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鳴喧囂，熱氣蒸騰。
平常年輕人攜來壤往的街道一片冷清，除了冉冉熱流造成的蜃氣之外，只剩幾個帶著帽子和袖套的大嬸悠閒地閒聊。
在在都提醒我一個事實，這座山頭的暑假已經開始了。
明明是熱到脫水的假日我卻非得外出採購，實在是情非得以。不只乾糧，沐浴乳、洗衣精、牙膏、衛生紙都已經見底了。同時也想趁著還閒的這幾天買一些小東西，只好翻過山頭，到十元商店逛一圈。
我倒是走到半路就開始後悔沒騎車出門了，這暑氣當真難熬，但還是只能咬緊牙根，提著四大包塑膠袋爬山回家。
意識朦朧著拐進自家社區的小巷時，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原本我還認為是我聽錯了，畢竟從幾個禮拜前的那天後朋友就不怎麼會找我出門，老爸最近也終於漸漸接受社群網站留言比手機好用的事實而逐漸靠傳訊息聯絡我，要不是除了我以外我還沒聽過誰用我老婆的歌當鈴聲，我恐怕真的會置之不理。
螢幕上顯示的是沒登錄的手機號碼。
不是親友、不是公家機關。
「喂。」
在對方聽來我的聲音一定既厭煩又沒禮貌，不過這當口我實在管不了那麼多，真的很熱。
「喂，好久不見啊！！！！！」
再多驚嘆號都不夠，對方的聲音就是那麼熱情。
有點陰柔纖細的男聲，去KTV唱女key大概會相當不錯的聲音。
好久不見……個頭啊！
在我看來九成九是打錯電話的，不過基於禮貌我還是耐著性子問。
「你好，請問哪邊找？」
「嗯？不是吧？你沒存我的電話？也未免太寡情了吧？」
他半開玩笑地說，口氣上倒也不像真的很失望。接著，他做了簡短的自我介紹，除了他的名字，還提到我的高中母校、和我的畢業班級。
他的面容——準確說來是多年前我認識的那個面容——漸漸浮現。
「哎呀，真的是很久不見。抱歉抱歉，哎，你也知道的，我之前換過手機，老朋友的電話都……」
他哈哈笑起來。
「我不是真的很介意，都過了那麼久了，沒存也是正常嘛，其實你的號碼我也是問老朋友才知道的。」
……你耍我啊？
「這可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怎麼會突然打給我？我們也是一段時間沒聯絡了……」
我忍不住思索，他偶爾是會在我的社群網站上留言，我也會在他的動態上回覆，不過上次打電話我還真想不到是什麼時候。
「嗯，我和幾個同學來北部玩，現在正在你學校附近。現在是自由活動時間，其他人跑去買東西去了。」
他用輕鬆愜意的語調說，這是我當年鮮少從他嘴裡聽見的口吻。
「怎麼樣，不出來跟老朋友喝點飲料嗎？」
我回家把大包小包的東西放下，換下因為汗水而黏膩的衣服後，抓起車鑰匙再次出門。
騎車往車站商圈的路上，我忍不住開始細想當年的回憶。
﹟
在說起這個老朋友之前，不免要提一下我的高中生活。
拜我們學校驚人的分班制度所賜，我高中三年間總共待過四個班級。
這也怨不得別人，畢竟是自己不如人所導致的。
但總括來說，我是抱持著極為消極和消沉的心態轉進高三的班級。
用「啊，都這樣了，那就隨便吧」的態度，上課總是睡覺或看小說（老師言明禁止帶小說來學校後就只剩睡覺了）、下課打橋牌、放學去租書店看漫畫或上網咖、假日也是假借出門唸書之名打網咖。
說來幸運，高三那班的同學對我伸出了包容之手，接納了我這個過了一年被「上面」踢出來的轉班生，非但沒有譏笑——也許有吧，至少沒有明目張膽——反而還算融洽地跟我相處。
雖然不是跟全班都相處得很投緣，但也在班上的某塊小圈圈當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這樣說也許不太好，但是那個把一切拋諸腦後、消極而又荒誕的一年中，我確實過得很愉快。
我跟他就是在那時候認識的。
最一開始的時候，他的座位在我旁邊，稍微有點嬰兒肥，帶著細框眼鏡，理著平頭的男生。
基本上一整天都講不到十句話，甚至跟我這個轉班生相比起來，他跟其他同學的互動都顯得生疏。
每個班級上總有這種人吧，不是被刻意排擠，單純是因為個性內向而被忽略、疏遠。當大家都找到自己的歸屬之後，躊躇不前而沒辦法打進別人圈子的人就被留下來。
就某種層面上來看，那時候的我們立場其實挺像的。也許是因為這個關係，所以我稍微會跟他聊天，順便問他一些其他同學和老師的問題。
詳細情形我忘了，總之，在我打入剛剛提到的那塊小圈圈的時候，這傢伙也被我順手帶進去了。
哎呀，這麼一想，說不定我還挺偉大的？
這時候提起也許有點唐突，但還是容我說一下吧。
我高中唸男校，而他的情形稍微和一般高中男生有點不一樣。
套句我們那時候的戲稱，他是姊妹，用現在普遍的稱呼，他是同性戀。
但他絕對不是因為這點才被孤立，不是。
當年我們學校的同性戀，怎麼說呢，是強權。
被我們稱為姊妹會，很好辨認，走在路上特別嬈嬌豔麗、花枝招展的就是「她們」。每個班級大概都有一兩個，除了生理構造是男的以外，其餘部份倒是像女生像了個十成十，耍手段、小心眼，這些自保的方式一件不少。
別說霸凌他們了，別靠近他們惹腥就是我們那年頭最慶幸的事情
但是我的這位老朋友卻也不太能打進他們的圈子，理由很簡單，理平頭的姊妹我真的沒看過。
＃
停好車以後，我走進約好的連鎖速食店，開門那瞬間迎面而來的冷氣讓我一瞬間瞥見天堂。
我還沈浸在冷氣的餘韻當中，誠心讚美冷氣發明者和他的上下十八代親屬的時候，冷不防地肩膀被輕拍了一下。
「喲。」
多年不見後，他衝著我笑了笑。
「哇。」
這是我的第一反應。
別說平頭，他的頭髮甚至還染成棕色，長度略長，有點像韓劇那個都教授還是什麼之類的髮型。
嬰兒肥不見了，臉型有稜有角到像去整形一樣。膚色比當年還要白一點，這我倒不意外，離開南部每個人都會變白
他也不戴眼鏡了，我猜是戴上隱眼吧。
也許是瘦了，他的身高看起來比當年還高一些，穿著短褲和休閒鞋，上身則是白色短T和外搭襯衫，完全就是一副是潮潮出門旅遊的裝扮。
「你也變太多了吧……」
我很不希望多年後第一次見面就這麼無禮，不過這種時候要我不吐槽比登天還難。
「你倒是沒什麼變。」
他露出笑容。
「啊，我來介紹，這位是我的同伴。」
他指著一邊的女孩說。
同伴？還是女的？我怎麼沒聽說有這回事？
「她嫌逛街太熱了，想來這裡吹冷氣。」
她朝我點點頭，稍微自我介紹。
她算是挺可愛的女生，身材稍微肉了些，頭髮因應炎熱的天氣而挽起，雖然上身穿著薄外套，但是熱褲和高跟涼鞋倒是讓我大飽眼福。
雖然長得不賴，但是跟我那個改變令我眼睛摔碎二十副的老友相較之下，卻顯得相形失色很多。
「希望你不要介意。」她用微帶歉意的笑容說。
「啊，不會，比起兩個男生喝飲料，有女生在場我也比較高興。」
「你怎麼還是這個調調……」
比起不知道怎麼反應的她，他倒是適時地回擊了。他以前應該不是這種角色的啊，怪了。
我們兩個男生點飲料時，她則跑去二樓替我們佔位子。
我倒希望她能拿她自己的那份。
「嗯，你開始留鬍子？」
正當我把冰涼的大杯冰紅茶瘋狂吸進自己的食道和胃裡時，他這麼問。
留你妹！
「要是你告訴我有女生會來我就會刮了。」我惱怒地說。
今天是假日，上禮拜期末考，換句話說我整個禮拜都在當邊緣人，我偷個懶不行嗎，蛤？
她也咯咯笑起來。
笑屁笑，蛤，妳笑屁笑？
比起我，我倒想知道你到底經歷什麼樣的風雨才把自己打理成這樣。
「哎，一成不變也沒什麼意思啊。」
「這倒也是。」我苦澀地回答。
「他頭髮和穿搭變成這樣也是大二、大三才開始的。」
她在一邊搭腔，我忍不住皺眉。
「隱形眼鏡倒是大一就開始戴了，因為要練跑步。」
他回憶。我是有聽說他加入了田徑隊之類的校隊，難怪肌肉練得那麼大塊……
中間空了四、五年，能聊的東西太多了。
高中畢業後他上了一間相當不錯的學校的商學院。這麼說我才想起來，當年他的成績就跟我不相上下。比起高三完全荒廢的我，持續有唸書的他大考自然考得更為出色。
大學畢業後他打算繼續唸書，也已經被從前面數來前幾名的學校商館研究所錄取，暑假過後就要搬來台北了。
而她則是積極投履歷中，目標也是鎖定在台北的公司。
「她的成績超好，老師一直希望她能繼續拼學位。」
他哈哈大笑。
「唸書夠了就好，剩下就是實務經驗了。」
她無所謂地吸了一口可樂。
哎唷，這個觀念跟我很像，不錯不錯，這女孩兒可以交流。
雖然我的成績一點也不好就是了……
這次北上的小旅行是他們幾個大學死黨最後一次出遊，工作的工作、深造的深造、當兵的當兵，以後幾乎沒什麼機會再聚首。
這也是大多數畢業生現在正在做的事吧。
我們班倒是都已經玩完了……
「來這裡是我提議的喔，」他說，「我認識的人只有你在北部唸書，想想來找你也不錯。」
「那還真是謝了。」我哼了哼。
北部可以玩的點就那幾個，就算我沒在這裡你們也是會來啦，少蓋了。
我的飲料大約還剩半杯的時候，她起身去上廁所。
我們兩個大男人目送著她走進女廁，頓時沉默下來。
以前總是默默跟我們打牌的撲克臉也變成惹人厭的爽朗男了，現在再玩橋牌他一定會被我電到歪頭吧，該死的現充。
「從名份上來說，她應該算我女朋友。」
他吸了一口可樂後說。
「我有猜到。」我苦澀地咕噥。
所以你大老遠來北上還找我出來就是為了跟我炫耀這件事嗎蛤你這王八羔子混蛋倒是給我吭聲啊。
「不過你不是……？」
我意有所指地說，我也算是社會化完畢的現代人，明目張膽挖別人隱私這點我也做不出來，更別說我們兩個闊別了四年之久。
「嗯。」他倒是毫不避諱。
「應該說比較類似嗯，兩邊都可以，主要是因為當時只有男校我才會以為自己是……嗯，你懂的。」
「是喔。」
「不過後來我也是比較注意男生啦，這件事她二年級跟我告白的時候我也有告訴她，所以到前幾個月我們都維持朋友關係。」
「你被倒追？」
我驚悚的問。
天啊，這貨被倒追？見鬼，這世界還有王法嗎？
「這件事我朋友都還不知道。」他扮個鬼臉。
「大學都快畢業了，她不太希望現在跟別人說。我也覺得這樣比較好，畢竟我也還不是很確定……」
「還在掙扎？」
他聳聳肩。
「我也交過一次男朋友。」
幹。
「只是我跟她感情不錯，所以我想說，好吧就試試看。」
「不說這事了，來說我們的事吧。」
他乾脆地把話題擱下。那就不要提起啊混蛋。
「我畢業後回老家一趟，把畢業紀念冊拿回去放，順便翻了一下我們高中的畢冊。」
喔是喔。
如果我現在長這樣高中長那樣，我應該不太敢回去翻。
「你還記得你高中畢業的時候給我的留言嗎？」
我歪頭想了想，搖搖頭。
「你跟我說……」
等等等等，你該不會要做那件事吧？
「『祝你大學找到好男人，有什麼事情記得聯絡我。雖然聽你偶爾埋怨也很有趣，但如果某天你能嘗試改變的話一定會更光彩耀眼。祝你有天下無敵的幸運。』」
我的天啊！
來不及阻止他就說完啦！
怎麼會有白痴會把以前寫在畢業紀念冊上的話當著當事人的面講出來啦，你知道這件事有多丟臉嗎？
你知道嗎！
什麼光彩耀眼、什麼天下無敵的幸運，我以前到底在耍什麼寶，真想挖個洞鑽進去。
為什麼不乖乖簽名就好呢？
聽他說我還畫了一些很好玩插圖在旁邊，太可怕了吧，不要再摧殘我的心臟了好嗎，到底在幹嘛啊？
如果現在有挖洞比賽我鐵定能拿第一名。
他看著我的反應也哈哈大笑起來。
「其實就是因為看了這個我才想著順便來找你一趟。」
我現在一點也不希望你來。
「當時候沒跟你說，不過實際上我覺得你很酷。」
你妹的，被男生遲來五年的告白？我就覺得當年他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可以不要這樣嗎？
「不是那個，不要那種表情，拜託，我以前喜歡的是另一個。」
他一臉受不了地看著我。
哦，他以前的羅曼史我倒是知道，另一個當事人也是我的好朋友之一，雖然他大概現在還被蒙在鼓裡。
「你以前不是進去前段班又被踢出來又再進去又被踢出……」
謝謝你提醒，這件事我大概一輩子也忘不了。
「雖然你高三後就……呃，墮落了。但其實那時候不少人都蠻佩服你的，我說真的。」
這倒是新聞。我冷淡地聽著。
「我知道你自己當時覺得很丟臉，所以我們沒有特別告訴你。但達成這件壯舉的只有你啊，但很多人當時都覺得『幹，超強的』，連老師都在談。」
「我也這麼覺得，至少這證明你當時有所追求，而且有去實踐。」
「我最後的畢業成績可是蠻慘的，大考成績也不怎麼樣。」
我提醒他。
「我知道。」他不耐煩地說，又是一個當年他不曾有過的語氣。
「可是我們這些高三跟你走得近的，或多或少都有受到你當年氣勢的影響，這是真的。」
「至少以我而言，如果最後那年沒跟你一起去圖書館唸書，我不會考上現在的學校。」
可是我那時候都是去圖書館放書包，然後去隔壁打網咖……
「還有畢業紀念冊的留言也一樣，其實不只是你，當年你們幾個朋友也對我說了很多類似的話。」
他眼神真摯地看著我，堅定不移。
「至少，潛移默化之中我受到了某種感化，所以我大學才能轉變，這些都是多虧你們。雖然我不敢說這些改變很成功，但是因為高中跟你們的相處，我才能夠順利在大學交朋友。」
唉唷，聽得我都快哭了。
「你們自己大概不覺得這件事也多偉大吧。」
對，不覺得。
「但是對我來說，你們指出了一條路讓我跑，誇張點講，你們幾乎救了我一命，對我而言，你們就是這麼偉大。」
「所以這次我來，主要是想向你說聲，謝謝。」
在他這陣音量不大，卻相當有力獨白中，我只能默默地喝我的紅茶。
心裡想著這些話很簡單，但要能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了。
而他做到了，當年那個連想一起跟大家打牌卻說不出來的娘娘腔做到了，真的很了不起。
你這不是非常耀眼了嗎？
這期間，她也從廁所回來了，搞不好——不，她鐵定知道這件事吧，所以才陪他來，所以才藉故去廁所。
真是好女孩。
我放下只剩冰塊的飲料杯，稍微坐直身子。
「哎，我也想向你說聲謝謝。」
我害羞地搔搔下巴。
「應該說向你們，我很多事都沒跟你們說，因為我認為你們一定不會懂。不過，幸好那一年有你們，否則我大概熬不過來吧，如果不是你們，我的路不知道歪到哪裡去了。」
也許此時此刻的我也被拯救了也說不定。
這一席話可比什麼勵志書籍有用太多了，真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感激。
幸好有你，讓我知道十七歲的我並不是一無是處的失敗者；幸好有你，讓我知道現在的我該何去何從。
﹟
夜色漸濃，他們的同伴似乎經歷了一場暢快的北海岸探索之旅而回來了。
他們接下來打算去台北吃晚餐，儘管他和她誠摯地邀請我，我還是婉拒了。只是推薦一個我相當喜愛的辦手禮店讓他們買點土產帶回去。
當年那個畏首畏尾的傢伙已經不見了，甚至變成讓人忌妒的人生勝利組。
當年那個需要我們拉一把的傢伙已經不見了，甚至能夠回來拉我一把。
在他的畢業紀念冊上寫下那段留言的那個我當時究竟是否真的對他有什麼期待這點我不得而知。
但他確實成為了一個帥氣的不得了的人，現在的我卻能夠如此擔保。
天色晚了，下午的酷暑不再，夜風替悶熱的空氣添上半許涼意。
嗯，晚餐該吃什麼呢？
﹟
這是他的故事，也不純然是
前幾天的小事是這篇短篇的契機
感謝和掌聲是最有力的興奮劑，我一向這麼認為
創作內容
試論：如何讓雛鳥蛻變
影劇品評 (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