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下）.
「所以你也是個基督教徒？」
約納斯動手斟茶。撒法爾的手在巧克力和餅乾間猶豫不決。
這是他們第五或第六次共處一室品嘗茶點；自從那天他被他其中一名病患（堅強且於戰爭砲火下存活的幸運兒）蹭送的糕點俘虜之後，若非約納斯阻止，他可能就當場跪下求他，希望對方允許他隔一段時間再來拜訪。
有什麼辦法呢，他只好答應了。
「是的，我父親是名基督教牧師。」
約納斯輕輕「喔」了聲，「他跟你一樣嗜甜嗎？」見撒法爾又拿起兩塊餅乾，他忍不住調侃道。
「不不不，家父很討厭這些東西的。」青年吞下一片脆甜（搭配幾口熱騰騰的紅茶），連連搖著頭，「他就算收到，也會把它轉送給一些流浪兒。」
「原來如此…」他理解地頷首，晃著茶杯希望內容物能早點冷卻，方便入口：「不過，有時我還真無法想像沒有甜味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子。」他眨眨眼，抵銷話中可能的小刺。
「我也是。」撒法爾咧嘴笑道，放下茶杯。
雖說他著實不喜歡和神職人員有過多交集，但天真的撒法爾似乎是個例外；那少年的確如教堂般聖潔而淨白，經歷無數世事的他在他寶藍色的瞳眸中找不到絲毫算計的影子。那兒只有快樂。
當約納斯聽到對方吞吞吐吐地問是否可在此留宿時，他亦僅微挑眉：「若你父親同意的話當然可以…」「他絕對會答應的！」
這番話令他有點擔心。字面上來看，他相信撒法爾對那句話的信心是無庸置疑的；但另一方面，其亦暗示著他並沒有通知他父親要在外住一宿。
儘管如此，拒絕又似乎太過殘忍。約納斯搔搔頭，撥亂自己的髮；這習慣他老改不過來──與他相處久之人便可由此知道他難得碰到煩惱。
躊躇良久，他在撒法爾滿載期望的凝注下舉手投降。
＊
夜漸深，約納斯將床讓出，面對對方的疑惑，他笑著回答要去一名病患家裡探訪。撒法爾接受這彆腳的藉口。
事實當然並非如此，作為吸血鬼（日後正名為黑色行者），人類的食物能提供的養分不過爾爾，前幾個月他因行動不便臥於床時，營養來源僅有早已失去溫度的鮮血，當然那能滿足飢餓，但並不代表亦能滿足他。
狩獵開始得很突然，結束得很快。他沒有殺戮的習慣，獵物通常只會因麻醉藥而昏迷，但能活命。
天生的殘酷與驕傲依然存在──約納斯承認。有時他在行醫時，在做實驗時，或甚至在告知家屬他們摯愛的親人「意外」逝世時，心中那股電流般瞬間竄過的感覺是多麼熟悉，又如何令他全身隨之震顫。
某些事物永不因時間洪流沖刷而褪色，不論其好壞。
當約納斯返家時，天色已微透著魚肚白。他像隻滿足的貓兒般悄聲無息地溜上沙發，理好衣著，確認易髒的淺色上衣沒有沾染上任何紅鏽後，他自鳴得意地喵嗚幾聲，伸起懶腰。
「那個病人還好嗎？」即將闔上的眼猛地睜開。約納斯坐直身子，看著撒法爾邊揉眼睛邊打哈欠自房裡走出，看似沒有睡得很好。
──但有件事吸引到他全部注意力。
「撒法爾，你的項鍊呢？」「項鍊？」
回答得太快了。約納斯暗忖。
「那條項鍊啊，那條──上面有十字架的項鍊？」
「喔。」少年嚥沫，視線飄移：「我昨天就沒有戴著啦！我把它放在家。」
謊言。
約納斯不會錯認因它而起的種種不適：暈眩，胸悶，腸胃的絞痛感──不論那十字架鍊墜來自何處，它蘊有的力量絕不容小覷──然而，所有身體對其產生的反感卻突然消失無蹤。
撒法爾沒再說什麼，逕自坐到他身旁。「約納斯，你有種…特質。」他小聲地開啟話題，像是對自己選擇的用詞不怎麼確定，「一種讓人跟你在一起就會感到開心的特質。」
聞言，他忍俊不禁。「真的？你確定那不是因為我的長相太好笑？」總是如此，他以幽默感掩埋腦中真正的想法與思緒。
少年嚴肅地搖搖頭，「絕對不是。」他音量稍稍調大了些，隱藏不住激動。
「那…」約納斯撐著下巴，靠在沙發一側思忖半晌：「我最近可能需要出個遠門。」
撒法爾驀地瞪大雙眼；此舉讓納斯驗證心中的猜測。
同性戀在基督教中是難被接受的，奉聖經為真理的他們認為同性性行為不符合規範，之亦是當時極少被談到的話題；這少年的理性仍未理解自己真正的性向為何，但他的心很清楚。
「不確定什麼時後會回來。」他委婉地補充道。或許再也不會回來，沒說出口的事實如無形卻沉重的鉛塊壓迫著空氣。
一向靈活的藍寶石頓失生氣，沉默壟罩兩人許久，像朵不懷好意的烏雲，邪笑著預告已近在咫尺的暴風雨將摧毀一切。
＊
直至今日，約納斯仍無法完全說服自己當初的決定是正確的，知情者亦無法憑斷那是個錯誤。
半倚著狀似脆弱，實則堅固無比的木製欄杆，約納斯輕輕吸一口菸，再緩緩吐出，看著如幻如夢的灰色飄散於身周。
心痛並不會殺死人，但心碎或許會。
他所做的選擇都是對自己或家族有利，這不是冷血，而是生存準則。比起人類，他更接近單純的掠食者，披著溫柔斯文的外表，微笑和幽默感使他的本性更顯駭人──所幸沒有人看過它，連他都不知如何描述的渾沌。
他最後沒有回去。
全文。完
這章節總字數大概３７２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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