「V30基因混合型人工病毒」的褐色玻璃罐。
「舊政府當時打著這種算盤嗎?是用來恫嚇敵國?還是報復性的攻擊?」這些都只是後世的臆測,這些遺物只要好端端地繼續躺在玻璃罐裡面等著過期,我就不會有事。
不過地板上那些碎掉的玻璃罐似乎撒出了一些乾涸的污漬。
「好……好險我一開始就帶著防毒面具。」
額頭冒了幾滴冷汗,畢竟沒人可以保證這些生物戰劑有沒有經過任何改造,保鮮期和存活時效我可完全不懂,只要我打個噴嚏或咳個嗽就能把自己嚇得屁滾尿流。
我把防毒面具的換氣孔拴緊,轉動一條連接防毒面具塑膠軟管的氣閥,啟動整個面具的閉鎖供氧系統,吸起來有一種詭異的塑膠味,不過比起感染好了吧。
「舊政府研製的這種東西不知道該不該讓上層知道呢。」
這下可好了,要是自治警知道這個地方,一定會馬上把這一區的東西「回收」,然後其他地方的小流氓又要擔心多一個會砸到自己頭上的東西。
雖然我是不介意他們的死活,不過這種用得不好會害死自己的東西,再出現在世界上或許又是另一場浩劫。
我可不想平白無故的口吐白沫死掉。
或者死的更淒慘,融化甚麼的。
「幹……。」
我懂了,我她媽都懂了。
自治警的死法,那攤像血水與爛肉的混合物,絕對是病毒武器之類的該死東西害的。
媽的,兵工廠的病毒株肯定外洩了,自治警在作戰期間一定會佩戴防毒面具,但只有我並沒有遭到感染,這證明病毒的傳染途徑不是空氣感染,更有可能是液體或是傷口感染,畢竟我當下暈了過去,沒有參與到他們所經歷的。
「該死啊。」
我已經後悔了,身處毒窟,我甚至想直接回頭就走。
但這個設施好像有甚麼特殊的東西,一種怪異的感覺,我是很有危機意識的傢伙,遇到打不過的就是CALL更多自治警來圍毆,這裡並沒有具有龐大威脅的感覺,設施平靜的像是根本沒發生過那場災難。
這個沒有屍體,沒有血液,沒有腐臭的地方。
異常的安靜。
異常的和平。
異常的致命吸引力。
嗚──。
「誰?」
這細微的聲音清晰得很,聽起來不像是動物所發出的叫聲。
該去探個究竟吧,我不想放著不確定的東西在自己背後繼續亂叫。
我提起機槍,朝那細微聲音傳出的深不見底黑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