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上）.
他們在他手臂上刺的數字早已消失。
雖言如此，集中營的遺毒依然在他身上留下痕跡；特別是那些燃燒彈和結核實驗，他十分確定普通人的身體禁不起那樣的折磨。
約納斯到現在仍略覺驚訝，當時的他竟能拖著如此破碎的軀殼回到法國，並活著抵達。
他的父母不以居家賢善聞名，他們倆就像弗格爾這個姓氏，Vogel，鳥，憑藉自己的雙翅自由飛翔而不受拘束。
亦代表他們不會回首察看已離巢的血脈。
＊
即使遭到戰爭無情的摧殘，法國仍舊頑強地挺身再起。街上隨處可見久別重逢的親人相互擁抱，情侶交融於一個無法結束的吻裡。
遊蕩於道路上，約納斯已厭倦每天躺在床上復原、所有活動只有看書的不變行程；畢竟兩個月禮拜的時間已足夠令本身職業為醫生的他樂觀起來。
但正午的烈陽依然是個過於強勢的存在；他抹掉眼裡揮散不去的乾澀（手微微顫抖地），轉而揚起笑跟鄰居打聲招呼。
面對他們滿懷關心的問候，他含糊其詞，咕噥幾句包含軍隊與收容所的回答，胡亂地掩埋任何有關集中營與波蘭的事實。
所幸他們沒再多問，只是苦笑著揮揮手關上家門，令約納斯鬆口氣，得以自我摧殘似地繼續漫步下去。
一千多年的歲月力可毀滅無數個偉大、甚至堪稱無敵的王朝，葬送那些歲數有限的生物，但死神的名單總是忽略他。
約納斯無法否認增長的數字和靜止的鐘對他心智造成不可逆的影響；但他未曾埋怨，縱使懷中的那股躍動已不如昔日，他仍會苟延殘喘地走到時間盡頭。
如果可以的話，他想死在海裡。
沒有人知道弗格爾家族現任領導者與其妻子到底已存在多久，連他也不能鐵口直斷。時間對他們而言終究僅是一個概念，將自己藏於凡人世界必學的第一課。
「或許是因為他倆還有彼此。」約納斯咕噥。他刻意避開陰影，以陽光代替刀刃劃破表層，讓暈眩與頭痛竄湧。「否則瘋狂怎沒有將他們剝噬殆盡？」
他理所當然地亦曾擁有過一個「她」（其實不只一個），但她們早已步抵生命終焉，徒留回憶供他哽咽，在無光的夜晚為其逝去的靈魂合手祈禱──即便他並沒有明確的信仰，神聖的事物只會構成比死亡還恐怖的傷。
但心碎永遠是最痛的。
「先生？」
約納斯猛地頓了下；那聲音很陌生，很年輕，沒有經過戰火洗滌的痕跡，令人憎羨的稚嫩。
「先生，您還好嗎？」
對方似乎就站在他面前，從上往下地看著他──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摔倒了──臉上的擔憂使其面貌有些不清。
「我很好，謝謝。」扶牆站起，約納斯婉拒少年伸出的手，「只是有點頭暈。」
「您確定嗎？先生…」少年視線隨著他的起身移動。「您看起來好蒼白呢。」
以黑色行者──吸血鬼來說，他的膚色比較傾向普通人類會有的白皙，而非大多數同類擁有的陶瓷白；顯然在其餘「真正人類」眼中，他仍舊太過突兀。
「而且您的眼睛好紅。」靠得更近，少年說道，蹙起的眉遮擋住那雙藍色裡的困惑。「您真的還好嗎？」
眨眨眼，他淺淺一笑，謊言像蜜糖般淌出，「我的眼睛因為天生的殘疾所以是紅色的。」
「原來如此…」頷首，少年努力將背脊挺直，徒勞地想拉近兩人的身高差距。他再度伸手。「我叫撒法爾(Sapphire)。」
這名字取得很貼切。約納斯禮貌地握住他的手；撒法爾的雙眼就如藍寶石一般，又像夏季未黑的夜空，深處閃爍著點點熒光。
「約納斯。」他停頓半晌，「你不是法國人，對吧？」他希望對方可以依循他的詞句捨用敬語。
撒法爾誠實地搖頭，收回的手觸上鎖骨間一抹銀白；約納斯感覺到自己的胃下意識翻攪。
他死盯著對方手指間的鍊墜，呼吸粗重。他或許早有預料，但不打算承認，特別是在幾十年後，他沒做足會遇到如此純潔之物的心理準備。
青年注意到他神態變化。「約納斯先生，你的臉色真的不太好…」他拉高衣領將那十字架遮住，說出下一句話的口氣有些猶豫，「可以…讓我陪你返家嗎？就當做見善事，讓我可以放下心？」
頭一次收到此種請求，約納斯忍俊不禁。「好就當做善事。」不適感稍稍減輕──不多，但最起碼腦內一隅的抽痛消失了──他露出令一旁經過的女孩心跳漏拍的微笑。「幸好我家沒有很遠，不會耽擱你多少時間。」
撒法爾重重嚥沫，一雙藍寶石閃過一絲什麼。「我倒希望它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音量不比耳語大上多少。
「不過，」約納斯猛地止步，左眉挑高形成一個邀請的問號。「可以換你幫我個忙嗎？請你務必在我家多待一會兒，替我消耗那些幾乎把我家壓垮的茶和甜品。」無人知曉他是否有聽到對方的低喃。
「當然好！」聞言，少年開心地答應，不自覺因興奮提高音量，「我絕對可以幫上忙的，約納斯先生！」「叫我約納斯就好。」
約納斯的步伐仍因前幾個月所受的傷與頭頂的熾熱而沉重，但撒法爾很快便追上他，用宛若孩子般的天真和經典不衰的笑話讓他重憶快樂的豔彩。
全文。完
又不小心寫太多（ｒｙ
創作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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