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這是這周最後一次更新,這周好像有比較多想寫的東西。
我想那是跟心情有關的。
即使不看也可以,但推薦聽 Tony Sly 在另一張專輯的〈Love, Sick Love〉,我很喜歡這首歌抑鬱卻不沈重的感覺。
〈我的傷口停著一隻沒有翅膀的鳥〉
公園裡面有個小孩摔倒了,當那孩子抱著擦傷的膝蓋哭哭啼啼的時候,他的媽媽將他抱在懷裡,溫柔地說。
「別哭,我替你吹吹傷口,這樣就不會痛了,因為疼痛會像鳥一樣飛走──你看,跟鳥說再見。」
「再見,小鳥再見。」
那對母子朝著從傷口中誕生的雛鳥揮手,望著牠隨同苦楝的紫色花瓣一同飛入寬廣的藍天。
我低下頭,摸著自己的左胸,用任何人都聽不見的聲音說。
「你不飛走嗎?」
我的胸口上停著一隻鳥。聽到我的話,牠只是如同愚笨的鴨子,歪了歪頭。
那隻鳥沒有翅膀,原該有翅膀的地方,只是粉紅色的肌肉切面。
我的鳥沒有翅膀,所以這無形的疼痛不能飛走。
我的媽媽說我不正常。
傷口上有鳥是正常的,不然人們為什麼都會說「疼痛會飛走」呢?在我們這裡,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我時常可以看見切傷手的廚師,把從傷口中探出頭的雛鳥,像拍蒜末一樣將牠拍得腦漿四濺;被針尖刺傷指頭的裁縫,會把鳥的羽毛一根根拔下,玩弄似地黏在頂針上當作裝飾;被車撞死的人,破碎的身體中會飛出大大小小的禽類,像發瘋的鴿群,高昂地鳴叫著往天空飛去。
我們的周圍,充滿了從傷口中飛出的鳥兒。
但我卻是不正常的,媽媽在我年輕時就那樣對我說。
「為什麼妳的鳥不會自己飛走呢?妳一定是病了。」
我讀中學時,沒有翅膀的鳥開始引人注意,因為那隻鳥的關係,同學都離我遠遠的,這幾乎讓我以為,我的鳥就是一切的根源,如同殺人魔年幼時弄死的第一隻青蛙。那根源,遠在鳥所出現的更早以前就種下了,只是誰也不明白那點。
鳥第一次出現,是在我爸爸打了我左臉,讓我失去聽覺整整兩星期以後的事。
那年我四歲。
在我能夠記得之前,我的爸爸媽媽就經常吵架,為了躲避他們,我總是跑到花園裡面玩。
我住的屋子亂糟糟的,因為媽媽不懂得怎麼操持家務,總是把白衣服洗得染上顏色、菜燒得很差,縫紉技術更是不到家。她唯一的優點是漂亮,可是年紀大了以後,那個優點就逐漸失去作用了,這讓爸爸越來越無法忍受她。
我住的屋子很亂,但是花園整潔美麗,因為我的爸爸是個技藝高超的園丁,他總是受雇幫忙鄰居整理花園,也會整理我們的花園。在整理花園以外的時間,爸爸喜歡喝酒,然後跟媽媽吵架,到那時,我就會躲到花園。
有一次,我同樣躲到了花園,卻在摸新長的玫瑰時把花莖折斷了,那時爸爸剛好要出門買酒,看到我呆呆地拿著斷掉的玫瑰,就打了我一巴掌。
我的半邊世界頓時變得沉默,但在那時,我的左耳聽見了鳥兒啁啾的聲音。
之後,我就不再靠近爸爸,那一巴掌讓我耳鳴至今。
耳鳴聲就像鳥鳴,就像從街角的屠夫屋簷下飛出的烏鴉,詛咒似地朝我說話。
洗澡時,我站在鏡子前面,看見胸口有一個傷痕。我問媽媽,她搖著頭說她沒有看到什麼傷痕,但是她看到了那隻停在我左肩,隨即往下爬到我左胸,靠在那裡打起瞌睡的鳥。
之後,鳥就棲息在我的胸口。牠所棲息的胸口,就像長出玫瑰一樣,偶爾刺痛著,美好地、黑暗地、不可告人地,刺痛著。
我喜歡那種刺痛,假若不是有那刺痛,我會像爸爸一樣、像媽媽一樣。假若不是有那刺痛,我會像爸爸一樣把東西砸碎,我遺傳了他的血,所以喜歡花園、討厭媽媽。假若不是有那刺痛,我會像媽媽一樣對爸爸破口大罵,我遺傳了她的血,所以我不擅長家務,也不懂得怎麼討爸爸開心。
寂寞的時候,我會撫摸著鳥,學牠一樣啾啾叫。媽媽聽見我那樣做,就會打我的嘴巴,要我停止,但我還是偷偷學牠一樣啾啾叫,儘管沒有任何其他孩子會和我一樣。
我的媽媽說我不正常。
進學校以後,我沒有交上朋友。同學都因為我遺傳了媽媽的長相而靠近我,但很快就會疏遠我。我問老師,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情,她告訴我,我應該盡量跟大家「和平相處」,但我聽不懂,況且我想,不喜歡玩用樹枝串起蟲子的遊戲,也不喜歡我的鳥,是那些人的錯。
後來,老師幫我打電話給一個穿著白袍的老師,要我一週去那裡報到一次,讓那白袍老師摸著我的頭,聽我聊小時候的事情。
我不喜歡那個老師,她沒有專心聽我說話,而是偷偷看著我沒有翅膀的鳥。
之後我就找藉口不再去那裡了。
長大以後,我想弄壞的東西越來越多,胸口的細小刺痛已經不足以壓抑那種欲望。鳥爬到我的手上,狠狠用鳥喙撕開我的肌肉,弄出一條條跟血管垂直的傷口,看見傷口裡探出許多雛鳥,我感覺好多了。在學校,我不再呆呆坐在教室裡,而會躲進廁所,欣賞鳥兒從我體內出現的景象。
發現我手上的傷口時,媽媽甩了我一耳光。我很想請她再甩我一耳光,我需要更多的、更多的疼痛。
媽媽哭著問我,為什麼我的鳥不像其他人的鳥一樣會自己飛走,牠讓我病了。
我告訴她,因為牠沒有翅膀。鳥聽著我說話,假裝純真地歪過頭。
媽媽只是繼續哭著。
我的媽媽很可憐,我那沒有翅膀的鳥兒充其量是隻雲雀,她背上的鳥卻大得像是倫敦塔崩塌後無家可歸的渡鴉。最可憐的是,媽媽看不見她那隻同樣沒有翅膀的鳥,那隻鳥的腳爪緊攫住媽媽瘦削的雙肩,彷彿在威脅著要將她帶走。
但幸好那隻鳥不可能把媽媽帶走,因為它也沒有翅膀。
媽媽跟我不一樣,她很乖巧地定期去拜訪一個穿白袍的醫生,有時,就算她根本沒有生病或受傷,她也會去。從那醫生手上她會拿到一種藥,吃過那種藥她就不會哭了,儘管她吃完藥以後,縫紉技巧會變得更差,小鳥會不停從她十隻指頭上的傷口飛出來,因為她看不清楚針眼。吃過藥以後,媽媽背上的鳥,似乎在翅膀的位置長出了一點點新肉,但始終沒有長成完整的翅膀。
可憐的媽媽,她的鳥一輩子都不會飛走了。
因為我的關係,爸爸媽媽沒有停下吵鬧,我已經不再往花園躲,而是鎖上房門,摀住耳朵靠在門板上,等待破碎聲跟哭泣聲停止。那時,鳥會啄著我手腕上的傷口,鮮血沿著我的指尖滴到木地板的縫隙,跟蠹魚的屍體溶在一起。
有一天,爸爸多喝了一杯,就一杯。
媽媽那天吃了藥,沒注意到爸爸多喝了,跟他吵起來。
一小時後,我趴在窗邊,看著救護車把被園丁剪刺穿肚子的媽媽送走。
爸爸坐著另一台車走掉,他被那把生鏽的縫紉剪剪掉了一只耳朵。
我想,那是媽媽把縫紉剪使得最漂亮的一次。
我撫摸著胸口的鳥,整座房子裡只有我跟牠,牠很安靜,不會跟爸爸媽媽一樣離開我。
兩個人走了,只留給我一幢髒亂的爛屋。在從來不曾、以後也不會是「家」的那個地方,我放學後連飯也不吃,就縮在我房間靠窗的那張三角書桌寫詩。
我不是早慧的人,而我想,假若沒有鳥,我一輩子都不會懂怎麼寫詩。
鳥會爬到我的肩上,啄著我的腦袋。每當牠好像責備我的老師一樣,用尖尖的鳥喙戳我的太陽穴時,我就會如同大喊著「Eureka」的阿基米德,抓住我的筆記本寫下句子。那些句子之間沒有任何條理,光是讀就會使我的皮膚刺痛,刺痛得像赤裸著爬進蕁麻地,我卻如同種下罌粟花的園丁,期望那些豔麗的混亂,終有一天能帶給我安慰。
儘管我傷口上那隻沒有翅膀的鳥使我感到痛苦,牠卻賜予我只有痛苦的人才能領略的美妙。
我無法工作,沒有一個地方願意接納傷口上停著一隻沒有翅膀的鳥的人。
一個好心的書店老闆建議我去看醫生,就是媽媽去看的那種。
他答應我,只要我去看醫生,他會考慮僱用我。
於是我去了。
「妳應該放寬心胸,多出去曬曬太陽、多運動,如此一來妳才會健康。妳的身體健康,妳的鳥也就會健康,然後就能長出翅膀離開妳。」
「我很健康,我沒有生病。我的血紅素量正常、肝指數正常、體脂肪率正常、血壓正常,沒有骨質疏鬆、偏頭痛、牙周病……我很健康,我沒有生病。」
「有些病是看不到摸不著的,這是我的專業。」醫生像是看不見自己腿上那隻鳥一樣,低著頭專心寫病歷。「這個藥會讓妳更健康一點,一天三次,配水,不要配果汁。」
醫生看都不看我,我決定不告訴他,他腿上也有一隻沒有翅膀的鳥。
大多數人身上沒有翅膀的鳥都是一般人看不見的,但只有我的鳥,誰都看得見。所以誰都可以指著我,說:「你們看,那個女的真奇怪啊。」
對我來說,人人都是一樣奇怪的。
我按時服用醫生開的藥,那是可以治療看不見的傷口的藥。
鳥開始長出翅膀,可是我卻變得很消沉。
我的嘴巴像是枯竭的池塘一樣乾燥裂開、視線如同老屋的毛玻璃一樣模糊不清,我不再顫抖著緊握筆桿寫詩,而是熟睡、熟睡、熟睡。我睡得太熟了,鳥也叫不醒我。每次在滿被窩的汗水中,在下著暖雨的午後醒來時,我都會以為其實我剛才差點就死了。這時,叫醒我的不再是鳥,而是書店老闆打來問我今天是否會去上班的鈴聲。
他是一個溫柔的男人,他看到了我沒有翅膀的鳥,但他只是對我笑。
「辛苦妳了,這裡沒有什麼客人,所以就這樣吧。」
他會叮囑我記得吃藥,他希望我變得健康。真的沒有半個客人時,他會關上店門,帶我到附近的公園去散步,聽我說苦楝樹在開完花以後,會結出鈴鐺一樣的金色果實。他仰起頭,說:「那一定很可愛吧。」
這時,鳥總是睡著,那種藥讓我睡著,也讓鳥變得容易睡著了。我開始服藥以後,牠不再啄我的頭,而是變得很溫順,溫順得彷彿即將被安樂死的獵犬。從書店下班以後,我想要叫醒鳥,因為我想寫詩,讓那個男人讀,鳥卻倔強地不理會我,繼續熟睡著。
不能寫詩使我很不安,於是我違背醫生的囑咐,一天多吃一次藥。
鳥睡得更沉了。
苦楝樹開出金色果實的那一天,在一個橙色的午後,那個男人在我面前單膝跪下,露出跟第一次見到我時一樣溫柔的笑容。
「如果每年都能跟妳一起看苦楝結果,我一定會很幸福。」
「我不擅長家務,也不懂怎麼取悅你。」
「沒關係,這些我都會,妳只要過得快樂就好了。像現在這樣就好了。」
「你是一個奇怪的人。」終於有人讓我有資格這樣說了。
就在那刻。
鳥忽地醒過來,長出了古怪的翅膀,用跟其他鳥兒截然不同的姿態飛走了。牠頭也不回地飛走了,甚至沒有給我留下任何道別的話。我看著不再飄飛苦楝花瓣的清澈藍天,第一次哭了,男人開心地抱住我,以為我是喜極而泣。
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很開心,他們都說我終於變得正常,我的痛苦終於飛走了。
但是我卻沒有變得快樂。
我好想念那隻鳥,但我不敢告訴任何人,包括我的丈夫。
我不再吃醫生給的藥了,反正我的病已經痊癒,那些會令我消沉的藥就丟進垃圾桶吧。我沒有寫完的筆記簿,在鳥離去以後,就再也沒有翻開過新的一頁。曾經我學我的鳥一樣偷偷在手上割出傷口,那些探出傷口的雛鳥,卻沒有讓我獲得任何靈感。
我的罌粟花園枯萎了,因為我不是個稱職的園丁嗎?
我想,我必須找到一個跟我爸爸一樣出色的園丁。他不只能整理花園,還能修剪樹木的枝椏,鳥兒都喜歡他修剪過的樹枝。
我太想念那隻鳥,所以我開始在衣服能遮住的地方,給自己加上傷口。很快地,我的身上就變成數百隻鳥兒來來去去的枝椏,但其中沒有任何一隻鳥是沒有翅膀的。最終,牠們都會飛走,就算我哭著求牠們留下來,牠們也依然飛走了。
看見我開始傷害自己,我的丈夫強顏歡笑,抱著我說「沒關係、沒關係」,但我推開他,推開頂樓的窗子,對窗外大喊「回來、回來」,好像我想挽留的是意外流掉的小孩的靈魂。
我們沒有小孩,我不吃藥以後,晚上在家裡四處徘徊,為了讓丈夫不要被我弄醒,我會在他的飯裡加安眠藥。發現的話,他會靜靜把飯倒掉,然後再做新的,儘管我說他可以吃我那份──我不需要吃飯,我只要我的鳥──但他不理會我,只是跟照顧幼童一樣餵我吃飯。白天,我想整理家裡,卻發現我遺傳了我媽媽的血,總是把白衣服洗得染上顏色、菜燒得很差,縫紉技術更是不到家,丈夫回來後,會默默搓洗衣服,試著讓染上紅色的衣服回復原樣,只是徒勞無功,就跟他請求我停止在手上增加傷口而徒勞無功一樣。
沒有任何一隻有翅膀的鳥,可以為我帶來詩句。
這些鳥給我帶來的痛苦就像水上的影子,那隻沒有翅膀的鳥離開以後,我的河流就枯竭了。
我們結婚後,苦楝第三次結果的時候,在結婚紀念日那天,我被丈夫甩了一巴掌,因為我把他做的整桌菜都加了安眠藥,而且把蛋糕上的蠟燭折斷丟掉。
「妳夠了沒!」
幾秒後,那個男人像是猛然回到現實那樣,傻傻地看著我,還有他發紅的手掌。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像棵老樹、像朵枯萎的花,滿心歡喜地看見園丁走進花園,知道自己即將迎接美滿的春天。
所以我笑了,兩道水痕越過我揚起的唇角,鹹味流進我嘴裡。
「……對不起。」或許那是我說的,或許那是我丈夫說的。
我走回房間,扯開絲質睡衣的領口,看見自己的胸口出現了無形的傷,那個傷口的形狀,就跟四歲時在我胸口萌芽的傷一模一樣。
照鏡子的時候,我笑了,穿透我背後的牆壁而來的,是我丈夫在另一個房間掩面痛哭的聲音。
低下頭,我看見那隻彷彿被剪去翅膀的鳥,又棲息在牠熟悉的位置。
我沒有翅膀的、可愛的、為我帶來詩句的鳥兒,又在那傷口上棲息。
我的鳥兒,你再也不能離開我了,就像我再不會離開我的園丁一樣。
我的痛苦,請你不要再振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