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動]單篇小說〈 明天的黎明〉

明天的黎明

愛德華王子島正值夏末初秋，楓葉已經漸漸轉紅，清晨的草地也有結霜的痕跡。天空是一種透明的白，島嶼西南邊一座小湖邊，四個孩子的身影在青草地上留下剪影，未乾的露水浸濕了他們的裙襬與褲腳。

「所以這裡是閃耀之湖，故事裡的基爾就住在亞邦里的這一邊。」四人中的其中一名褐髮男孩說拿著一張手繪的簡略地圖，就著一顆楓樹的樹幹用鉛筆在地圖上畫了個圓圈。

「找了這麼久，一定不會錯。」坐在一旁的草地上，用野花編著花環的黑髮女孩說道，她烏黑亮麗的髮綁成公主頭的造型，一身淡藍的長洋裝和圍裙上，全灑滿了黃色的野菊花瓣。她看著男孩寫字的動作，又補上一句:「還有，路德，小心不要寫錯字，上次你的『悠閒野地』就拼錯了。」

「不會啦！黛安娜妳很煩耶！」路德不服氣的呼了口氣，然後跑到湖邊，將地圖交到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孩手中。

「這是第九個地點了。安妮妳覺得呢？」接過地圖，男孩向坐在他旁邊的女孩問道。安妮的長髮和不遠處的楓葉林一般火紅，綁成便子垂在身後，沒回頭看向男孩，安妮只是眨眨她沒有光澤的灰藍色眼睛，然後笑了，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我從麼想過自己可以真的找到，謝謝你們這幾個月來都陪我到處跑。」

「安妮，妳不用這麼客氣啦！是我們自己拖著妳到處跑才對，瞎眼的人要怎麼自己到處走啊？」路德在這時插嘴道，手中不知何時拔了一把蘆葦，在安妮頭上來回揮弄。

「路德維西！」

「基爾，沒關係我習慣了。」安妮只是笑著，對想制止自己雙胞胎兄弟說話的男孩說。

「安妮，就是因為你習慣了才不行。」路德維西的雙胞胎兄弟-基爾伯特嘆了口氣說。

安妮沒有回話，她仰起頭，讓眼睛對向上方的天空，當然她什麼也看不見。因為天生眼盲，她甚至對顏色也沒又任何概念，所以安妮也沒辦法自想向天空真正的樣子。可是她聽得見楓林楓葉沙沙，像木頭燃燒時發出的聲響；狐狸的細碎腳步，在靠近他們的樹叢裡踏過滿地落葉；還有忽遠忽近；此起彼落的木雲雀的歌聲，歌頌著秋天的大地，和紀念夏天逐漸走遠的腳步。

這四個人湊在一起，是今年夏天的事。安妮在黛安娜的牧師父親的建議下，結束了自學的生活，開始到主日學學校上課，黛安娜負責帶著她上下學。
而基爾伯特與路德維西，則是在今夏天才舉家搬到愛德華王子島。由於父親是眼科醫生，基爾和路德曾跟著父親到安妮家幾次，因此結識。基爾的父親還送了安妮一本點字書<<綠色屋頂之家的安>>。因為愛德華王子島上的資源缺乏，所以這是安妮的第一本點字書，也是她第一次可以只靠自己就閱讀文字。

<<綠色屋頂之家的安>>，是一本以愛德華王子島為背景的書，女主角名叫安妮，男主角則是基爾伯特，書中的安妮最好的朋友叫做黛安娜，種種的巧合讓安妮對這本書十分著迷。

到了暑假開始的時候，安妮做了一個決定，要沿著書中安妮所走過的各個景點，重新認識她所生長的愛德華王子島。藉由書裡的描述，代替自己的眼睛，真正感受自己生活周遭的事物。黛安娜第一個響應安妮，基爾伯特也熱烈的回應她，而且堅持一定要跟著以免發生意外；路德維西嘴上說純粹只是想到島上各處走走，可是到最後也非常樂在其中。過了一個暑假，這已經變成了四人生活中的常態，巧手的黛安娜繪製了一張島地圖，記錄四人所走過的各個地點：戀人小徑、悠閒原野、欣歡的白濛路、和今天的閃耀之湖… …。

「好，我們該走了。」基爾伯特突然說，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草屑，這片湖邊的草地已經枯黃，秋天的味道瀰漫在空氣裡。

「還早耶！你看，連露水都還沒乾。」路德維西一邊把蘆葦丟進水裡，一邊不高興的抱怨道。

「今天要去果園斜坡郊遊不是嗎？你要玩那時候再說。」基爾伯特不知自己的語氣該無奈還是該嚴厲，明明是雙胞胎，個性上的差異實在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你不要像上次那樣，把安妮騙到樹上下不來，還要我去背她。」基爾伯特告誡道，可是路德維西只是笑了笑回道：「你這樣說好像安妮很笨，會被騙第二次一樣。怎麼可以這樣欺負女生呢？而且你又不會不想背她…」

「路德！」

一旁黛安娜拉起了安妮，順手將編好的花環帶到安妮頭上。

一道陽光，在這時突然躍過楓樹林的頂端，落在閃耀之湖的湖面上。水面反射出斑斕的顏色，交織著，互相潛藏在一起，加上倒影在水裡的楓林的影子，好像各種色彩在水面底下有了全新的生命。

「安妮，湖面在反光了。好漂亮，安．雪莉一定是看到這一幕，才決定叫這湖『閃耀之湖』。」黛安娜拉起了安妮的手，貼住自己的臉頰說，卻發現安妮正抬頭面向天空。

「黛安娜，我一直相信自己聞的到陽光的味道。」安妮感覺著吹過耳際的風，和旁邊黛安娜的讚嘆，突然說：「那樣的新鮮，那樣的乾淨。我以前覺得只有自己聞的到，所以我是用最獨特的方式感覺陽光的人。可是自從讀了<<綠色屋頂之家的安>>之後，我一直在幻想，這個世界有了光之後的樣子。」說道這裡安妮停了停，基爾伯特早已放棄了與自己的兄弟爭吵，轉頭聽安妮在說什麼。

「安妮，妳應該不會應此覺得自己的人生很黑暗吧？」基爾伯特半是擔憂半是開玩笑的說。而安妮則立刻露出大大的微笑，搖了搖頭說：「這是我人生中，最色彩斑斕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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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主日學校下課後，四個人沿著撲滿楓葉的戀人小徑前進。安妮搭著黛安娜的手，基爾伯特和路德維西則搶著剛剛在果園斜坡摘的蘋果。確定了閃耀之湖的位置，他們現在要找的是故事裡，有一回安妮因為扮演百合公主而落水時抱住的小木橋。但從作者寫這本書開始，已經過了二三十年光景，誰也不能確定那段木橋還在不在。可是他們覺得還是有一試的價值。  

戀人小徑的兩旁都是楓樹林，之後接到的「幽靈森林」，則是一大林的針樅杉，穿過之後戀人小徑就會變成沿著河的小路。安妮的母親從不准她走這段路，堅持要她繞遠路從「泡泡精樹林」，回家可是這次有三個朋友在身邊，安妮不相信會出事。

走在河邊的小徑上，安妮拉高自己的碎布花裙，以免沾上泥巴被母親發現。黛安娜一如往常拉著她的手，並且講述周遭她所看的東西：柳樹垂在河面上方，隨風蕩漾。河水因為前幾天的雨還有些湍急，準備向南飛的綠頭鴨不時排成一列逆流而上，而往下游的閃耀之湖流去的，則是片片如血一般，卻不會在水中散開的楓葉。

「黛安娜，河水的聲音好好聽呢！我可以再接近一點嗎？」走到小徑中段，安妮突然停下腳步問道。

「太危險了吧？再靠近就是斜坡了。」黛安娜皺著眉頭說。

「我帶她下去！」跟在後面的路德維西突然插話，可是卻被基爾伯特一把推開。

「別鬧了，你其實是想讓她掉下去吧？我帶還比較安全。」

「好啊！那就麻煩你了，可能的話我還想摸摸河水。」安妮笑著說，讓基爾伯特呆住了。

「安妮，我在開玩笑，我也覺得太危險。」基爾伯特說，但他知道安妮雖然安靜，但是一決定根本固執到無從改變。

「你會讓我掉下去嗎？」

「當然不會。」

「那這樣就沒有危險了。」

基爾伯特無奈的看著安妮，最後也只好妥協，他們用黛安娜的圍裙腰帶把安妮和基爾伯特的手綁在一起，然後讓安妮由基爾伯特牽著，漸漸下到河堤的斜坡下去。穿過斜坡上密集的灌木和秋天枯萎的植物時，安妮的的臉有幾處擦傷，腳下潮濕的泥土踩起來讓人覺得噁心，好像要被吸進去一樣。基爾伯特幾度問她要不要折返，安妮都只是搖搖頭。

河邊稍微可以站住腳的卵石區，因為幾天前的大雨而被尚未退去的河水淹沒，兩人發現最靠近河面的地方，剛好也是坡度最陡的位置。

「我抓住樹，妳繼續往前走，我說停就要停喔！」基爾伯特說，一手緊緊抓住一叢葉子已經落光的小樹，安妮點點頭，慢慢移動她的腳步，從她的臉色看來，基爾伯特發覺她其實是緊張大過興奮。

安妮一步步接近下方的河水，基爾伯特盡他可能伸長了手臂，讓安妮可以蹲下身摸摸河水和飄過的楓葉，基爾伯特緊盯著安妮的背影，以防她一時腳滑，可是安妮的手才剛好碰到水面，他便聽到手裡握著的樹枝發出不吉利的聲響。吉爾伯特從斜坡上方直直落下，並且把下方的安妮也連帶撞進了和水中。

「安妮！基爾！」站在小徑上的黛安娜失聲尖叫，要不是路德維西抓住她，黛安娜很可能立刻就衝下去了。

冰冷的水灌進安妮嘴裡，黑暗中，她連水面是哪個方向都搞不清楚，驚恐中一連喝了好幾口水，讓她感到昏眩。和吉爾伯特綁在一起的手，是她唯一確認可以依靠的東西，果然基爾伯特的手也用力握住的安妮的手腕，並使勁將她往一個方向拉。安妮努力想閉住氣息，因為看不見，她也沒辦法去攀住應該就在她附近的基爾伯特，只能任由河水的速度帶著她的身體，往河底的岩石和下游沖去。

突然安妮感覺到了冰冷到像火燒一般的空氣，然後是黛安娜失控的尖叫聲，接著有一雙手臂抱住她的腰和手，把她拖到結實的河岸上。安妮耳邊傳來基爾伯特激烈的咳嗽聲，由遠而近的路德維西的叫喚。

可是，安妮還是無法呼吸，她感覺的到周遭的空氣，卻吸不進自己的肺部。她陷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安妮最後被路德維西和基爾伯特抱到最近的一戶人家急救，總算是沒有大礙。其實她沒喝進太多水，只是因為失溫和驚嚇導致的休克。可是發生這種事情，安妮的母親當然不可能不知情。更糟的是之後安妮和基爾伯特都患上了嚴重的感冒，差點變成肺炎，讓四人愉快的旅程一終斷就是一個月。期間安妮甚至沒辦法到學校上課，等到她完全康復，再次回到學校時，愛德華王子島短暫的秋天已經結束，白茫茫的雪花像白雪皇后的斗篷，輕易一鋪，就覆蓋了整座島的牧場和房屋屋頂，閃耀之湖也結了厚厚一層冰。

落水事件結束之後，大家都看得出基爾伯特對安妮感到愧疚，而安妮則覺得這件事會發生全因為她任性的要求，所以絲毫沒有怪罪基爾伯特的意思，但是兩人共同的反應是：對這事淡淡帶過，沒有再提，這讓黛安娜和路德維西有些不解，但是也沒多問。

學校放寒假之後，他們分別在安妮、黛安娜和基爾伯特家度過，不過由於路德維西已經和島上其他男孩混得很熟，所以冬天他也不甘待在室內，總要到外面玩的一身濕冷才回家。

基爾伯特和黛安娜會輪流念書給安妮聽，聽基爾伯特講述英國和愛爾蘭的事情，以及大戰，有時還會提及他和路德維西在大戰中失蹤的母親；安妮偶爾會試著寫些詩，表現她看不見的情況下感受到的世界，基爾伯特對這些文字特別感興趣，黛安娜表示這也是當初她父親堅持安妮要到學校上課的原因。

學校的寒假在轉眼間就過去，他們探索之旅終於在雪漸融時可以繼續，可是他們之間已經少了路德維西，不久黛安娜因為要準備到島上的皇后學院念書的升級考試，參與他們的次數也逐漸減少。在島上四處走動的身影，只剩下基爾伯特和安妮。

大約在春天真正降臨的前一個禮拜，安妮和基爾伯特完成了那張手繪地圖上的最後一個地點，把書中男女主角和解的小山丘給找到了。那天正好是安妮的生日，晚上在安妮家有一個為她舉辦的派對，兩人因此一起自小丘返回安妮家。可是卻發現基爾伯特的父親，已經站安妮家門前正和安妮的母親交談。

安妮的母親告訴安妮，她收到了意想不到的生日禮物：基爾伯特的父親決定，要幫安妮的眼睛動手術，恢復視力的機率是百分之80。

「太好了！安妮恭喜妳！」基爾伯特比安妮更早發出了高興的歡呼，並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整個派對，雖然安妮不承認，基爾伯特也早已經跑到男生群裡，黛安娜還是堅持安妮的臉頰和她的頭髮樣紅。

「黛安，拜託妳別這樣。」安妮故作生氣的說，黛安娜雖然沒再回話，但是安妮知道她一定還是在微笑。

反而是對於安妮要動手術的消息，黛安娜沒什麼強烈反應，她告訴安妮，其實她看的見與看不見，對她而言是沒有影響的，而安妮沉默了一會說：「我原本也可能這樣想，可是現在我有明確想看的東西了，比起整個世界更有想看的意義。」

「是什麼？」黛安娜問,可是這次輪到安妮沉默的微笑了。

派對結束之後，基爾伯特在廚房的窗戶旁邊找到安妮，她穿著黛安娜送她的新洋裝，有點心不在焉的用手撫著自己的辮子，直到基爾伯特說話才發現他。

「安妮，我們要回家了。」基爾伯特說，看到安妮似乎被嚇了一跳讓他微笑起來「你在想什麼？居然會沒發現我？」

「基爾，我一直在想你父親的提議，我當然沒有理由說不要，但是我有一樣東西真的想看。而且是在第一次張開眼睛的時候。」安妮回過神，招手叫基爾伯特靠近點之後，小聲的說。

「你的臉。」安妮吸了一口氣，然後低聲說，纖細冰冷的手指摸上基爾伯特的面龐。上一次她這樣做，是在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時安妮很肯定的告訴基爾伯特，他和路德維西長的不一樣。基爾伯特沒有閃開。安妮的手和的一次見面時一樣，像在探索一般緩慢的摸完他臉上的細節之後，基爾伯特終於說：「我答應妳。」

安妮笑了，可是她沒聽出基爾伯特那陣沉默代表的猶豫，也沒看到站在基爾伯特身後的路德維西，露出了不安的表情。

手術在安妮的生日一個禮拜後進行，據基爾伯特的父親所說，進行得很順利，恢復視力的機率是九成。但是結束之後到拿下繃帶，安妮還要再等兩週，而這期間儘量避免出門。

兩週間，黛安娜雖然按時一定在放學後出現在安妮家，和她報告學校中的大小事，基爾伯特與路德維西卻像是消失了一般，沒有半點蹤影。黛安娜告訴安妮，他們也沒到學校上課，所以會幫她到他們家裡問問，可是也沒有下文。這使安妮焦躁無比，可是卻無計可施。

終於，在安妮要拆下繃帶的前一天下午，她接到隔壁家的男孩傳給她的消息，說基爾伯特找她到小丘。這是他們之間偶爾傳遞訊息的方式，所以安妮沒有多想，便瞞著在屋後曬衣服的母親，溜出了家門。當地圖剛完成時，他們用很簡單的敘述，標記了最靠近安妮家的幾個地點，安妮即使沒有人帶，憑著印象還是可以自己走到。就像她其實可以自己上下學一樣；不過基爾伯特家非常遠，因此她無法獨自前往。

邁著步伐，安妮知道自己該往哪個山丘走。



早春的氣息在原野上奔馳，草地上冒出新芽，冬天的殘雪都已經消失，天氣現在十分溫和可人。基爾伯特坐在十字路口旁的籬笆外，拔著腳邊新冒出的嫩草，然後在風中認它飄落。如此重複著無意義的動作，綠色眼睛盯著安妮家的方向的斜坡，路德維西就站在他身邊，短靴不斷來回踢著地面，看起來也很是焦躁。

終於，安妮的紅髮出現在小坡底，拉著菊底白花的碎布圍裙，快步爬上小丘，眼睛部位依然綁著一層白色繃帶，遮住了她大部分的雀斑。

基爾伯特一瞧見安妮，便立刻站起了身，連身上的草屑也懶得拍，可是路德維西卻拉了拉他的袖口，對他使了個眼色。

安妮終於奮力爬上小丘，路德維西立刻迎上前去大聲招呼，表明自己的位置。安妮聽到路德維西的聲音後，有些困惑。她免強往聲音的方向走了幾步，直到路德維西可以拉住她的手。

「路德？為什麼事你在這裡，基爾呢？」安妮疑惑的問著，但其實就站在旁邊的基爾伯特卻沒有出聲，路德維西看了自己兄弟一眼，才向安妮開口道：「他不會來了。對不起，我騙妳。但是我有事情一定要跟妳說。」

「什麼？」安妮問著，並且將手腕從路德維西手裡抽出來，沒有感覺到基爾伯特往後又退了一步，當然也感覺不到他帶著歉意的眼神。

「我想先跟妳道歉，還記得第一次上學，我把妳的鞋帶和桌腳綁在一起害你跌倒嗎？還有上次在果園斜坡，害妳被困在樹上。我一直沒跟妳說對不起。」

「路德，你到底想說什麼？這些事情… …」

「安妮，我們要回愛爾蘭了。有人找到我母親，可是她狀況很不好，我們一定要回去。」路德維西突然大聲說，他幾乎是用吼的說出這句話，把安妮和基爾伯特都嚇了一跳。

安妮的臉有一半藏在繃帶底下，雖然看不見，但是路德維西還是想像的出她的表情有多麼難以致信，他趕緊又接著說：「我剛剛去跟黛安娜說過了，原本希望她來轉達，但是她認為我們應該自己告訴妳。」

安妮臉色蒼白的吸了一口氣，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終於開口聲音，鎮定可是卻充滿壓抑，好像她其實想尖聲大吼，又好像她根本不想發出一點聲音：「什麼時候？」

「明天，我們明天一定要搭船，下一班往愛爾蘭的船要等半年，我們沒辦法等這麼久。」

黑暗中，安妮感覺路德維西的聲音突然變得好遙遠，照著繃帶的眼睛邊緣突然一陣刺痛，她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告訴自己不能哭，現在不行。因為這會讓手術的成功率降低，可是希望手術成功的慾望，也已從安妮的心頭完全跌落。因為她知道就算手術成功，基爾伯特也不可能是她第一個看見的人了。甚至可能再也看不到。

「安妮？安妮妳在做什麼？」路德維西看見安妮突然開始扯她臉上的繃帶，立刻上前將她的雙手牢牢扣住。
「我不想看了，這和我原本要的不一樣。」安妮尖叫道，路德維西雖然嚇了一大跳，可是完全沒有放開她的意思。
「不要開玩笑了，安妮。任信也要也限度。」路德維西壓低聲音說，並且緊張的往後瞥了自己的哥哥一眼。
「我這不是任性，你根本就不懂。」安妮尖聲說，奮力的想掙脫但依然無法成功。安妮的手猛然一伸，將路德維西用力推離自己身邊，路德維西踉蹌了一步，撞在基爾伯特身上。

原本安妮以為，自己總是可以安於現況，看不見，也從未讓她的人生有過太大的遺憾。她一直這樣以為，所以從來沒有奢望，有一天自己可以透過眼睛取瞭解這個世界。一直到基爾現之後，他才逐漸感覺到自己原來也有慾望，想看見。但是，第一次的渴望，卻換來眼前的結束，安妮頓時只感到無限的絕望。或許，像她這樣的人，原本就不應該有那麼多的慾望。

她沒有那些權力。

全身得力氣像是突然失去一樣，安妮放鬆了雙手，無力的靠在路德維西胸口上，氣喘吁吁。
面對安妮突然的平靜，路德維西又嚇了一跳，他轉頭和基爾伯特互看了一眼，然後基爾伯特搖了搖頭，路德維西不確定自己在基爾伯特眼睛裡，是否看見了閃爍的光芒。

基爾伯特看著靜靜站在原地的安妮，用力抿著自己的雙唇。他想告訴安妮，從她在認識第一天就分辨出自己和路德的聲音開始，就喜歡她了；他想告訴她，第一次聽見她描述用耳朵所感受到的世界時，他心裡的悸動；還有那一天，安妮掉進河裡那種瞬間，讓他窒息的感覺，好像他也溺水了一樣。他不是故意要騙安妮的，即是他早就知道自己沒有機會等到安妮拆下繃帶，他還是答應了她，因為他也希望，安妮第一次看到光明時，看見的是他自己。

可是，基爾伯特沒有出聲，只是把自己的視線從安妮身上移開，握緊了雙拳。他第一次感覺安妮的紅髮是如此刺眼。

「安妮，我很抱歉。」路德維西扶助安妮的肩膀說，聲音比雨打在葉片上更小，但安妮還是聽得見，她輕輕搖了搖頭。

「不要說對不起，因為你什麼也沒做，我應該為你們高興。」

「我希望妳的眼睛可以完全康復…」

「嗯。」

「我們會寫信給妳和黛安，船每來一次可以接到一大疊…」

「嗯。」

路德維西停了下來，他知道談話該結束了，他原本就不覺得這會是一場漫長的告別，把要說的話說完，剩下的接受與其他，都不是他應該再承擔的。畢竟這不是他和安妮的道別。

「那…再見。」路德維西抓住安妮的手，緊緊一握，隨轉過身往小徑的方向走去，準備用跑的下到小丘底去。可是他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雙胞胎兄弟並沒有按照他們討論過的，跟在自己身後。

安妮正感覺著路德維西的手滑出自己的掌心，基本上她剛才根本沒有回握。雖然對其他人來說一模一樣，但那溫度、形狀仍然不是她期待的人；突然她感覺有人湊到了自己身後，手臂的溫暖環住她的身軀，根本來不及去分辨對方的氣息，只有感覺那手臂一瞬間收緊的力道，還有吐在她耳邊的一次呼氣。

接著，瞬間所有的觸感都消失了，包括對方的胸膛和額頭，分別貼在她背上與肩頭的溫度。全部，像是秋天楓葉飄落的速度一般。

「基爾！」安妮轉身，但是伸直的手卻沒有碰到任何人，從口裡衝出的聲音好像碎裂了一般灑在草地上。

基爾伯特沒出聲，他放開安妮之後立即往後退了一大步。看著安妮轉過頭，不知所措的臉，他幾乎想要再一次向前，好好抱緊她。可是基爾伯特只是後退了一步，又一步，雖然視線仍然停在安妮臉上，但他最後依然轉身，向小丘下的道路跑去，路德維西在那裏等他。

最後小丘上只剩安妮一人，耳邊的紅色髮絲搔著她的面頰，她驚訝自己的感覺依然如此清晰，她聽得見基爾伯特離去時，快步奔跑的聲音，那速度讓將地上的草屑飛揚起來。現在安妮聞到的全是青草的香氣，那氣味提醒著安妮春天到了，明天將是一個嶄新的開始，特別是對她而言。

當黎明的曙光自地平線升起，安妮就是一個一般人了。她這才意識到，那美好的童話已經結束，自己的知足或者渴望，在明天的黎明之後，都將成為沒有意義的事。這樣的自己，到底還有什麼特殊？

自然的風，捲去空氣裡飄蕩的草屑、聲音，向不遠處的海洋輕輕的飄散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