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琴‧緣
0.5
我曾經對鋼琴之路喪失希望。
而且很徹底。
這當然非一朝一夕之事,是逐日累積的。
一直以來,我都是就讀音樂科班的,未曾間斷。當時,我就有種預感,認為自己會踏上鋼琴之路。無論是當鋼琴演奏家,或是鋼琴老師,總之,勢必會從事鋼琴相關行業。
這種預感從未消失過。
一直、一直深植在我幼小的心田深處。
並伴隨我的年齡成長、茁壯。
而為什麼會有這種預感,孩提時代的我,當然難以名狀。只知道,自己是十分喜愛鋼琴的。
在我三歲時,偶然聽到家中的古典鋼琴音樂,表示自己喜歡那種聲音後,父母便二話不說,帶我去學琴。此後,我便對鋼琴一見鍾「琴」。
於是,長大後便理所當然地考了音樂班,也理所當然地在這個體系一路升上來。在這過程中,內心深處就逐漸萌生對「以鋼琴為業」的預感。
也認為那是,我對鋼琴情感最好的體現方式。
然而,在朝目標努力奮鬥的過程中,我遭受到越來越多的挫折。
尤其在升上高中音樂班了以後。
我開始覺得心有餘而力不足,逐漸趕不上同學的進度,考試成績不盡人意,參加比賽也一無所獲……
無論如何努力,都深覺自己進步有限。就連教導我多年的鋼琴老師,都越來越心灰意冷,甚至後來直接冷冷地對我說:
『妳這種狀況,我實在無能為力。已經傾盡心力,將畢生絕活都教給妳了,然而還是拉不起來。妳若真的還想走這條路,那就另請高明吧。』
那是發生在升高三暑假的事情。
當下我腦海一片泛白。
寂靜無聲。
過了許久、許久,才清晰耳聞──
啪磯──
心窗碎成千萬片的聲音。
一觸即碎的玻璃,大概就是那樣吧。
0.75
在那之後,對鋼琴之路的希冀火苗,徹底灰飛湮滅。
原因很簡單。
因為早在那句話說出口前,我早對鋼琴深感厭倦了,也早已心灰意冷。
曾有的滿腔熱情,早已被現實無情的風雨澆熄。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冷,冰冷到將心田冰封起來。
只是我不願面對,還在垂死掙扎,想說自己還走得下去、走得下去……
事實上我早已迷失。
早已不知自己走到何處,只知道與原本學琴的初衷,背道而馳。
練琴到後來,只是為了應付考試、為了比賽得名……
為了不被甩在身後。
這種狀況,只是在等待最後的致命一擊而已。
而鋼琴老師下手了。
於是我分崩離析。
當時我便思考,現在該怎麼做?休學?還是咬牙撐完這一年,但就不讀音樂系了之類……
日日夜夜,都在為此苦惱。
原本,我真的打算做個了斷了──
直到出現了「她」。
1
「嗯……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妳真的有用心去感受嗎?還是妳這周根本沒好好練習?」
一名擁有一頭波浪捲咖啡長髮,臉上化著淡妝,手指塗粉藍指甲油,身著藍色圓點吊帶長裙的年輕女子,翹著二郎腿問道。
「我有盡量花時間練習了,也盡力用心去感受,比方老師上次告訴我改的地方都改了,配合術語、注意圓滑與力度等等……」
「是嗎?就算有改,也不太明顯吧?」被稱為「老師」的年輕女子,直截打斷留有一頭烏黑秀氣長髮、姿容端莊優雅的女青年──
隨後「老師」拿起手邊的麵包,張口啃下:
「妳這樣是不行的啦~拜託,妳兩個禮拜後就要期末考了耶,妳現在可是已經大三了,期末考絕對沒那麼好過的啊!」身穿藍色圓點吊帶裙的「老師」一面咀嚼一面念道:
「這首夜曲妳不是很喜歡嗎,還是妳最喜歡的蕭邦耶~這首作品27之1,而且跟妳其它要考的期末曲目比起來又不難,妳卻練成這樣是怎麼搞的啦……」
「老師,請別一面吃麵包一面說話,這樣我會聽不太清楚……」
「不管啦,人家就是餓了嘛,已經忍很久了嗚嗚,人家只要壓力一大,就會很想吃東西啦……」
「老師」任性地拚命搖頭,還拔高音調,像孩子般撒嬌。
「壓力大?難道老師只因為對我練的成果不滿意,壓力就大起來了嗎?」
「也還好啦,其實主要是……我男朋友最近都不理我了嗚嗚,不管我怎麼敲他……」
「老師!不是說過要跟他分手了嗎?怎麼又去找他了?」
「就忍不住嘛,妳又不是不知道人家最怕寂寞了,嗚嗚……」
「老師!既然他都不理老師,而且老師也已經看透他了,那就請趕快分手吧!」
烏黑長髮女青年鄭重呼籲。
「嗯~~再讓我考慮一下嘛~~你們這些局外人都不懂啦……」
擁有一頭波浪咖啡捲髮的女子持續啃著麵包。
「老師!」
烏黑長髮女青年扶額搖頭。
「反正有人陪就是好啦,像妳不是還要當那個帥哥的期末伴奏,所以還要常跟他一起練習,我都快羨慕死了……」
藍色圓點吊帶裙女子啃下最後一口麵包,隨後搖動身軀。
「這樣也要羨慕?別開玩笑了,那是因為他習慣找我了我沒辦法,還有那傢伙才不是什麼帥哥!」
「哎唷,妳別那麼害羞嘛~我又不是沒看過他,他不是有次還陪妳來上課嗎,我就覺得妳怎麼那麼好,總是有帥哥陪妳!」
「才沒有!那次是因為當天在練習當他的伴奏,練習結束後,發現他剛好沒帶傘,而我又要趕著來老師家上課,只好跟他一起撐,然後他又說想來看看老師才會這樣……」
「哎呀,是這樣啊~那你們感情果然真好,又是剛好練習當他伴奏,還願意跟他一起撐傘,甚至答應他來看我……嗯哼~」
老師流露意味深長的微笑。
「老師!才不是這樣!那是因為我總不能狠心讓他淋濕,而且是他之前就一直對老師很好奇才……」
「耶耶?之前就對我很好奇了呀?妳是跟那個帥哥說我什麼呀?昕婕?」吊帶裙女子搖動她的雙肩。
「這個嘛……就是……就……我說不清楚啦!」
昕婕容顏泛起紅暈,一手將她甩開。
「哎呀哎呀,說嘛~妳要是再不說的話,我就要叫妳小婕婕喔~」
「才不要!夠了!老師,趕快上課吧!」
「不急不急,我們時間還長得很~妳再不說我就要說那帥哥是妳男朋友~」「老師」露出小惡魔般的笑靨,並輕戳昕婕的臉龐。
「才不是!才不是!才‧不‧是!我現在根本就沒有交新男友的心情……」烏黑長髮女青年,咬牙黯然俯首。
「欸~是這樣嗎?妳到現在還走不出來啊?不是都分手很久了……」
「哪有多久,才兩個半月而已!總之,我現在根本沒有談戀愛的心情,別提了!」
昕婕緊咬牙根,板起面孔道。
「是嗎……所以我才……」
「嗯?」
「沒事……」
老師輕輕搖頭,細語低喃。
昕婕默然,若有所思……
1.5
這,就是我遇見的「她」。
留有一頭波浪捲咖啡長髮,塗粉藍指甲油,時常身著各種時髦裙裝的她,就是在我正要放棄鋼琴之路之際,及時拉我一把的鋼琴老師。
她是我的高中朋友所介紹的老師,因為當時對於前途深感迷惘,因此找那位朋友商量。那位朋友為了幫助我,因此介紹這位老師,讓我諮詢。而在諮詢的過程中,這位老師想測試我的程度。經過一番試驗後,她便如是說道:
『咦?滿不錯的啊,怎麼會不好?就算是以音樂班學生的標準,這樣都很出色啊,尤其是音樂性的部分,真是絢爛多彩、富有情感,高低起伏也做得很有張力。真的很精彩……』
『音色也處理得很細緻,一點也不馬虎,有好好琢磨過吧……』
『基本功也很札實,除了節奏偶爾會不穩外,都沒什麼大問題……』
她對我說出,當時對我而言不可思議的話語。
『為什麼這樣要放棄呢?我不懂耶,明明這樣只要再好好琢磨一下,就會很有潛力,以前的老師都不這麼覺得嗎?不,應該說妳自己都沒發現嗎?』
她當時一本正經地這樣問我。
『沒有,從來沒有老師這樣稱讚過我,基本上只會說哪裡有問題。而我也覺得自己也有很多不足之處,因此才沒自信……』
我低聲回道。
『欸?妳要有自信點啊,妳都沒自信了,誰還要相信妳呢?妳沒那麼糟,真的!可能是以前的老師,沒有發現到妳的好吧?可能太執著於一些小問題了……』她嫣然莞爾:
『妳該多相信自己,真的,去用心感受到自己音樂的魅力。這當然不是要告訴妳要一味自我陶醉,而是在知道自己還有什麼不足之處的同時,也要知道自己的長處,並且發揮得淋漓盡致。有什麼不足的地方,一點一點改進就行了。』
我當時啞然無語。
『那麼,我來帶妳吧!妳只要願意的話,我就可以開發妳的潛力!』她朝我伸出手:
『妳願意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嗎?』
她對我展眉微笑,那是一個既溫暖,又美麗的笑容。
尤其對我而言更是。
1.75
於是,我成為她的學生。
接著,她用一套自己的教學法,來指導我。她在教學的過程中,從不馬虎,相當認真,會表現出不為人知的正經一面──因為平時的她,就是一個爽朗活潑、迷糊脫線、我行我素,喜歡任性撒嬌的女孩子──
就像她會因為壓力大而直接在課堂上猛啃麵包,一直講分不了手的男朋友的事情,還又糾纏我一樣。
即便她有這些問題,但她還是不失為一個好老師。她將我導回鋼琴正途,並幫助我考上前幾志願的音樂系──這是因為她全心全意地認真教導我,從不放棄,而且還會時常鼓勵我,給予我自信。
『妳這次進步很多喔!妳很聰明呀,一點就通!』
『這次節奏也穩定很多了,這樣的話很快就能用正常速度去彈了……』
『妳這首蕭邦……真的聽起來特別深情呢,妳果然很喜歡蕭邦吧?應該說,妳跟蕭邦的音樂真的莫名契合……』
『妳只要願意好好琢磨自己的音樂,相信總有一天,一定可以達成妳的目標的!』
說這些話語時,她總是面露開朗的笑容,眼神也閃閃發光。
語調也相當堅定,但又摻帶一絲溫柔。
她是認真的。
但當年自信早已被摧毀殆盡的我,實在無法理解,她對我到底是哪來的自信?
於是在某天上課,我終於鄭重地詢問了:
『老師,請問為什麼對我這麼有信心?明明我很清楚自己的琴藝還有一堆問題,指力不夠,觸鍵不夠確實,左右手協調性也不夠,有時為了追求音樂性,結果節奏整個失控……之類的。即便如此,為什麼還是這麼支持我?』
老師手指頂住下顎,嫣然一笑:
『因為妳的音樂,有在別的學生上看不到的色彩──那是如光影流動般,絢爛奪目的光彩。在一明一暗之間,我可以感受到情思的流瀉。』她放下手指:
『那是一種天賦,任何人都模仿不來──因為那是發自內在深處的音樂色彩。』她斂起笑顏,正色道:
『光是為了這個理由,我就決定願意付出一切,來好好琢磨這顆玉石了。』
她目光如炬,並與我四目交接──
頓時覺得好耀眼、好耀眼──
真的,無比耀眼。
2
「好了,今天就上到這裡。」身著藍色圓點吊帶裙的女子起身:
「記得今天的重點嗎?蕭邦夜曲27之1要更注意圓滑奏與換氣,還有更確實地配合術語,此外別彈太快,先將問題都改過來後再加快速度,最後就是要更努力投入感情……」她將筆記本遞給昕婕:
「至於其它曲子的問題不大,妳自己回家慢慢看吧,昕婕。」
「好的,謝謝老師。」
昕婕恭敬地雙手接下,並且道謝。
「期末考兩周後就到了,相信只要多加把勁,就沒問題的。」她淡然莞爾:
「別只是忙著幫別人伴奏喔。」
「我知道。一定會加緊練習自己的曲目的,老師。」
昕婕鄭重回道。
「我相信。昕婕從來不會讓我失望的,不是嗎?」
她使了眼色。
「是嗎?老師太相信我了……」昕婕收拾樂譜:
「說到這個,老師……」
「嗯?」
「……沒事。」她提起袋子:
「那麼老師,我先走了。」
昕婕向老師道別以後,便轉身離去。
2.5
之後,我又去學校的琴房,與「那個人」練習合奏。
練習結束後,我不禁低喃:
「好了,我要趕快來練習自己的期末曲目了,不然的話快來不及了……」
「不會吧,我覺得妳沒什麼大問題,現在還有兩周,時間應該很夠。」在我眼前的黑髮青年淡然回話。
「是嗎?我是自知還有很多不足之處……」我撇開視線:
「不過話說回來,你這傢伙對我總是莫名地有自信啊……從大一起就會找我伴奏,然後每次考試都很相信我沒問題……」我雙手交抱眨眼:
「雖然你還是會念一大堆,告訴我有哪些問題就是了……不過也多虧你告訴我,我才能……」我搖了搖頭:
「總之我真是不懂啊,到底是為什麼,明明知道我有很多問題,卻還願意跟我合作,甚至幫助我啊?」我轉身面向那位青年:
「到底是為什麼?你有在聽嗎?齊毅才!」
「……我不是說過了嗎,因為妳的音樂,有我所沒看過的色彩,甚至可以聽見前所未有的感動。」齊毅才將小提琴放進琴盒:
「因此,我覺得該好好珍惜。」
我愕然。確實,很久以前我問他,他就這麼回答我了──而且這個回答還跟老師回答我的差不多。
只是他說得更簡短罷了。
「妳怎麼突然問這個問題?」
「那是因為……」
我憶起剛才在離開老師家前,我對老師欲言又止的話語:
『說到這個,老師……』
當時我想問的,就是想問她為什麼這麼信任我。但我一想到她說過欣賞自己的原因後,就又問不出口了。
而這樣的疑問,不自覺轉移到這傢伙身上,即便知道以前就問過了。
然而,我覺得答案不只是這樣──
「不,我想問的是,即便我有這些優點,也不代表我是個好伴奏,或通過考試啊!」我放下胸前的雙手:
「你很明白吧,一開始我跟你合作的時候,其實不太順利,還是慢慢被你教才逐漸能夠配合的。照理說伴奏要找個能力很強的,而不是像我這種的……但你之後還是一直選擇我,這是為什麼?」
「因為妳只要被提點,就會很快改過來啊,潛力相當驚人。」齊毅才神態自若:
「如今妳也越做越好了不是嗎?昕婕。」
我赫然,不禁搖頭,撇過臉道:
「是、是嗎……過獎了,才沒有這樣……」我的臉頰不禁發熱,呢喃:
「而且,真的只是這樣嗎……」
「什麼?」
「沒、沒事……」
我拚命搖手,轉移話題:
「對了,你沒什麼事的話,就先回去吧,我現在要好好練習了……」
他頷首,跟我道別後,便開門離去。
2.75
在琴房練完琴後,我回到租屋處。原本想好好休息,但卻心神不寧。
而心神不寧的原因,要從今天上課開始追溯起。
今天老師又提起分不了手的男朋友,這讓我覺得很煩燥,又很無奈。明明跟她說過多少遍,那傢伙絕對不是什麼好男人,跟他在一起不會幸福。老師也信誓旦旦說過很多次,這次一定要分手了。然而,卻每次還是故態復萌,只會任性裝傻……
『就忍不住嘛,妳又不是不知道人家最怕寂寞了,嗚嗚……』
『嗯~~再讓我考慮一下嘛~~你們這些局外人都不懂啦……』
這到底是什麼話啊!
每次都這樣,對於感情就是優柔寡斷,老是跟人糾纏不清,真教人擔心啊……
像我過去不是知道分手再痛,但因為知道長痛不如短痛,因此還不是……
啊。
沒錯,還有這件事──今天老師還鬧我是不是交了新男友,還跟我提到之前分手的事情,這件事也是讓我煩躁到了極致。
每次只要被提到分手,就會完全不想思考。對於那個人,我根本……
我……
不想思考了、不想思考了!
在分手之後,我竭盡所能迴避相關的事情,包括跟那個人避不見面,不去思考過去的一切,以及……
越想越頭痛了。
經過那次經驗之後,我對戀愛更加失望,加上忙於學業,根本無心談戀愛。因此交新男友什麼的,我根本不想去考慮!
不想去考慮!
因此她提起這些,才會讓我如此煩躁。她自己有個分不掉的壞男友,讓人十分擔心。難道就無法像我一樣嗎……
但是,那真的很痛,痛得讓人不願思考。也正因如此,現在她跟我提感情相關的話題才會讓我如此心煩……
既不想回憶過往,也不想放眼未來。
現在的我,只想將所有的精神心力,都投注在音樂上。
然而……
總覺得在分手之後,由於長期心情抑鬱不穩,因此也多少影響到我的音樂表現……
如今也是。
老師現在對我的曲子不太滿意,或許跟這個也有關聯。尤其是對我的蕭邦夜曲27之1,她格外不滿。而這首的詮釋上,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呢……
我還是不太明白。
不過,我是真的不太明白,還是不想明白呢?
不知為何,內心隱約有這想法。
但我隱約知道,答案就在內心深處,只是願不願意去深入挖掘而已。
或許只要挖掘到了,就能克服現在的詮釋問題了。
可能正因如此,老師才願意相信我吧──她認為我能及時找出答案。
而不只是她相信我,就連齊毅才那傢伙都願意相信我。無論我在考前表現得如何,他們都相信,我一定能夠克服難關。
而說到齊毅才相信我,就憶起今天他說的──
『因為妳只要被提點,就會很快改過來啊,潛力相當驚人。』
『如今妳也越做越好了不是嗎?昕婕。』
他說得理所當然,但是我……我卻很難為情……
不知為何,聽到這番話,理當更安心的,卻反而更加紊亂了。
還臉頰發熱,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而且,真的只是這樣嗎……』
當時還不自覺地說出這種話。
後來發現被聽到了,還要連忙說沒事,並趕快找藉口請他離開來迴避尷尬……
到底是為什麼,我當時會不自覺說出那種話?
那時我還想知道什麼?
啊,越想越煩亂了……正因為有這些事情,才會如此煩躁吧?
現在的我,只知道四件事情──
第一件事,就是擔心這次的期末考能不能順利通過;第二件事,就是擔心老師跟壞男友糾纏不清;第三件事,就是不想被提到分手過往;第四件事,就是被問我跟齊毅才的關係──
絕對不想被問!
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了!
真是夠了,只要想到跟那傢伙相關的事情,就特別容易胡思亂想──
更何況那傢伙還曾說過:
『大學四年,我完全不打算談戀愛。』
是啊,這點我現在也是一樣啊,根本沒有再談戀愛的心情……
因此,這還要想什麼呢?對吧?
對吧?
3
啪噹。
「老師好。」
昕婕進門,向老師打招呼後,隨後將門掩上。
「昕婕好啊……」
身著烏黑連身裙,保持素顏的老師有氣無力地回道。
「老師怎麼了?」
昕婕旋即上前問候。
「……終於啊,分手了呢。」
「嗯?」
烏黑長髮女青年怔然。
「前幾天,我終於鼓起勇氣跟他提分手了。」老師黯然落寞:
「他一開始還很訝異,問我為什麼,我好好跟他解釋後,他也就答應了,就這樣分手了。」她俯首低喃:
「分手過程比想像中還來得平靜……」
「老師,辛苦了。這次是認真的嗎?」
「當然是認真的,從來沒有下那麼大的決心過。」老師聲色一沉:
「雖然在他之前還有三任男友,但因為交往時間都很短,也沒有很認真,所以就算分手,也不用像這次需要有這麼大的覺悟……」她緊咬牙關:
「但這任可是交往了好幾年啊,也是我投入最多情感與心力的啊,我是真的,很認真很認真很認真的……」她迅即搖頭:
「不說了,還要趕快上課呢。沒事的,別擔心我,就算是這樣,我也不是第一次分手了哈哈……」
身穿烏黑連身裙的女子苦笑:
「來,趕快來上課吧。就先從蕭邦夜曲開始,這次就直接背譜了。」
昕婕應諾,坐上琴椅,將其中一本琴譜從袋子中掏出,並且攤開。隨後雙手遞給老師。
她深作呼吸,屏氣凝神。而後,左手放上琴鍵,開始彈奏。
低沉深邃的琴音,開始流瀉。
須臾,她加進右手,全神貫注地演奏──
片晌,老師拍手制止:
「停,感覺還是不對。妳真的有全心投入感情嗎?還是只是死記我告訴妳的技巧事項?」她放下譜起身:
「妳先讓開,我直接來示範吧。聽聽看這種感覺有什麼不一樣……」
昕婕連忙起身讓開,老師一骨碌地坐下,深作呼吸後,便聚精會神地開始演奏──
凝重深沉的旋律響起。
昕婕不禁屏住呼吸,心口被一股難以名狀的魔力深深攫住──
半晌,纖細清澈的高音加入旋律。細柔抑鬱的琴聲,於昕婕的耳畔迴盪縈繞……
昕婕凝視老師彈琴的側影。
『等等,老師何時可以彈得這麼好了?之前她示範的時候,還要看著譜彈,而且也不順暢,更別說有足夠的音樂性了。那現在為什麼……』她持續暗忖:
『難道說,老師最近其實有自己練嗎……』
老師持續心無旁鶩地演奏,她神色黯淡,緊抿唇畔,雙手持續游移。
溫柔陰鬱的音色,在屋內不斷迴盪、響徹。
而且,漸次醞釀。
一股風雨欲來的氛圍,逐漸成形。
『老師……』
昕婕暗自呼喚。
老師逐漸放慢手指。
昕婕也緊抿唇瓣。
霎時──
一陣逐漸激越悲愴的旋律,傳入昕婕的耳畔──
昕婕愕然。
老師微傾身驅,加強手臂施力,左手也加快速度,在琴鍵上掀起波瀾──
啪唰──
昕婕的心海,不禁與琴鍵、琴聲一同翻騰──
翻騰──
悲慟、憂鬱、悽愴等情緒,相互交融。
最終,化為一道浪牆,朝昕婕席捲而來──
她的意識,恍然被心海浪濤,吞噬覆沒……
而後,激昂愴然的旋律落幕,逐漸歸於平靜。
昕婕逐漸回過神來,凝神靜聽回歸平靜的沉鬱旋律……
須臾,老師奏至尾聲,以優美哀愁的和聲作結。
老師遲未轉身,昕婕也默然不語。
沉寂無聲。
片晌,昕婕才開口:
「老師彈得真好,很扣人心弦,什麼時候彈得那麼好的──」
「別說了。」老師轉身面向她:
「什麼時候……其實我一直都有在練,只是在分手後,我練得特別起勁啊!」
她放聲吶喊,隨後撲向昕婕,將她擁入懷中──
「老師?」
「我也不懂啊,原本覺得早該分手了,是我一直拖拖拉拉,怕寂寞什麼的才找了一堆藉口,一直不願分手……但看他一直對我冷淡,不讀訊息、不接電話,結果自己明明下定了決心,卻又反悔然後又熱臉貼冷屁股,我就覺得更加後悔了,我到底在幹什麼呀……」老師聲淚俱下:
「我就受夠了,真的受夠了,知道自己不能再蠢下去了,所以就真的痛下決心,衝到他家門前堵他,再把他拉到附近的咖啡廳談分手。然後很順利地分手了,我就想終於解脫了,終於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了……」她抽泣不已:
「然而,才這麼想一下子,就覺得心痛得要命,簡直痛得快喘不過氣來,好像過往那美好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全部在此刻瓦解,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不,或者只剩下諷刺……」她持續愴然悌下,並將昕婕擁得更緊:
「然後我就崩潰了,真的崩潰了……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覺得好狂亂、好狂亂,必須趕快做點什麼,不然我會……」她哭到渾身發顫:
「於是,我就想到妳練的那首蕭邦,那首夜曲27之1,很適合拿來發洩這種心情……所以我就立刻找了譜來狂練,狂練了一整晚,練到不顧鄰居是否會來抗議……」她泣不成聲:
「果然……夜深人靜……的時候,練這首夜曲,真的……很有感覺啊……」
她已經哭得不能自已。
昕婕緊咬牙根,輕拍老師的背脊,持續與她相擁。
「所以……我……這幾天,就是一直……一直在練這首夜曲,除了上課時間以外,就是在練這首曲子,幾乎……」她抽噎不止:
「我知道,自己還有其它事情要做……要備課、要上課,但在做這些的時候,其實痛苦得不得了,常常心不在焉……但卻還要……擠出笑容,還要表現出……沒事……的樣子……」她淚流滿面,倒抽一口氣:
「沒辦法呀……人再難過也是得工作,誰管你……失不失戀呢,何況又是我自找的,是我……提分手的,是我……跟這個爛男人交往的……一切……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老師……別這麼說……」
「我明白的,我都知道啊!昕婕早就希望我跟這個爛男人分手了不是嗎?但這樣想的昕婕……沒有錯,也有很多人勸我,趕快跟他分了,是我一直……」身著烏黑連身裙的女子,將頭依偎在昕婕的右肩上痛哭:
「不過,雖然有很多人這樣勸我……但也有人勸和不勸離,當個鄉愿,說就努力包容他的缺點,趕快跟他結了……就算不是叫我快結婚的,願意好好聽我的感情煩惱的,並為我著想的……其實只有昕婕一個人……」她再度將昕婕擁緊:
「所以,昕婕才會為我那麼操心,聽到我還不分手時,才會這樣念我……其實因為這樣,我很慚愧……但其實又有點感動……」她又潸然淚下:
「所以,我那一次……才會提起那個……跟妳一起來過我家的帥哥,雖然看似是開玩笑地……來湊合你們,但其實……我是認真的……」
昕婕啞然。
「因為我一直覺得,那麼善良的昕婕,應該要趕快獲得幸福才對!」
她放聲哭喊。
「……善、善良?別那麼說,我……」
昕婕欲言又止。
「昕婕是怎麼樣的人,我明白的,所以……相信我的話吧,就如妳要相信我相信妳的鋼琴才華一樣……」她痛哭失聲:
「總之……謝謝妳了,謝謝妳讓我這樣依靠,讓我可以好好地發洩……而且,也謝謝妳那首曲子,讓我有這麼適合的……發洩管道……」她輕拍昕婕的背脊:
「這樣……就好了,這樣就夠了……雖然分手很痛,真的很痛很痛很痛很痛……但是,一切都會過去的……」她放開昕婕:
「我就算失去一切,至少……我還有音樂,即使窮得只剩下音樂也無所謂……」
「老師……」
「我絕對,不會讓任何事物,來阻礙我的音樂。甚至還要讓那些令人受挫的事物,成為催化音樂的力量……」
老師拭淚,緊握雙拳。
昕婕赫然。
「所以,我會繼續彈下去……」
老師眨眼,瞳中透出淚光,但語氣堅定不移。
「那就好,祝老師能夠一切順遂,並且找到真正的幸福……」昕婕柔聲絮語:
「相信老師一定可以找到的。」
「謝謝昕婕,但願如此呢……」
老師望向窗外,昕婕也似笑非笑……
3.5
今天聽到老師說分手了。
原本她還故作鎮靜,提了一下後就說趕快上課。然而,因為蕭邦夜曲27之1沒有彈好,因此老師直接示範。示範完畢後,情緒就忽然崩潰了……
雖然當下嚇到了,但仔細想想又很合理。因為老師應該是因為全心投入那首夜曲的意境,因此順便抒發失戀的心情,才會在演奏完後,才會真情流露吧……
其實我知道,老師一直在壓抑、在逞強。表面上還是開朗脫線的樣子,還會任性撒嬌,但其實她在掩飾自己痛苦不安的心情吧。只是平時的她就是這樣,因此不知所措時,可能也會用這種方式來掩飾吧。
因為,不想讓任何人擔心吧。
原本我也在懷疑,她真的那麼神經大條嗎,但當我提到才剛分手沒多久,根本沒談戀愛的心情後,她就說:
『是嗎……所以我才……』
我看到她欲言又止,又捕捉到了落寞的神情,就大概知道她真實的心情了。
就是因為知道分手真的很痛,才一直不敢分手吧。
她分過三次手,知道那種痛。而這次因為交往更久,因此預想得到若又分手,內心的痛苦,更是無比復加的吧……
何況戀愛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加上都到了這個年紀,更不知道還有沒有下個春天了吧……
這麼一想,就更是心痛萬分了。
而她更是。
然而,她沒有因為心痛,而阻礙她練琴的腳步。而是正如她所言──
『我絕對,不會讓任何事物,來阻礙我的音樂。甚至還要讓那些令人受挫的事物,成為催化音樂的力量……』
因而她的蕭邦夜曲27之1,才會如此動人心弦──
遠超乎我的境界。
老師投注全部的情感,與音樂融而為一。而我呢?真的有投入全部的情感嗎?有融入音樂嗎?
如今,我已經恍然大悟,為何老師一直對我那首不滿意了──
因為我一直不願坦然面對,讓我痛心疾首的事情──
那就是分手。
在我分手之後,我就不願思考分手前的一切──曾一起練琴、一起四手聯彈、一起分享對於鋼琴的心得、一起相互傾訴、扶持,還有約會以及……
但如今這些都只是會讓我撕心裂肺。
因此,我選擇逃避,不見面、不思考,甚至想否定有這個前男友的存在──
然而,我不可能一直逃避下去。
我去上課還是會見到他,去琴房時可能也會看到他在其它琴房練琴,不然就是在校園巧遇或是……
不僅如此,我只要練琴,就很容易想起跟他一起練琴的時光……
因此,我根本無法一直逃避下去。
即便如此,我還是想逃避那一切。因此很害怕自己在練琴時,去抒發這種心情,唯恐會失控。事實上就是有試過,然後失控了。不是曲子變得亂七八糟,就是哭得亂七八糟,或兩者兼具……
因而後來就乾脆,將這些回憶,趕出腦海。
趕出腦海、趕出腦海、趕出腦海……
當我抱持這種想法後,對於需要投入抑鬱悲愴情感的曲目,就無法如此融入了。
每當想要融入,內心就會莫名產生排拒感。
因此,夜曲27之1,才會一直被老師認為還不夠投入感情。
這也就是我的詮釋一直讓她不滿的原因。
而她今天也把握機會,示範了全心投入情感的夜曲27之1,會是什麼樣貌。如今我已徹底體悟,那麼該做什麼呢?
我……
我果然還是,要坦然接受分手的痛苦,並且將這份痛苦,融入我的音樂之中吧──
『讓那些令人受挫的事物,成為催化音樂的力量……』
老師這番話語,再度悠悠於我的耳畔響起……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一旦要坦然面對這些,心口就會如此緊縮?如此的喘不過氣來?如此的逼近崩潰邊緣?
但是,我不想再逃避下去了,我想跟老師一樣,勇於承受現實,並且以此化為音樂的力量──
如此一來,我才能夠成就我的音樂!
因此、因此──
謹記老師的教誨吧!我,秦昕婕,要以老師今天彈琴的身影為榜樣……
我屏氣凝神,讓自己融入到某種心境後,左手便開始在琴鍵上游走……
4
琴房大門敞開。
毅才走進琴房,望見昕婕停下彈奏。
「嗯,這次蕭邦夜曲27之1,彈得跟之前截然不同了。」毅才續道:
「進步得真快呢。」
「是、是嗎?大概是因為,發現自己的問題了吧……」
昕婕難為情地笑。
「什麼問題?」
「嗯,這個嘛……說來話長……」昕婕話鋒一轉:
「無論如何,還是希望能夠及時徹底改正問題。畢竟就快期末考了,寒假真的快要來臨了呢……」
「是啊,因此最近越來越冷,真的越來越有冬天的感覺了。」
「確實……」昕婕稍頓半晌:
「無論如何,現在趕快先來練你的《春》吧。在貝多芬的小提琴奏鳴曲中,這首我一直都很喜歡呢。」
「是嗎?我也很喜歡,尤其在這個季節練,更會渴望春天的來臨呢……」
毅才打開琴盒,拿出小提琴與琴弓。
「我也是。不過沒關係……」昕婕柔聲絮語:
「隆冬終將過去,春天終會來臨,不是嗎?」
毅才眨眼。
「只要坦然接受隆冬的酷寒,但別為此難受,或是迷失於隆冬帶來的美麗景色。而是把握當下,放眼未來的春天就行了吧?」昕婕嫣然莞爾:
「那就開始吧,毅才。」
毅才微頷,隨後擺正架勢。他望向昕婕,使了眼色。
昕婕眨動眼波,但旋即鎮定心神,思忖:
『無論如何,現在再也不能胡思亂想了……這不單是為了我們的期末考,還為了不辜負老師的祝福……』她續忖:
『現在我要做的,就是如剛才對毅才所說的……』
她緊抿唇瓣,隨後與毅才對眼微頷。
他倆相視而笑。
此際,昕婕奏下琴鍵,毅才拉弦──
一陣優美輕快的音樂,於琴房縈迴繚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