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你一個問題喔。你寧願是自己的婚禮無人到場還是自己的喪禮無人到場?」某天,我正好將下次實驗的流程排定以後,他問了我這個問題。本來,我想像平時一樣的無視他,不過在那之後的每一天,他都問了我相同的問題。
夜深人靜,這個時候幾乎是一天裡最適合整理資料的時間。我坐在自己的沙發上將白天結束的實驗結果依序分類排列,此時,我突然想起他今天早上又問了一遍的問題。
其實,我早就已經想好答案了,最佳的答案。
「我不選擇。」
「誒?」一邊打著呵欠,一邊編寫著本次實驗進行過程的他估計是沒預料到我會開口說話,表情上顯示著對於我的言語感到困惑:「抱歉,你說什麼?」
我皺著眉頭,將我想轉達的話語,補充的更加詳盡:「你之前一直問我的那個問題,我的答案就是,我不選擇。」
人類不是常常這麼說嗎?讓事情順其自然的發生。雖然我不想跟人類一樣,但是這倒是不可抗的因素。也是我的權利。
不選擇也是一種選擇。這就是人類選擇讓事情自然而然地發生時所做的決定。
「啊,希望當你經歷那些的時候,我也都在。」他的這句話,說的很小聲,大概是由於人類處於疲倦狀態時會盡量節省力氣的緣故吧。但是,我都聽到了。那是憐憫嗎?我並沒有多想。
當我發現他進入休眠狀態時,我默默地靠近了他的桌緣,打算看看他的進度,卻發現他的手壓著一張字條。
『我們都不小了。』
然後,我回到自己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忽然覺得手裡的實驗記錄是越看越乏味。
那年,我二十二歲,那個人已經不再喊我「學長」。或許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已經過於年長了吧,隨便的算了一下,今天他三十歲,在這間研究室裡,原來已經過了這麼久的時間。
我想我大概可以知道,他為什麼要問我那個問題。
不久前,老家才寄了信過來。根據印象,那是阿姨的字跡。
上面說,我的母親在不久前自殺了。這我一點都不訝異。不過,之後還附上了一段話,詢問我是否要參加母親的喪禮。
一般來說依照人類的規矩,我是必須出席的,但是阿姨會詢問我的意願,也是有原因的。
因為我的母親,患有相當嚴重的躁鬱症,在我離家之後就日益嚴重。這也是我這麼多年來從沒回去過的原因。如果跟一個正常的人類溝通已經足以損耗大量的力氣,那麼跟不正常的人類溝通我還真是無法想像。
「我覺得你應該要去參加。」當他在我沙發旁的矮桌上發現那一頁發黃的信紙時,他要我馬上停下手邊的工作,認真的聽他說話。
「不過,我並沒有非要參加的理由。」視線依然停留在矮桌上不久前還在我手裡的資料,我如此回絕他。
「如果你不去的話,我去。」
我抬頭望了他一眼,分析出了他眼裡,人類那無謂的、固執的想法。
我覺得自己浪費了一整天在無意義的事情上。那場喪禮讓我有這樣的感覺。
回程的時候,不管是我還是他,誰都沒有說話,就像今天到目前為止的情況一樣。就是在從喪禮回來的隔天,他問了我那個問題。
「我可以,以實驗者的角度,詢問你一些問題嗎?」當他開口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他是要我,以受試者的角度回答他的問題。
我默不作聲的望著手裡的資料,甚麼也沒回應。
他自顧自地唸起了手上的題目,跟我設計成探討病因的題目不同,他的問題,都是一些探討人生觀的哲學問題。
「你寧願做一個不快樂的人,還是一條快樂的狗。」
他才剛念完題目,我不假思索的回答:「人,下一題。」
「如果捐一百元可以救人一命,那麼不捐是否是見死不救?」
這回我花了一點時間思索,從題目中找出了疑點:「因為題目沒有說明,所以捐一百元時,不一定會在當下就救活一個人吧。人都會死,那麼我捐錢的那個當下,正好有一個人死亡,但救人一命的效用不一定會在當時發揮,救人一命的效率就不一定了。那麼再想想,如果這個人不管怎麼樣都會死,就算我捐了一百元延長他的壽命,最終他還是會死的,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然後我聽見他小聲地補上一句:「他可以用多出來的生命去做他還沒做到的事情。」
我沒有漏聽,但我也無法反駁什麼,那是人類的思維,我沒有干涉的義務。
「對於死亡,你有什麼看法。」
「生命體失去生命跡象以後,呈現死亡的狀態。」
他皺起眉頭,繼續追問:「沒有別的了嗎?」
「沒有別的了。」我預估,他是認為我會回答稍微「偏向人類」的答案才會追問我的吧。
他翻了一頁手中的題目,我發現他剛才問我的那一頁題目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可見他只是從中挑選了幾道題目。
「最後一個問題。」他宣布:「如果有一個人,他喜歡你——我的意思是人們口中的愛——你會怎麼做?」
「什麼也不做。」就像我之前回答過的,不選擇,也是一種選擇。在成千上萬種選擇之中,我的答案是不選擇。
他默默的看著我,從姿勢以及神情分析,他是在進行思考,於是我將注意力移回手裡那份被我忽略已久的資料。
然後他輕咳了幾聲,便快步離開研究室。當他回來之後,我不經意的瞥了他一眼,我發現他面部的皮膚與平常相較之下,略顯發白。
真要我說人類是何等脆弱的物種,我也說不太上來,近期我與自己對話的時間越來越少了,並不是我不執行,而是我模擬出另一個自己的能力已經大幅下降了,所以得出答案的速度也也降低許多。
肉體上的脆弱程度先不說,有同理心、有情緒的人類很容易在心理上受到創傷,進而導致生理上的脆弱。這也是我無法理解的地方。
執行了會造成自身的傷害,那麼不要執行就好;做了會搗亂整體的秩序,那麼不要做就好。明明是那麼簡單的道理,人類卻不懂,亦或者是無視。
之前他問我的那些問題,圍繞著人類生命的問題,最終還是繞到他的身上了。看來我是唯一會參加他喪禮的人。
幾個月前回到研究室裡的他面色蒼白,我就已經大概知道了。同時,我也是第一次如此貼近我們那時說過的「死亡」。
器官衰竭。那張攤在我的矮桌上的死亡證明寫的。
這時的我,就算有情緒,大概也無法反應什麼。
今天的天氣很好,是雨天。在外頭等待火化時我感覺不到燥熱的空氣。
此時我正在思考著,厭世症的研究要如何進行下去。就像我之前說的,基於我的原則,有很多事情得由他來處理,而現在他呈現死亡的狀態。
已經八年過去了,我們有什麼成果?
我相信大多數厭世症的人都不願意治好它,因為不想變得跟人類一樣吧。不只是我這麼認為,實驗的結果也是這麼說的。
八年前指導教授說過,要是我們的成果能做到如何安置厭世症,那是最好的。不過我卻不這麼認為。
依照我和他們的能力,我們不需要社會來安置我們,不如說,我們能夠做到完全只依憑自己,只不過我的職業比較特殊,所以不適用而已。
這八年來我們所做到的對於厭世症並沒有「助益」,沒有同理心,自然就不會希望別人同情自己。
那麼八年來我們做了什麼?
我只是想更深入的了解厭世症而已。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想法,我想他大概也知道,他也接受了,所以他在研究室裡待了八年。
我的要求在某方面已經達成了,是的,我的確深入的了解厭世症了。所以,之後,我別無所求。聽起來不像我會說的話,不過確實是這樣。
那麼,說說這八年來,我了解了什麼吧。
我跟他進行的那些實驗,最初只由我進行註解,後期則加入了他身為正常人類所得出的,人類與厭世症之間的差別。
所以八年來,我理解的不只是我本身已經明瞭大部分資訊的厭世症,更多的,是關於人類。
以著名的電車難題為例:
設想你眼前有列失控的電車,以時速六十英里迎面衝來,你卻看到電車不遠的前方分別有五個鐵路工人,以及一個鐵路工人在兩條軌道間專心工作,沒有注意到即將到來的險境。正好在你的面前是可以令電車轉轍軌道的控桿,如果你不操控轉轍軌道,便即有五位工人被撞死,假如你及時轉轍,便有一個工人被撞死;面對這個緊急情況,你將如何抉擇?
厭世症會跟我一樣,不選擇。因為我們面臨的選項就只有「要不要碰那個控桿」而已。對於沒有同理心的我跟他們來說,幾個人被撞死根本不再我們的考慮範圍內。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才是我們的首要任務。我跟他們的最佳答案——針對問題的最佳答案——即是:不選擇。
至於人類,大多數的人類會選擇轉轍,因為在他們眼裡出現的,只有數字。又有少部分的人類選擇不轉轍,因為那一個鐵路工人正專心的工作著,他值得。
人類之所以做出這些選擇,是因為他們賦予了題目裡的鐵路工人「價值」。
那麼假設今天把選項裡的那一個專心工作的鐵路工人替換成「你的兒女」,所有受試的人類都選擇了不操作控桿。
對於人類而言,他們賦予了選項「價值」,再行衡量。對於厭世症而言,我跟他們只是單純地針對題目。
人類一直都在地自己找麻煩,連他也不例外。選擇不幫我的話,明明可以替自己省去這麼多麻煩,他卻選擇了幫我。
我所能做到的,只有描述人類的行為模式,並且下了一個結論:
愚蠢的生物。
這些年來,研究室每半年得交出一份進度報告。
其實呢,我跟他交出的報告,只不過是那些最初根據我的了解所描述的厭世症概況,每次只交出一小部分,並且加入一些每次實驗的結果及我做的註解。今天,我將編寫好的最後一份報告投入了信箱,便步行回到了研究室,開始收拾自己的物品。
最初發現厭世症的是誰?為什麼將其命名為厭世症?
這些問題已經不可考究,不過,關於第二個問題,我想我已經知道答案了。
「厭」倦「世」人的病症。最初大概是這麼發想的。
因為我們跟人類思考的模式不太一樣,就像厭世症的別稱,機械病。
從這樣的思考模式出發,便能發現人類言行舉止間種種不合邏輯的問題。這樣的問題,厭世症的思考模式不能完全的理解。
所以覺得不能解決問題的人類愚昧、不想與這樣的人類相處,厭世症幾乎拒絕了與人接觸。
以上說的這些,大致上就是我送交的最後一份報告的內容。
而今的我,並沒有存在的意義了。那麼,再見。
後記:
沒有了嗎?對,沒有了。
我想告訴你們,其實這篇文章從頭到尾都不是在談厭世症,而是在談人。
在寫這一篇的時候,我嘗試將自己投入了主角的心態,所以有那麼一部份是我自己的感想,其他是根據主角的性格去揣摩。
但這些不都是我寫的嗎?
不過,主角在我的腦袋裡,是活著的生命。那些看法在我揣摩他的性格時,都成了他的看法。
主角跟厭世症覺得人類愚昧,各位都是人,我也是人,所有的角色都是人。唯一的差異在於,他們的思考模式。
那麼,故事就到這裡了,下次見了。
正經話說完讓我說點垃圾話,我的複習進度落掉好多啊……會考果然邪惡。
統計一下我欠下來的債:
焉雨的【我的堂兄弟的互動好像哪裡不對】(日誌)(有腐)
夏鳶的現役勇造(圖)
還有蒼見回去大阪的故事,媽呀我的工作好多(地上打滾
ㄌㄌ您要手繪還是電繪?開學之後我恐怕無法電繪惹,假日都要跑補習班(會考果然邪惡
然後,
關於第三回一開始的那個題目,之前卜卜口有問過我(國二下的時候吧),那時候我回答他:「反正我這輩子是不會結婚了,那麼我不是只能選喪禮了嗎?」天哪那時候的我。
對了,不久之後我應該會寫一份我個人的統整,應該,關於這篇<厭世症>的統整(如果我有時間的話),各位看也可以,不看也可以,反正只是我的一些看法。真正重要的,是各位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