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妳覺得音樂是什麼?」教室裡,我站在木質地板上,問前方坐在鋼琴後面的演奏者。
「你認為是什麼呢?」演奏者撥動她那烏黑的長髮,另一手繼續在黑白鍵之間遊走。
「是一種溝通的工具?」我說。
「不對。」她搖頭。
「一種表達情感的方法?」
「也不是。」
「一種國際互通的娛樂?」
「差得遠了。」
「不然是什麼?」
此時,音樂停止。演奏者站了起來,離開鋼琴,一步一步走向我。夕陽從窗外照射進來,彷彿流入蜂蜜似的,她那一百多公分的長腿被染成金黃色,刺眼得宛如鋒利的長刀,好像我再多看幾眼,就會被砍得屍骨無存。
「是一種……」她輕聲說。
※
我開始和學妹交往,是在高中二年級的時候。
當時我跟她都是熱門音樂研究社(簡稱熱音社)的社員,聽起來很炫,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在玩音樂的社團。
一年級時,我在社團裡當的是主唱。很多人都跟我一樣,都去當主唱了,所以導致二年級的時候要組樂團時,吉他手、貝斯手、鼓手幾乎沒有人。
因此,某次社團課社長當場點名,叫我去彈貝斯,坐在教室角落,每次社團課都低頭滑手機,沒說過什麼話的她,去當吉他手,然後社長就說:「我來打鼓,躺在地上打瞌睡看起來黑黑壯壯的那位,就是主唱,以後我們一起好好相處吧──!」(拉長音)
坦白講,他挑的那位主唱實在叫人不敢恭維,雖然長得人高馬大,看似穩重,但練團卻經常遲到,這還沒什麼,表演的時候還屢屢破音,搞得全場大笑,好幾次我真的很想直接拿起貝斯,對著舞台正中央的主唱砍過去。
還好那個時候學妹咳了一聲,在和弦的基礎上搭配幾個單音點綴,讓整首歌變得很好聽,我才沒有中斷演奏。
不過,我們也因為社長的安排,成為社團裡少數可以正式演出的樂團,至今的表演都很順利,也沒什麼不好的就是了。我因為這樣和這些團員們成為了好朋友,有時一放學就會跑去樂器行的練團室練習。我也僅僅在這個時候,有機會和她聊天。
「這首歌真的很難。」
下學期的時候,某次練團結束,其他團員都走了出去,只剩我和學妹在練團室裡時,她開始抱怨自己可能會拖累我們,好像算準了時機,不讓其他人聽見似的。
「社長把吉他的部份編得很難。」學妹說。
「那彈最基本的,這樣就不會出錯了。」我說。
「怎麼可以這樣?這樣不就失去歌曲的原味了嗎?」
她關掉身後的音箱,拔掉導線、收起吉他,拿出手機開始滑。
「不會啦。」我揮手。「重點是要把曲子彈完整,那些無聊的裝飾音只是累贅而已。」
學妹停止動作,像一隻戴著眼鏡的洋娃娃,原本很可愛的模樣,不知道為什麼,看起來越來越恐怖。她明明沒有移動身體,只是拿著手機,我卻有一種快要被眼前這個穿著制服的白色怪物吞掉的感覺。
「你以為彈吉他跟講講話一樣容易嗎?」她說。
「……沒有。」我眨了幾下眼睛。
「你以為音樂只是用來聽爽的嗎?」
「不是。」
「你以為只要會樂器,全世界的妹就任你把嗎?」
話說到這兒,她轉過頭看著我,與我雙目對視,她的眼睛此時給人的感覺,好像隨時都會冒出火一樣。怎麼回事?我說了什麼嗎?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說。
「那對你而言,音樂是什麼?」她說。
因為練團時間已到,冷氣停止,我的臉頰開始出汗,汗水一行一行流入口中。我和學妹對視了幾秒,把原本想說出口的「我不知道」四字嚼碎,連同汗液吞下肚,沒有說任何話就收拾東西離開了練團室。
好苦,是我關上門之後的感想。
※
「老師妳在說什麼?」我臉頰發燙。「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只是以前沒人跟你說而已。」
音樂老師對我微笑,接著轉身回到鋼琴的後方坐了下來
什麼意思?我已經知道了?
在我腦海裡出現這些疑問時,老師說:
「你好像缺乏一個引導你的角色喔,主角。」
主角?是在說我嗎?
這個時候,老師開始演奏鋼琴演奏,從我沒聽過的曲子,一直彈到貝多芬、蕭邦的鋼琴協奏曲,還有近幾年流行的洗腦歌,好像賦予它們生命一樣,使這些不相干的曲子變成一首組曲,讓曲子裡的音符變成許多活跳跳的生物。
部分低音頻率透過木質地板傳遞至我的腳掌接著直衝腦門,好像我一闔上眼,就會產生一種身處熱帶雨林的奇怪錯覺。
「老師,妳彈得真好聽──!」我手抓後腦杓,不自覺拉長尾音。
老師沒有說話。
「這、這首歌是什麼?聽起來,跟老師剛才彈的不太一樣呢──!」
老師還是沒有說話。
「那個,老師彈鋼琴彈幾年了?」
「詢問女人的年齡是很不禮貌的。」老師說話了。
「啊!對不起。」我快速閉上雙眼然後鞠躬。
咦?不對呀。
「這怎麼可能呢?」我說。
「怎麼不?」老師說。
我抬起頭看向老師,然後音樂停止,不過這次,老師並沒有站起來。
在最後一個音符落下的瞬間,我身後的爵士鼓,位於大鼓左方的排風鈴架,上頭的一塊銅鈸也掉落下來,發出刺耳的聲響。我皺起眉頭、捂住耳朵,宛如腹部被刺上一刀一樣縮起身子,只差沒有闔眼。
這個時候,我隱隱約約聽見老師說:
「不是每個人都是抱著樂器出生的嗎?」
※
在被社長知道,我好像跟吉他手學妹吵架了,應該在事發之後的下個星期三。不,也許他當天就在門外偷聽。不然他怎麼可能今天中午直接跑來我的教室,把我像拖垃圾袋一樣拖下樓,拖到樓梯間然後把我壓在牆上在我的耳邊說:
「快去跟學妹和好,不然下個禮拜的表演會出包喔──!」(拉長音)
已經確定我跟她吵架了嗎?話說回來,會出包也是因為主唱吧?
當然,我並沒有這樣講,只是不說話,盯著社長臉上的金屬眼鏡。
社長的長相還算不錯,根據許多學妹還有部分同年級的女生以及高年級的學姊的說法,他似乎是男神等級的,皮膚白皙、身材高瘦,眼睛似乎會放電,談吐不像是一般高中生。他的家境聽說很富裕,到什麼程度不太清楚,但應該不是會親自把垃圾拿去倒的那種人。看他這個樣子,成績八成很好吧。
看來沒得選擇了,為了社團,我得在表演前,跟學妹和好才可以。
我回到教室之後,坐在位子上,拿出抽屜裡的筆記本,手撐著頭念念有詞。上課鐘和下課鐘響了好幾聲、旁邊的同學拍了我的肩膀好幾遍、老師叫到我的名字好幾次,這些都沒有讓我停止嘴唇的動作。
同學們沒有任何關心我的舉動。這也難怪,畢竟在他們眼中,我就是這樣的人。
一名衣裝整齊,看起來沒什麼特別,似乎讀書是唯一專長的好學生,拿起書來閱讀,是一件多麼正常的事情啊──他們肯定是這麼想的。
就算心裡有什麼好想法,若沒有表現出來,就毫無意義──班長在黑板上寫上這些文字。現在是班會時間,又要開始討論一些看似很有道理,實際空洞無比的話語。
接下來,學藝股長就會開始寫班會記錄,就像寫小說一樣,把我們在班上嗑零食、滑手機、丟紙飛機、翹腳聊天的盛況,描寫成古代私塾那種賢人學生吃一簞食、喝一瓢飲、住在陋巷、不改其「樂」的窘境。沉重的頻率在我的腳下震動,啊,原來今天副班長帶了重低音喇叭來上課,音樂真好聽,很有剛果的風格。
夕陽照在我的臉上,感覺熱熱的,我的臉頰好像快融化了──當我有這個想法時,已經放學了,教室裡只剩下我一個人。
唉,完全沒有頭緒。
是要在練團的時候,當著其他團員的面,直接道歉?這樣太突兀了。把她叫到練團室外面呢?不行,可能有人會偷聽。隔天在她教室門口隨便找個人說,我要見某某某學妹,讓她出來?這是言情小說的情節吧?到時候一定會有一堆人擠在我們旁邊,說什麼答應他答應他──不行不行。
要臨時換歌是不可能的,距離表演當天只有一個星期,根本來不及練。還是跟社長說,我們這次表演不參加好了,照目前的情況看來,這好像是最適當的解決方法。
我手拿書包,背起放在座位旁的黑色樂器袋,然後站起來,準備離開教室。
「走吧,學長。」門口傳來熟悉的聲音。
我看向聲音的來源,看見吉他手學妹手站在教室門口,拿著一杯咖啡,一口又一口地喝著,喝到眼鏡都起霧了。
「妳怎麼會在這裡?」我說。
「學長你才是,你又怎麼會在這裡呢?」學妹說。
學妹踏進教室,走到我面前,把咖啡放在隔壁桌子上,這個時候我才發現,她還拿著另一樣東西。
「不用練團嗎?」她說。
糟糕!今天好像跟團員約好,一放學就要到樂器行,我竟然忘了。
「我們走吧!快來不及了。」我說。
此刻,學妹拉住我的衣角。她的身高只有到我的肩膀附近,所以現在這個畫面,有點像是小孩子拉住大人的感覺。
「等等,我回一下訊息。」她拿出手機開始滑。
「都什麼時候了?還玩手機?」我大叫,聲音大到整間教室都有回音,過了幾秒後,地板震了一下,感覺像是有人在彈奏貝斯似的。
「我是要告訴團員們,說我們晚一點到。」她說。
我不信,所以朝她的手機一瞧,發現……真的是這樣。
「學長,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在我說出「問」這個字時,學妹把她手中的吉他,從黑色的袋子拿出來,然後把吉他當成是一把斧頭,迅速朝我的脖子砍。
同一時間,好像有一陣風從我的左耳邊吹過。因為太突然了,所以我沒有閃開,也沒有移動腳步,就呆呆站在那兒(嚴格來說是不敢有任何動作),彷彿陷入了泥沼一般。
因為門沒關,如果現在有人從教室外經過,應該會誤以為學妹把吉他架在我的脖子上,而非學妹拿吉他往我的脖子砍。畢竟這種武術過招的畫面,只發生在小說裡,而且還是在回合一開始,就直接獲勝,且還有餘力點到為止的那種,這根本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在學妹問完問題之後,我往旁邊跌倒了。因為不小心撞到旁邊的桌子,所以她的咖啡直接灑在我的褲襠上,燙死了,晚上洗了好久才把汙漬洗掉。
在這些事發生之前,我只是盯著眼前這名留著過耳短髮,穿著白淨學生制服,仔細一看還頗像小孩子的學妹,她說:
「你是白目的大人嗎?」
※
「當然不是啊。」我大喊。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邏輯呢?實在太奇怪了。雖然說音樂跟生物這兩科沒什麼關連,但這不是基本常識嗎?應該不需要坐到「老師」這個位子才能理解吧?
「哇!好厲害。」音樂老師笑了,並拍起手來。「大學指考的生物考幾分呢?不會是滿分吧?」
「老師,妳真的讓我搞不懂。」我嘆口氣,轉身彎下腰去撿方才掉下來的銅鈸。
「原來主角也有不懂的東西?」老師說。
所以真的是在說我?
雖然這個時候看不到老師的臉,但她八成是在掩嘴偷笑。
還記得老師曾經把班上的一名女同學弄哭,完全沒有做任何事,只是在上課的時候,把她叫到面前說幾句話而已。
我曾經跟那名女同學借過幾次上課筆記,看到她被這樣子對待,身為好朋友的我當然會很不高興。所以,我在音樂課下課,等到同學們都離開教室之後,跑去找老師理論。
「因為我是老師,你們是學生。」老師當時這麼說。
離開教室之後,我就一直在思考,到底為什麼?到底憑什麼?我因為老師的這句話一個晚上睡不著,不過,也只有一個晚上,隔天就睡得很香甜,以後也是。
在那之後,每次我找老師說話時,她都會像今天這樣弄我,真是的,她應該轉行去教辯論才對。
「問你一個問題。」
老師一步一步走到我的面前。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只是問問題,為什麼要走過來?
在我意識到這點時,老師已經走到我的面前,距離我不到十公分。
她用食指戳我的腹部,慢慢地、慢慢地戳,然後突然,戳中我的肚臍。我本能地縮小腹,老師似乎是看準了這個機會,在我耳邊說:
「為什麼銜金湯匙出生就可以,抱樂器就不行?」
※
「妳不是才喝過一杯咖啡嗎?怎麼又想買飲料?」大約十分鐘前,跟學妹剛從校門口離開的時候,我這麼說。
說真的,我無法理解女孩子的心理,特別是裝甜點的胃跟吃飯的胃是不一樣的這件事。
話雖如此,我還是在離開學校之後,陪著差點要犯殺人罪的吉他手學妹,進便利商店買飲料,以免她又拿起吉他朝人砍去。
砍其他人我是沒什麼意見,不過,我可不希望被砍的人是我。
「剛好順路。學長你不買嗎?」既然妳喝得下的話,那就去吧。
如果按照原本約好的時間,我們已經遲到了,還好妳事先傳訊息告訴他們晚三十分鐘到,畢竟,光是從學校走到便利商店就要十分鐘了,再走過去……等等,樂器行不就在對面而已嗎?
叮咚!門響了一聲。
我站在便利商店的門口,自動門宛如一張嘴,張開來讓我通過後又合起來,學妹則是背對著我,把剛買的可樂一口一口喝下肚,然後打了一聲好大的嗝。
妳好歹是高中生,有點氣質好嗎?這樣叫那些從剛剛就一直在偷看妳的男生們情何以堪?和我無關就是了,我可不是在擔心妳,只是覺得很礙眼罷了,別搞錯知道不?
因為只要過條馬路就到目的地,所以,我就跟學妹先到便利商店旁的公園晃晃。
「反正都遲到了,耽誤一下又沒差。」她說。
剛走出校門口的時候,學妹也說過這句話。
「沒差?妳是打算在便利商店買什麼啊?」我當時這麼說。
學妹沒有回話,直到我們從學校走到一間服飾店的門口,她才突然停下腳步,說:「囉囉唆唆的。你是我老媽嗎?」
「我是你學長。」我說。
「學長了不起喔?」她的說話音量提高了。
沒有了不起啊,只是,怎麼說,軍官要聽將軍的、士官要聽軍官的、士兵要聽士官的,這不是很正常嗎?雖然我沒當過兵,只看過一兩本硬派軍事小說,但應該是這樣運作的吧?不論是小說還是現實。
「那個......」我看著她轉過身子。「我跟妳說......」
這個時候,我看見天色逐漸暗了下來,夕陽就在不遠處,我們現在站的位置,從服飾店前,變成便利商店旁的公園。學妹的臉頰上,有兩道淚痕,反射陽光。
畫面非常刺眼,我因此閉上雙目數秒。
「怎麼了?」學妹說。
我睜開眼睛,發現學妹並沒有流眼淚,沒有陽光,也沒有行人,只有一盞路燈和木質長椅陪著我們。
剛剛那是幻覺嗎?
「沒事,只是有一個問題想問妳。」我說。
「那不就是有事嗎?」她說。
「對喔。」我笑了,右手掌放在後腦杓上。「如果有人問,妳看起來不像是熱音社的社員,反而比較像是從小學音樂的千金,妳會怎麼回答?」
我到底在說什麼?為什麼會講出這種很難接的話題?只是學妹而已,又不是大明星,你幹嘛這麼緊張啊?貝斯手。
「啊!沒有啦。」我說:「只是妳彈吉他真的很厲害,想說以前一定學過之類的──」
「要坐嗎?」她說。
學妹把吉他隨手丟在後方的草地上,然後坐上長椅,一手抱著書包,另一手拍身旁的空位。
我把貝斯放在路燈旁,書包扔向後方草地,接著坐在椅子上,用力一拍自己臉頰。
沒什麼好害羞的,雖然我至今一個女朋友都沒有交過,但我跟她不過是普通學長學妹關係,不會怎麼樣的,不會怎麼樣的,嗯。
我低頭看著腳下的磚瓦,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以前。」學妹說。
「咦?」我轉頭看向她。
「以前真的好像有人對我這麼說過。」學妹說。
「所以──」我說:「是真的還是假的?」
學妹乾笑了一聲。
此時,後方有歌聲傳來。嗯......曲風是Bossa Nova 。
我轉頭過去看,發現黑漆漆的,似乎有個人形的黑影,朝我們慢慢走來。
黑影所唱的歌,我跟學妹都有聽過,是社長要我們在表演當天演出的歌曲,是社長的原創曲子,除了我們團員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
「主唱,是你嗎?」我說。
不對,如果是那傢伙唱的話,光是第一句我就能認出來,太好認了,因為絕對是走音的,只要第一句走音,就不需要聽到破音的副歌,我會立刻叫他停下來,跟之前練團的時候一樣。
可是,黑影唱完了副歌,都沒有唱破,也沒有走音,別說唱錯,聲音好聽到連我身旁的女孩都說:「怎麼會這麼好聽。」
「社長,是你嗎?」學妹說。
如果是他就說得通了。
話說回來,為什麼要指派一名這麼糟糕的主唱給我們呢?一邊打鼓一邊唱歌不好嗎?
此時,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我轉頭一看。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跟學妹同時說話,話語重疊在一起,一個高音、一個低音,彷彿產生和諧的共鳴。
眼前出現的這位,是熱音社社長本人。
「這是我要說的話吧?」他說:「主唱還沒有到,一個人打鼓很無聊,所以就來公園逛逛。對了,你們有聽到歌聲嗎?聲音好好聽喔,是誰唱的啊?」
是誰唱的啊──這五個字現在,正在我的腦海中不停打轉。
※
「因為這是慣用講法。」我說。
「所以呢?不能抱樂器嗎?」老師說。
「沒有人這樣講啊。」
我跟音樂老師的奇妙對談,還在持續著。
「因為沒有人這樣講,就不能講?」老師說。
「是的。」我點頭。
「哪有這麼霸道的?」
「我怎麼知道?」
「主角說什麼都對,配角說什麼都錯?」
「講什麼東西啊?」
銜金湯匙這種講法又不是我發明的,一定是大家說了很久,講習慣了才沿用下來,那有說改就改這種事?說「抱著樂器出生」也就算了,還說「每個人」,這種講法怎麼可能有人接受?妳以為妳是什麼人?
「所以──」老師說:「你懂了嗎?」
我睜大眼睛,眉毛一邊高一邊低,下巴差點掉在地上。
老師搖頭,然後說:
「那換個問法。如果今天有人跟你說,歌曲的靈魂是樂器,你是否同意?」
這根本不需要討論。就算有,也不可能是樂器,如果這句話正確的話,合唱團唱的難道是心酸嗎?荒謬至極。
老師沒有等我的回答,把我手中的銅鈸拿走,裝回排風鈴架上,接著坐到爵士鼓後方,拿起鼓棒開始打擊,不過,只打了一會兒就停了。
「再換個講法,歌曲的靈魂是『一種』樂器呢?」老師說:「說得清楚一點,它經常被人說是節奏與旋律的橋樑。你應該知道,我說的是哪樣樂器吧?」
好,這樣就有道理多了。
「老師說的是貝斯嗎?」我說。
一個樂團可以簡單分成主唱、吉他手、鼓手、貝斯手,由主唱唱出主旋律,吉他手刷和弦,鼓手打節奏,如此一來是可以簡單弄出一首歌曲沒錯。
可是,沒有貝斯手彈奏重低音的話,曲子是沒有空間感的。好比說服飾店裡的衣服,就算有著精妙的設計,沒有衣架、沒有模特兒模型,也沒人去試穿、購買,那就只會躺在一旁,沒有任何意義。
然而,這不是在說衣服不重要。
因為,如果沒有衣服,我們可能會受寒受凍,沒有衣服,就無法保護自己。有的時候,我們也需要衣服來表明身分。
學生穿制服,老師穿襯衫,公司董事長需要嚴肅的西裝,舞台上的rocker要有華麗的衣裳。
「原來如此。」把因果關係想清楚的我,把雙手插入口袋。
是一種武裝自己的盔甲──老師幾分鐘前在我耳邊說過。
「沒錯。」老師離開爵士鼓,往鋼琴走去。「這樣你就了解,音樂對老師而言是什麼了吧?熱音社社長。」
※
「三小啦幹!」
我大喊,並毫不猶豫抓住學妹的手,暴衝出去,但可能是沒什麼在運動的關係,跑十幾秒就累得直冒汗,速度越來越慢,慢到學妹都快追上我了。
我跟學妹一直往亮的地方跑,離開公園後,直接往便利商店的對面,也就是樂器行跑去,回頭看向後方,黑影好像沒有追過來。
「等一下!」學妹說:「我們的樂器跟包包還在公園裡。」
語畢後,不知道她哪來的膽量,竟然往回跑,明明就已經到樂器行門口了,還要回去?我一見此狀,立馬停下腳步,握緊她的手,學妹意識到自己被人拉著之後,用力掙扎,像是一隻野生動物,拼了命也要脫離牢籠一樣。
一瞬間,在服飾店前的畫面又映入我的眼簾,與眼前的光景融合,我緊閉雙眼搖頭,不讓自己陷入幻覺之中。
學妹她蹲下身子,緩緩退後到馬路邊,我則是一步步慢慢跟著她前進。如果這說成是迷你拔河比賽,我想也不為過。
她一直靠近馬路邊,然後走上斑馬線。
「危險!」我喊聲。
因為我看到了,也感覺到了,看到左方有兩個大燈往這裡照,感覺到地面震動的聲響。
大貨車。
叭叭!喇叭伴隨著低音頻率而來,像是主旋律一般,引領煞車尖銳的聲響以及輪胎摩擦地面的細碎噪音,大燈照的範圍不斷擴大,就彷彿照射在搖滾樂團舞台上的黃光。
我們現在的位置,就在這座舞台的正中央。
「快放手!」學妹說。
怎麼可以?我一放,妳不就會被撞?
「快回來。」我大喊。
「我不要!」她喊得比我大聲。
「很危險的,妳會受傷。」我喊得比她還大聲。
「我不需要你這樣對我。」她喊得比我更大聲。
叭──!(拉長音,音調與音量都逐漸升高)喇叭的聲響完全蓋過我們倆的聲音。
此時,我感覺身體飄在空中,像是高速落下的電梯,失重了,但不是被撞飛,我很確定,因為並沒有疼痛的感覺,我也沒有失去意識,學妹也是,她瞪大眼睛看著我,可是這種眼神,好像不是真的在看我,彷彿是在看著某位離自己很遙遠的人。
學妹在服飾店前轉頭看我時,也是這種眼神。
她的那句「學長了不起喔」,讓我起了雞皮疙瘩,但並非因為恐懼,而是我現在才知道,眼前的這個穿著制服、總是面無表情的白色怪物,居然也會像人一樣哭泣。
因情勢所逼,所以我向學妹道歉,說到對不起的第二個字「不」的那一瞬間,學妹用她那有氣無力的拳頭,像打鼓一樣敲擊我的胸部。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打我、罵我?」學妹說。
我瞇細眼睛,用很快的速度查看四周,哇,好多人往這裡看。
當我還在猶豫到底該怎麼辦時,學妹那如動物皮毛一樣鬆軟的身體,已經停止掙扎,只有金屬框眼鏡,仍冰冷地在我的胸膛上滑動。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她說。
她的聲音小小的,傳遞到我的耳膜,震動卻大大的,直接抵達心臟。
我把手放在她的頭上,撫摸她的頭髮,沒有說任何話。
叭叭──!(拉很長的音,音調音量都漸漸降低)
喇叭聲讓我清醒過來,我和學妹跪坐在人行道上,不少路過的人都往我們身上投以奇怪的視線。我們的身後是樂器行,身前是一名我們都認識,人高馬大、皮膚黝黑,雖然是樂團主唱但歌聲卻很糟糕的人。
※
練完團之後,主唱跟我們說,還好自己遲到了,看到我們在馬路上拉扯,所以就衝過去,在貨車撞上之前,把我們像拖垃圾袋一樣拖到路邊,你的力氣還真大啊,腹肌果然不是練假的,要是能活用在唱歌上就好了,我這樣消遣他,他聽完之後大笑,用他那隻大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背上好幾次,害我差點把兩個小時前喝下肚的飲料給吐出來。
社長問我們要不要一起到便利商店吃晚餐,我本來想答應,但學妹說有事要先走,就拒絕了,雖然如此,我還是被主唱強行拉去。飯就是要大家一起吃才好吃啊,社長他這麼說,然後吸一口麵,主唱在一旁點點頭,吃一口肉,我翻了兩下白眼,喝一口湯。
回到家,已經晚上十點,我把全身衣服脫光,躺在床上滾來滾去。睡不著。隔天,不對,不只隔天,我好幾天都吃不下飯,課沒什麼聽,貝斯沒什麼練習,練團時間跟她也沒什麼交談,手槍倒是打了好幾發,然而在幻想情節裡出現的,只有她,沒有別人。
我現在只要一看見沾到草屑的書包、鞋子,就會回想起學妹身體的柔軟觸感,好像她真的躺在我的懷裡一樣。我好像生病了,感覺身體很重,彷彿穿了什麼不該穿的衣服似的。
直到表演前一天的放學時間,我收到學妹傳來的訊息,這樣的病症才得以緩解。
她約我一起吃飯,要我放學後到樂器行旁的餐廳等她。
這間餐廳有點仿熱帶雨林的感覺,石質桌子、木質椅子,穿著野獸毛皮衣服的服務生、廚師,牆壁上畫著許多高大的樹木,如果沒有冷氣的話,我可能會有來到印尼的錯覺。
學妹拉著我找位子坐下以後,跟我說了她家裡的一些事情。
從她記事以來,就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誰。媽媽是一名知名音樂家,受到她的影響,學妹從小就對音樂有興趣,也有接受正統的音樂訓練,鋼琴、小提琴、古典吉他,都是媽媽請名師來家裡教導的。
然而,名師不敢教訓孩子,畢竟自己是被請來的,要是做了什麼可不好負責,只不過,對於家裡的主人,又是現役音樂表演者的媽媽來說,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有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媽媽沒有把我當成她的女兒看待。」學妹說。
「那當成什麼?」我說。
「穿了盔甲的音樂機器吧。」
學妹撇開視線,右手蓋住自己左側胸部下方,說:「盔甲的部份,我倒是不否認。」
上國中之後,因為媽媽忙碌於歐洲的巡迴演出,而且在那兒似乎有了男人,所以學妹才得以脫離她的掌控。
學妹在國中時,受到同學的影響,迷上了輕小說,當時她的手機裡存有幾十本電子版的,想到的時候可以隨時拿起來翻閱,這個習慣一直到現在都沒有改變。
不過,她的人際關係好像很糟糕,時常對同學生氣,對老師發怒,這樣的個性是遺傳自她的媽媽,還是因為媽媽的管教才變成這樣的,我不曉得。
到了高中一年級,加入熱音社之前,跟她有交集的人,只剩家裡的管家和幾名女僕,雖然如此,她每天都很快樂,可以彈流行曲、洗腦歌,不必再背誦大量複雜的古典樂譜。
然而──
「妳媽回來了?上個禮拜嗎?」我說。
學妹點點頭,此時服務生端來餐點,兩碗牛肉麵放在我們的桌上,我眼前的這碗,牛肉、麵條看起來不多,湯倒是很多,學妹的那碗有很多青菜,料好像都被壓在底下了。
我在服務生準備離開時,叫住他,加點飲料,服務生問我們要什麼,我點了可樂,學妹搖頭,說現在沒有心情喝。
學妹繼續跟我說有關她媽媽的事。上禮拜,媽媽打電話回家,說她明天會回來。學妹原本不抱任何期望,因為媽媽回來就表示自己又要背樂譜了,可是隔天,媽媽和她的男朋友一起回來,不但沒有要學妹練琴,反而比以前更加疼愛她,說話的態度比以前好很多,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我既不會讀書,又不會運動,音樂是唯一的專長。媽媽說的還是有道理的,如果我不彈鋼琴、不碰小提琴,只玩吉他、看小說的話……」學妹說。
媽媽回家的那天半夜,學妹起床上廁所,下樓時,聽見媽媽在樓梯間小聲講手機,似乎是在跟歐洲的另一位男朋友講話。學妹因此知道,媽媽之所以會變這麼多,只是因為看上自己的音樂才能,為了討好同樣身為音樂家的男朋友們,藉此得到金錢與身分地位而已。
為什麼這麼像小說情節的事情,會發生在我身上?
學妹回房睡覺後,整晚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雖然如此,偷聽到媽媽的秘密的學妹,在那之後並沒有明顯表現出厭惡媽媽的樣子,至少,在媽媽的面前沒有,仍然維持面無表情的形象。
「我好害怕。」學妹說:「我害怕要是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以前的媽媽就會回來,我真的不想再被逼著彈琴了,可是,我沒有辦法不繼續彈下去。」
「怎麼說呢?」我說。
學妹沉默兩秒後,撇開視線。「本來以為學長會理解我的。」
「我怎麼知道?干我屁事!」這麼白目的話,我當然沒講。
「『會屍骨無存。』媽媽曾這樣說過。」學妹說。
學妹用筷子夾起青菜,一口一口吃掉。吃這麼快不會噎到嗎?當我有這樣的想法時,淚水已經從學妹的眼眶流出,在臉頰上形成兩道如河流般的痕跡。
餐廳裡播放的音樂,有點像副班長在班會時候放的歌曲,其低音頻率相當飽滿,不僅震動著地面,讓腳底有酥麻感,也令碗裡的湯產生波紋。
原本坐在學妹對面的我,站了起來換個位子,坐到她的旁邊,麵我不打算吃了,反正等會兒服務生會送來可樂。
「妳還好嗎?」我說。
學妹推開我。
「接下來要準備鋼琴檢定考,熱音社的活動可能就到此為止了。」她說。
「我不懂。」我說:「我真的不懂,為什麼妳要依賴鋼琴呢?」
「咦?」
我輕輕地把她的眼鏡摘掉。
由於我們坐的位置是比較靠近餐廳內部,加上這個時候,我們身旁的座位上坐的好像都是情侶,所以,沒什麼好害羞的。
「學長,你今天是不是怪怪的?」學妹睜大眼睛看著我。
「鋼琴就真的那麼重要嗎?」我說。
「剛才不是說過了。」
「所以呢?」我抓起學妹的手。「妳要變成白目的大人了?」
「你在說什麼?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到底為什麼?吉他不重要嗎?輕小說不重要嗎?那個不被逼著彈琴、和團員一起練習的自己不重要嗎?就算彈得不好無所謂,只要把歌曲作完整,讓觀眾覺得好聽就好,這樣的態度難道不重要嗎?」我的手越抓越緊。
「好痛!」
學妹緊皺眉頭,模樣似乎很痛苦,我放開手,撇開視線,說:「對不起。」
餐廳裡播放的音樂剛好告一個段落,現場彷彿安靜了整整一分鐘。
「對妳而言,那個……」
「學長……」
「對妳來說,音樂是什麼呢?」我看向學妹的雙眉之間。
學妹瞇起眼睛微笑,兩滴淚水從眼眶順著臉頰滑下來落在湯裡,說出那苦如咖啡的四個字。
接著,我身上好像有某個沉重的東西,鏗鏘,宛如敲擊銅鈸似的破碎了。
新的歌曲開始播放,餐廳裡的情侶們互相愛撫、擁抱、接吻、呻吟,彷彿是雨林中正在交歡的野生動物群。
※
「差不多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要來音樂教室了吧?」老師說。
「沒事,只是在學校的最後一天,我想要讓它變成我高中生活的驚嘆號罷了。」我說。
「那應該不叫做『沒事』喔,畢業生。」
老師開始彈奏鋼琴,清脆的高音與穩重的低頻迴盪在這說小不小、說大不大的音樂教室裡,爵士鼓的鼓皮悄悄震動,似乎是在對歌曲做出適當的回應。
「你很喜歡,對吧?跟我辯論。」老師說。
「妳在說什麼?我聽不懂喔。」我用食指挖耳朵。
「前社長說了好多有關你的事。『別看他那付很難親近的模樣,其實他的個性軟綿綿的喔──!(拉長音)』『他的功課好好喔──!(拉長音)好想問他許多關於生物的問題。』『每次他從音樂教室回來,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好像特別開心呢──!(拉長音)』」
居然是那傢伙。虧他長得一表人才,原來是個告密狂。
「我要走了。」我說。
「別生氣嘛!社長大人。」老師說,雙手仍不停地在黑白鍵之間遊走。
「還有什麼事嗎?」
「故事還沒講完。要前後呼應才可以收尾不是嗎?」
我沒有理會老師莫名奇妙的發言,走向音樂教室的門口,打開大門。
突然,一股熱氣迎面而來,教室外的風景,那些高樓大廈,看起來像極了許多三、四十公尺高的樹木。老師彈奏的音樂,從最近的洗腦歌曲、流行歌,一直到貝多芬、蕭邦,然後,變成我從來──
不,不對,我聽過。
「為什麼妳會彈這首歌?」這是前社長的原創曲子。
「對呀?為什麼呢?」老師笑了。「假設你現在身上什麼也沒有,你會怎麼辦?」
「怎麼突然問這個?」我轉身面向老師。
「如果你的答案讓我滿意,說不定我會告訴你我是怎麼知道這首歌的。」
我把手放在後腦杓上,說:「只要身體夠強,就算裸體也可以吧?」
此時,一片落葉從我的臉頰附近掃過,雖然沒有流血,但那一瞬間的觸感,就像是被刀迅速劃過一樣。
「真的是這樣嗎?你敢說,自己從來沒有使用到衣服的功能?」老師停下演奏。「準大學生,難道,你沒有用衣服來判斷一個人的身份過嗎?」
頓時之間,學妹的身影突然如跑馬燈一般,從我的眼前閃去。
這樣啊,原來那個時候的妳說的是那個意思。
「別說了。」我握緊拳頭,咬牙切齒。
「當然,我不是在說身體不重要。老師相信你很強壯──」
「別再說了!」我大聲打斷老師說話。
老師開始彈奏畢業歌,音符們聽起來不疾不徐,而我卻像是要逃跑似的離開音樂教室。
夕陽由黃轉紅,看似成熟的果實,站在校門口的我,回想起去年學妹把吉他架在我脖子上的模樣。
「再不快點會來不及。」我對自己這麼說。
叮咚!手機響了。
趁天色還沒暗,抓緊制服的領口,往便利商店的方向快步走去的我,停下腳步,拿出手機。
「來雨林找我。」訊息裡這麼寫著。
※
從我有記事以來就覺得,音樂是個逃避現實的好方法。
沉浸在虛擬環境中,不需要對任何人負責,我國中二年級時有了第一副耳機之後,發現自己越來越有這樣的感受。
因此,我才會選擇熱音社,並且在那個好像是富二代的社長畢業之後,接下他的位子。
只不過,似乎並非每個人都喜歡音樂。
雖然一直想否認,否認別人老是用外表評斷人的態度,但殊不知,自己也常會陷進這樣的思維裡。
試想一下,如果一個人天生下來,就被不論是父母還是親戚,總之就是長輩們,強迫自己一定要做某件事情,以滿足他們或某些人的期待,這樣,你還喜歡的上那某件事情嗎?
弄到最後,也只能用「那是自己的特色」來偽裝,當成是武裝自己的盔甲。
然而,要穿上它,必須得有足以承受其重量的身體才行。
或許真的有人會喜歡上,簡單來說就是擁有M屬性、身體強大之人,確實有這種人,沒錯,我在猜,音樂老師她就是。
可是至少,我現在要去見的這個人不是。
「……怎麼沒人?」
我來到那家餐廳門口,左顧右盼,沒有看見學妹的身影。
怎麼會這樣?她不是叫我來這兒?不是這裡嗎?
等等,難道是旁邊的練團室?或者是對面的公園?還是便利商店?還是根本就是剛剛路過的服飾店?糟糕,原來是我誤會了──在這樣的想法從我的腦袋一閃而過時,一名頭綁雙馬尾、腳踩高跟長靴、身穿黑色皮衣,看起來就跟ROCKER沒兩樣的的女子來到我的身旁。
「那個……」她說:「你知道XX練團室在哪裡嗎?」
這個聲音很耳熟,我下意識轉過頭去看。
突然,嘴唇一熱,我睜大眼睛。因為該名女子踮起腳吻了我。
兩三秒過後,我往後退幾步。
「你不記得我了嗎?」女子說。
此時,我才意識到,這名女子很面熟。
「學妹?」我說:「是你嗎?」
路上的喇叭聲漸漸大起來,一輛車從我們身旁行駛而過,然後聲音才越來越小。
女子笑了,撇開視線,說:
「很不適合吧?這種打扮。」
說完,她轉身就走。我立刻跑上前抓住她的手。
「誰跟妳這樣講的?」我說:「音樂老師嗎?」
「不知道。」她說。
「還是前社長?」
「不知道。」
「總不可能是我吧?」
「……」
「是啊。確實很不適合。」
我放開她的手,她轉頭看著我,眼角似乎戴著淚水。
「不過至少──」我說:「比一年前的那套盔甲好看多了。」
女子,也就是學妹,轉身面向我,再度微笑。
我摟住學妹的腰,親吻她那柔軟的雙唇,感受她從臉頰流到我嘴裡的淚液。
很苦,但這並非是我唯一的感想。
為了保護自己,人們幾乎都會有一套屬於自己的盔甲,這是無庸置疑的,但是,如果一直穿在身上,將會是個極大的負擔。
有的時候,稍微脫掉,換點造型,又何嘗不好呢?我那個時候是這麼想的。
一直到現在,身上的那套盔甲,仍然被收藏得好好的,在我心中的那片浩瀚無際的雨林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