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有一盜賊團頭子，名喚楹穗。
她領數百人橫行薩贊國，無處不偷、無寶不搶，極其霸道。
上官聽聞，全國通緝，令底下官衙需於百日內將其擒殺。
數十日後，楹穗歿於神廟中，皇帝大喜之餘，恰逢鄰國入侵。
忽有一女宛如戰神下凡，驅火之力大敗敵軍，解邊境之圍。
其素有紅髮、紅眸，手使長矛，貌似楹穗，可卻於戰後悄然離去。
故薩贊國將其奉為火靈，於首都內興建一大廟並將其亡故之處重新修建。
即使千年以來改朝換代，兩座神廟依舊立於國境內，受人供奉至今。
《楹穗與火靈》
＊
那一年是冬天。
楹穗腳踩法陣立於高空，一柄長矛懸於她的左側，眼裡所注視的是人類為了生存而發動的戰爭，淡紅雙眸中盡顯鄙視，但更多的卻是哀愁，猶如頭頂上的灰濛雲霧般久久不去。
她舉起右手一直抓著的瓷甕，豪氣地將酒灌入腹中，幾道清流從嘴角溢出，流過下巴，打濕了楹穗身上穿著的紅色短袍，但她絲毫不介意，在喝乾那甕的酒後，往旁一扔，瓷甕隨即被烈火所燒，化成灰燼。
還有什麼比連年征戰更蠢的？
「妳又在喝了，楹穗。」一道略顯透明的身影顯現，是名有著水藍長髮、穿著黑色洋裝的女子，只見她看著那把殷紅長髮盤在頭上的同伴，輕聲嘆道：「別再喝了。」
楹穗撇過頭去，迎上那擔憂的雙眼，她哼了一聲，「霜芸？妳居然會主動來找我聊天啊，妳不是一直都在海裡嗎？」
「發生了很多事。」她不理會楹穗的嘲諷，語氣依然平淡：「妳在憂傷什麼？」
楹穗自討沒趣地聳了聳肩，一陣微風吹來，髮鬢上串著的珠子咯咯作響，她耳邊又傳來了人們廝殺的呼喊、哀嚎，身後將領們的咆哮以及火器爆炸的轟隆聲。左手一伸，喚來一直在旁待命的長矛。在她握住矛柄時，矛頭火光乍現。
霜芸來到了她身旁，「人類？」
「呵。」她冷笑一聲，但不作答。
「妳我在世上生活已千餘載，為神所選、為自然所承認，是高於人的存在，可這些日子以來妳總是閉門不出，把酒言歡？楹穗，這不像妳。」
「哈，妳倒是認真教訓起我來了？」楹穗豪邁地大笑，耍著手中的長矛，「是，因為我認為人類好歹也算是種聰明生物，連年來的戰端總該讓他們理解現實，明白那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途徑。可惜啊可惜，他們的腦袋就跟石頭一樣愚鈍！」
「那妳此刻現身又是為何？」霜芸靜靜地問道。
「世間萬物終有靈，我既不想像燁靈那樣保護人民；又不願跟妳一樣留在海洲城故步自封。雖受命為火靈，可我卻想自由自在地於各村落中和人飲酒談天，那才是人生。」楹穗頓了頓，冷笑一聲，「明白此道的人不多啊，所以我想是時候了。」
「什──」
不等霜芸追問，楹穗全身燃起了炙熱的火焰，她往戰場中央疾飛而去，衝破雲層，一直到雙眼終於看清人類身上的甲冑和武器時，心一橫，索性直接撞過去。
戰場頓時天搖地動，無情烈火啃食人類那脆弱的肉軀，方圓數十里頓成焦土，裊裊昇起的白煙裡僅能看見一人傲然挺立。原本仍在爭戰的雙方人馬倏地停下腳步，愣愣地望著從深坑中走出來的女子。
楹穗赤腳踩在黑土上，瞅著那群圍在自己眼前的士兵，他們臉上均是驚嚇恐懼的眼神。
──戰爭也許能帶來諸多利益，領土、財富、威望、千古功名，但痛的會是誰？
她右腳微蹲，左腳往前跨出一個箭步，刺在大腿上的蝴蝶紋身一覽無遺。楹穗左手按著矛尖，右手抓著矛柄，火焰漸漸匯聚到她身上，人類的恐懼又更加深了幾分。
──是你們。
烈火蔓延，楹穗在火中穿梭，手中的矛頭隨著火焰翩然起舞，奪取了擋路之人的脆弱生命。人們的慘叫比起在高空又更加清晰，她並不僅僅只殺一方，兩邊士兵無一倖免，只見他們拋下了手中的武器四散而逃。
但楹穗沒有放過任何一人。
她不斷地揮舞長槍、驅使漫步在戰場上那帶著憎恨、貪婪的慾望之火，將這片本應染上白雪的大地全燒成了焦黑。
楹穗不知道自己到底殺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從進入到戰場以後，冬天的寒冷似乎與她再也搭不上邊，戰場上燃燒的餘火讓楹穗備感沉重。
她感覺不到空氣的清涼，只能吸入戰場的沉悶；
她感覺不到冬季的寒冷，只能體會戰場的炙熱；
她感覺不到內心的起伏，只有厭惡感陪伴著她……
楹穗把長矛插入焦土，坐在一匹馬的屍體上。她輕輕地闔上雙眼，聽著火焰仍在燃燒的啪啦聲、聞著自己身上濃厚的血腥味，還有袍子因汗水而黏在自己身上的膚感，這些她都十分熟悉。
──痛的都是你們。
霜芸的影子又一次顯現，她看著四周的慘狀卻沒有說任何一句話，最後雙眼注視著楹穗，默不作聲。
「我不懂。」楹穗緩緩張開雙眼，「我以前可不是善類，卻被神選來做靈，這是懲罰？還是恩賞？」
「祂們的事，我們又豈敢妄自猜測？」霜芸說。
楹穗嘴角揚起微笑，看著自己身上穿著的紅色短袍，上頭濺了幾攤人類的鮮血，但它卻沒法完全融入袍中，仍隱約可見那略為深色的痕跡。她站起身，揮了揮寬鬆的衣袖，長矛就像受了指令般削土而出，飄盪在她身後。
「楹穗，聽我一言，」霜芸看著那紅色的背影，憂慮地說：「這樣以戰止戰無法根除人類的慾望，妳不可能這樣一路介入整片大陸的戰爭，現在群雄割據，眾位諸侯相繼裂土稱霸，我們自保有虞，何不在一旁靜觀其變？」
「等賢君明主的誕生？這樣我們永不得安寧。」楹穗看著天空，灰黑的雲霧中開始降下了白雪，她伸出手，看著冰冷的雪花落在掌心中融為露水，「火燒後留下的就是黑，但卻會化作滋潤的養分，經過自然輪迴後讓萬物再次新生。霜芸，如果讓萬物復甦是妳們的使命，那做為火靈的我選擇此刻出世，便是要替這世界投入一把熊熊烈火。」
語畢，楹穗不等霜芸繼續開口，她揮揮衣袖，雙腳踏空而去，在腳掌離開焦土後隨即形成一個圓形法陣，長矛尾隨在其後而去，徒留水靈幻影站在那裡仰視昔日同夥離開。
我們不是永生的，霜芸蹲下身子，看著地上的焦土，她伸出手想去觸摸，卻什麼都碰不到，力量枯竭以後，我們便會失去「靈」的神格，在身體的衰老下死去。
「無論過去還是現在，痛的都是妳自己，楹穗。」她喃喃，腦海中開始回想起楹穗的過去。
＊
楹穗坐在一尊神像前，身上披著破了幾個大洞的斗篷，一桿已經沾滿血液的長矛趟在肩上，她緊緊握著矛柄，原本柔順的紅髮如今十分紊亂，身上有著多處緊急包紮的傷口，但疼痛感卻在逃跑途中漸漸麻木。
楹穗盯著進入這神堂的唯一入口，儘管這座神廟已經破舊不堪，夕陽的餘暉都可以從破舊的屋頂照射進來，四周堆滿了雜草和垃圾，偌大的蜘蛛網依附著屋簷，她看著那雪白的蛛絲，先是冷笑，然後仰天大笑。
「現在的我，又跟誤入蜘蛛陷阱的蟲類有何不同？」楹穗大笑道。
接著入口處傳來了廝殺的聲音，楹穗撐著長矛站起，大腿上的傷口讓她感到有些吃力，可隨著一群官兵持刀衝進神廟時，她覺得什麼都不重要了。
「妳已經走投無路了，束手就擒吧。」其中一名官兵說道。
楹穗冷哼一聲，「笑話，你們這些酒囊飯袋一起上也不是我的對手。」
「不要嘴硬了，我們這是在給妳機會，妳手下的盜賊團均已覆滅，速速隨我等回府，也許還能保妳不死！」官兵怒吼道。
「老娘在幾年前便用這桿長矛闖出了名堂，若你們當初願意讓我從軍，又怎會落到軍庫被我劫掠一空的醜態發生？」楹穗忍著腳痛，雙手握著長矛，臉上充滿笑意：「不過如果知道你們都是這般水平，那我倒要感謝各位當年的婉拒呢？」
「混蛋！」
只見官兵衝了上來，楹穗先用長矛朝其中一人的胸口刺去，那兵熟稔地用刀架開了刺擊，她正要縮手收回武器準備再次發動攻勢，卻因為腳上的傷讓她踉蹌了幾步。
利刃無情地劃開了她胸口的衣物和血肉，濃稠的紅血噴濺在神廟石磚上。
楹穗跪倒在地，感受血液從胸口流過腹部、大腿，然後從褲子滲出，她低頭看著自己膝邊的血灘，想說話，但全部都化成了血沫，她吐了幾口血，原本翻白的嘴唇如今因染上了血顯得格外紅潤。
看向那群圍在自己身前的官兵，她已經聽不清楚這些人到底在說什麼，眼前一片模糊，楹穗感覺視線開始漸漸地變白，她知道自己眼睛是張開的，卻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
「咳──嗚嘔。」
我只是想從軍，報效國家。楹穗已經不知道這是自己心裡在想，還是嘴巴有講出來，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講這些東西，但它就像卡在喉嚨的血，不吐不快。
「嗯……嘔咳！」
「給她一個痛快吧？」另一名身材較纖瘦的官兵說。
「哼，這臭婊子帶給我們多大的麻煩啊？好不容易才處理掉她，就讓她在這裡自生自滅算吧。」
卻因為我身為女人，所以被人拒於門外。楹穗感覺意識正在抽離，她想笑，但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力氣──或是時間──笑。
「那走吧。」帶頭的官兵冷冷地說：「可惜了，她還長得挺不錯的。」
憑什麼？楹穗感覺自己正在倒下，她闔上了雙眼，視線歸於黑暗，但卻出奇地讓她安心。
我並不是因為喜歡所以才做盜賊，而是我恨，我恨這個制度、這個國家、這個重男輕女的時代，女性為何不能從軍？你們這些狗東西，分明是忌妒我的武藝。楹穗感覺自己倒下了，臉頰上能感覺到砂石的顆粒，鼻子能聞到一點灰塵的氣味，所以我選擇用這種方式報仇，但──
「……」
楹穗覺得意識飄到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她身上的痛楚都不見了，感覺很輕鬆，但還是看不到任何東西，為什麼？明明張開了眼，為什麼看不見任何東西？
然後她漸漸開始覺得溫暖。
接著木柴燃燒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自己長年在外旅行，那種柴火在燒的聲音楹穗再熟悉不過。
然後她發現自己能識物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神廟的稻草，楹穗用雙手撐起身子，抬頭看著周遭。
神廟著火了。
「我為什……不對，該死！現在我要怎麼出去啊？」楹穗驚恐地大叫，可當她往腳邊望去時，卻發現火焰已經燒到了自己腳邊。
「啊啊啊啊！」她大叫，卻發覺完全不會痛，說來奇怪，即使廟內硝煙密布，她卻不覺得難受。
楹穗對這奇異的現象感到無所適從，她愣愣地往後退去，卻踩到了腳邊的長矛。
她彎腰將其撿起，看著在矛柄上燃燒的火焰，楹穗想用身上的斗篷去拍掉，卻發現那火焰好像接受了指示一般，忽然就熄滅了。
怎麼回事？楹穗疑惑地自問，卻無法自答。
她望著神廟的入口，經過剛剛的經驗以後，楹穗吸了口氣，然後邁開步伐大膽地走入廟口的火焰──果然完全沒事，包含她手上的衣服和長矛，一點焦痕都沒有。
楹穗嘴角揚起淺淺的微笑，朝著外圍走去，才剛踏出廟外便看見了那群官兵，只見他們看見自己時面露錯愕，詫異地說不出話來。
「妳、妳、妳怎麼可能還活著！」
她看著眼前官兵的驚恐面容，憶起自己剛剛似乎在回想一些東西。楹穗脫下了斗篷，雙手握著矛柄，嘴角揚起淺淺的微笑，她抬頭看著天空，然後發現自己漸漸浮了起來，底下的人們紛紛發出尖叫。
「你們走吧。」楹穗笑道，然後轉身朝著北方飛去。
但我應該殺的人並不是這國家的士兵。楹穗不知道飛了多久，最終她停在了一座山坡上，望著不遠處的小城，門外聚集了大量的士兵，她認出了帥旗上頭的文字，是敵人，原本打算在這裡等，沒想到那麼快？
楹穗握著矛柄，輕輕吸了口氣，也許我因為報仇得到了快感，可痛的依然是我，我因為離開所以失去了家人、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同伴，然後什麼都沒得到，而我活了下來，所以……
她微笑，朝城的方向飛去。
業火燒於戰場上。
長燃不熄。
＊
傳聞，火靈即是楹穗的化身。
千年前曾自薦加入軍隊，卻因身為女性的緣故而被拒於門外，最終淪為流寇，令薩贊國大為傷腦。
最後卻因為遭到追緝，盜賊團逐漸沒落，最後被擒殺於野外一座神廟中。
但就在官兵們放火燒廟時，發現楹穗從裡面走了出來。
她以神奇的力量衝去邊境，恰恰解救了邊境之危，其面容因通緝的緣故，讓大部分官兵都認出此女子便是楹穗。
故，皇帝除了修築神廟，後來更開放女子從軍，國力鼎盛一時。
千年以後，大陸群雄割據，民不聊生。
火靈現世，驅長矛以拒敵，烈火燎原。
舉凡大戰之處，均能看見火靈降下天罰。
於是又過數年，諸侯們雖未簽下和平條約，但戰事卻逐漸減少。
而火靈又一次消失於世。
但世人們相信，只要再起戰端，火靈便會出現，對各路軍閥降下神罰。
世後火靈便成了大人用來嚇唬孩子的故事，永世流傳。
創作內容
[達人專欄] 古靈憶：楹穗與火靈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