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了，我的心臟。
只不過是稍微睡了一覺，它便悄然離去，我嘗試思考着自己究竟做錯了甚麼，竟害得它不留片言地逃走，但是思緒卻像一層薄霧，甚麼也摸不透。
忽然貼在牆上的箴言飄轉下來，輕輕棲息我的手心。曾經我聽說，若然要挽回自己最親密的一部分，就必先得瞭解它需要甚麼、愛着甚麼。
是啊，它又渴求着甚麼，又希望我做些甚麼呢？
翻開便條紙的背後，上頭用墨水寫着仁愛兩隻字，它過往有好幾次也是這般地告誡我的。當世道佈上灰塵，倘如連年輕的幼苗同樣否定了仁愛，這個世界就會從此步向毀滅。
其實當初我有認真去考慮過這一項問題，可是最終我還是苦澀地搖搖頭，知道為甚麼嗎？因為連大人們都做不到的事，我又怎麼可能做到呢？甚至連神也是為了私慾而創造世界呵，衪們也不懂得仁愛，何況是我？
『藉口。』
它總是如此迅速地理解我的意思，抬頭一望，它就卧在桌子下砰咚砰咚跳動。看啊，這是多麼艷麗的心臟哪；這是多麼活潑的躍動哪。
「我親愛的心臟，請你別這樣說你的主人。就算我依照你的話去做，也不見得會成功，畢竟只有孤身一人是孤掌難嗚的。」
老實說，我只是塵網中的一顆沙子，是毫不起眼的沙石。孱弱的四肢、笨拙的腦袋不見得會有甚麼大作為，至少有作為的不會是我，推動歷史的巨輪、撰寫歷史的記錄，這些沉重的責任都不在我該做的範疇以内。人啊，只要卑微地活下去就夠了。
『自私。』
「人本來就很自私。」
『盲目曲從。』
「人群本來就像羊群。」
我實在沒有動力再與它說話，因為它是如此的不懂變通。雖然我多少是想它回到我身邊，為冰冷的軀殼帶來温度，但這樣固執就不太好了，因為這可是會為主人帶來殺身之禍啊。
心情碰上迷惘的時候，我愛仿效多愁善感的老人依偎在窗台前，窺視那玻璃窗後的琉璃世界。在我眼皮底裡，人類就如同螞蟻在街道上爬行，微細得可憐；再看看那黑黝黝的高樓，說它們是精緻的蟻窩也不過為，如此地整齊、如此地死板。
再仔細地一看，有名西裝筆挺的男人在猜忌身邊的人呢。我實在很想告訴他，那忐忑不安的神色可會令你變成誘人可口的兔子啊。不出我所料，狼群盯上他了。牠們鬼鬼崇崇地從骯髒的暗巷裡探出頭來，嘴角涎着貪婪的唾液，似乎餓得實在太久。
僅是一秒之間，牠們已忘記人性帶來的枷鎖，瘋狂地抽動四肢奔馳，瞬間把這隻難得的兔子壓在地下，撕扯着、啃咬着、品嚐着。鮮血彷彿哭喊得極為淒慘的厲鬼，拼命地逃跑，死命地竄鑽，為斑馬線沾染上突兀的紅。
沒甚麼的，這些我早已習以為常。或者是小時候仍保留少許天真和不切實際的遐想，才會抗拒這種事實吧。
『你將冷漠變成習慣，只會徒留更多悲傷。』
「哦？」我斜着眼看着它：「把悲傷也習慣，不就行了嗎？」
即使眼前上映了一齣慘劇，路經的過客卻不曾因此而耽誤。對於他們來說，別人的死亡只是過眼雲煙，不值一提。他們覺得滑滑手機比起關心別人生死重要得多了，這便是習慣悲傷的表現，臉上沒有一絲痛苦，沒有一絲内疚，這不是很不錯嗎？
『扭曲、你扭曲了。』
「說甚麼鬼話？當一百個人都習以為常時，唯一還會對此挑剔的你才是扭曲得不正常呢。」
『你瞞不過我的，她的身影不是一直流連你心中麼？你不是想為她去做些甚麼嗎？』
「閉嘴。」我冷哼一聲：「就是她害我淪落到今天這地步，若然不是她，我會如此狼狽？我會如此卑賤？」
箴言被我捏得皺成一團，滿嘴仁義道德被我壓扁了。我以為自己尚算是冷靜的人，直至我看見鏡中所映照的自己猙獰如惡獸，我才明白到自己仍然離不開世事的枷鎖，實在太過愚昧。
『你是愛着她的，縱然她的父母是如此的無恥，但你也會原諒他們，對吧？』
「這些事又何須你來嚼口舌？」
『我嵌在你胸口這麼久，你的一舉一動都瞞不過我。』
「過去的就該讓它過去，你這般執着就是不對。」
熬過每個月夜，這段情孽本該早已結痂，再也不會痛，但如今我的心臟卻犯賤地刮去這層硬皮，讓哀思繼續流淌，這又是何苦呢？這對你和我都是一陣悲痛啊。
我知道了，我終是知道了。你是希望唯一能夠打動我的那道倩影再度浮現出來，試圖挖開我的冷漠吧。可是我曾説過，我對她早已經不留半張席位，再多的勸説也只是徒勞。
『你認為我實在愚笨，不合乎你，對嗎？』
「你還有自知之明呵。她死了，欺騙了我，是第一次傷害我；她父母嫁禍於我，是第二次傷害我。你身上的兩道裂紋不就是佐證麽？」
是啊，是啊，她明明説過永不離開我的，卻到了最後，竟自私自利地走了。我還以後世間僅存的信用就是寄於她身上，孰料一切的本貌居然是謊言，都難逃爾虞我詐的本性。
那只不過是第一道痕，她的父母還狠辣地創下了第二道痕。他們將所有的錯推諉到我身上，硬生生使一場可悲的意外變成一宗謀殺案，為的只是金錢，以及盲目的同情。
結果如他們所計算，在那不堪入目且骯髒的囚牢裡，我被他們翦掉翅膀，承受百千般的虐待，變得傷殘累累，成了沒有動力的泥偶，每日行屍走肉。我想，這些便是他們想要的結果吧。
或許這並不值得悲傷憐憫，因為瘋子的胡言亂語沒有人願意相信。不過，最貽人大笑的是，所謂的瘋子，竟是成千百萬人一起為一個普通人加冕的。所有的事是真的呢，還是假的呢，全憑諸君的直覺。
「我從不渴求甚麼，我只想保持冷漠地看眾生百態。我記得，有句話是各家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對吧？只有低調，只有拒絕與人溝通，才能幸褔地生存。」
『這是不對的，你得到了這麼多智慧，就該明白犧牲才會為你帶來幸褔。』
「犧牲？」我不禁冷笑：「誰又為我犠牲？我問你，白死了還能有甚麽幸福？」
『我始終相信，會的，是有回報的。』
「夠了！」怒意使我扼緊拳頭，修長的指甲刺入我的肌膚，流溢着痛與血，但卻勝不過怨與衝動：「那麼我就讓你死！感受你口中的幸褔！」
『你要幹甚麽？』
「很快你會知道的。」
一步又一步接近腐朽的桌子，我粗魯地提起自己的心臟，冰冷蒼白的手傳來了睽違已久的熱感和殷紅的顔色。即便我是男人，此刻卻擁有少女般的嬌艷。
『我和你是同根並存的，若然你再這樣下去，你我都會不得好下場。』
「我不在乎，因為你的思想與行為一直一直折磨着我。如果放任下去，這比酷刑更難受。」
『住手吧，你是貪生怕死的——』語聲一轉，他冷靜的調子很便快受到痛楚挾持：『為……甚……麽……』
宛如新鮮的蔬果被碾爛。沒錯，我毫不躊躇地扼殺死了它。將它壯碩的外形碎成了肉糊，更讓腥紅濺灑了四處，無論是乾淨的衣服上，白色的箴言上，甚至那道光潔的窗子上，都被玷污。
「比起死，我更怕痛楚啊。倘若這樣做可以解去九個月來的痛苦的話，即使要我死，我也不想再承受任何精神上的煎熬。」
你可有試過連續三百多夜的失眠嗎？那些日子，身體彷彿不像自己的一樣，只像木偶般瘋狂地騰寫上帝歌頌美好世界的話語；如同雕像一樣眺望漫天星宿，兩種分歧在體内戰爭，直至黎明的至來；又宛如被布帶壓抑着的木乃伊一樣，某些觀念將我釘上十字架，喪失自主的權利。
這些都是實在的，摸得着的，看得見的痛苦。那麼既然如此，何不探求不可觸透的未知呢？在那兒，雖然未必得着幸福，但至少尚有二分一機會不再痛苦。
好了，直至它不再跳動，良知被摧毀，失去良善的我也該睡了，就與它的殘骸共同躺在柔軟的被單上，永遠永遠地安詳沉眠吧。
或許，或許這對我倆來説都是必然的結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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