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一篇
輕小說獎得主訴苦的文章引起熱烈討論,連許多從事出版業的人都在FB上分享、討論。該文的內容大概就是作者得了國內知名出版社的輕小說獎,但是出了第一集之後,續集遲遲無法出版,覺得遭到冷凍,編輯的態度也令他心灰意冷,且迫於合約他也難以將自己喜愛的故事後續展現在讀者面前。這又是一個幻滅的悲劇。
夢想跟現實總是會有落差,這種落差在台灣又特別殘酷,但是會告訴學生現實的人不多。像有個動畫產業工作者分享奮鬥歷程,提到他在學時就知道台灣環境艱困,未來的路不好走,結果出社會才知道現實跟他想像的不一樣,台灣根本不存在他想要從事的行業,想吃苦也沒得吃,所以只能到國外發展。
台灣的出版業確實存在,也會出版本土創作,但好不到哪裡去。看了那篇文有些感觸,所以寫下了這篇。但我只不過是部分工作可以和出版業沾上邊,畢業後當過一陣子的小編輯,實際上在出版業還是個外行人,只是知道的比一般讀者多一點點而已。何況台灣出版社百百種,很難一概而論,只能提一下我所知道的部分。
所以這篇不會有什麼專業的指導,只是感慨一下而已,也是曾經幻想過當職業作家的我打消念頭的原因,順便回答一下很多讀者會有的問題。而且因為我手邊案子的期限快到了,目前進度處於有點嚴重的落後狀態,我是冒著趕不上期限的危險寫出這篇文的,所以寫得很隨興。不過反正我也沒有要出書。
本篇對職業作家的定義,是靠寫小說、散文、詩詞、評論、專欄等等文字創作的收入就可以維生的人,雖然可能會去教學、演講、寫廣告文案、編劇、拍電影、開咖啡店、投資、中樂透,但不必靠這些其他收入就可以活得很好,像冨樫義博那樣甚至不必拚連載,光靠版稅就可以過得很爽。雖然很多讀者討厭富奸,但他可是創作者的理想。
首先要推薦一本書,麥田於2010年出版的《卡薩諾瓦是個書癡》,這本書以幽默風趣的方式告訴讀者許多跟書有關的有趣故事,並以專業的角度講到美國出版業的情況,告訴大家想成為作家有多難,真正靠寫作吃飯的人極少。美國如此,台灣的處境更艱困,因為還要面對美、日等翻譯小說的挑戰。看了這本書大概就可以知道現實了。
《卡薩諾瓦是個書癡》建議有志於寫作的人,把寫作當成兼職。台灣也是這樣,除非爸媽有留給你幾棟房子,靠收租就能活得很好,這樣就能無後顧之憂當個全職作家拚拚看。
‧想要靠寫作大賺?不如去買樂透
想成為作家的人,心目中的理想狀態可能是埋頭寫作,獲伯樂看中成功出書,然後一舉成名。這一點在國外還有可能發生,但在台灣不如去買樂透。台灣的情況是反過來的,通常你要先成名才有可能出書。因為台灣的書市很慘,出版社當然只敢打保證能夠賣錢的安全牌而不想冒險,免得付出去的成本無法回收。台灣的翻譯小說如此強勢,也是因為那些小說已經在國外市場獲得成功,證明句有銷售的實力。
就算有幸能獲得出書機會,成名並賺錢的可能性也很低。因為台灣的書市很慘,書店一家家關,能見度高的幾乎都是已成名者出的書,或是強勢的翻譯小說,純靠出書很難受到太大的關注,能賺到的錢也不多。
為什麼台灣書市那麼慘?根源是台灣不鼓勵閱讀。現在學校不知道有沒有比較好一點,以前的教育風氣是「讀課外書有什麼用?」「這個考試會考嗎?」認為閱讀無用,許多人從學校畢業後可能一年難得碰一本書。而書店的暢銷類別,常常是投資理財、飲食健康、旅遊等實用書籍。
再加上把閱讀當娛樂的人也越來越少,因為現在的娛樂選項爆炸多,連日本的ACG產業都受到衝擊,更不用說發展程度落後不知多遠的台灣出版業了。
書難賣,出版社不好過,靠出版社過活的作者當然會更糟。前一陣子看到文學界的人士在談職業甘苦,說有些人的收入每個月只有一萬多,比22K還低。過去也曾聽說過台灣文學的市場更小,很多作者其實是文學獎獵人,因為出書難以賺錢,只能指望獎金,所以可能得到了二十幾個文學獎,也曾出過書,但圈外的人可能沒聽過他的名字,即使常逛書店也沒有印象。
而靠獎金很難穩定過活,像某小說獎的獎金二十萬,聽起來好像不少,但要花幾個月的時間才能寫出參賽作品?而且還不保證能得獎,拿不到獎金就代表苦熬了幾個月最後仍只能吃自己。所以雖然台灣很多人文筆不差,但不會去寫作,就是因為知道沒錢途,如果沒興趣,去打工賺的都還比較多。
不過不是只有台灣的創作者這麼苦,古今中外皆然,看看歷史上的文學大家,如果不是家裡有錢,日子過得好的有幾個?窮愁潦倒的一堆。反而是現代才比較有機會能靠寫作過活。而不論古今,創作者缺乏行銷的能力這點都一樣,所以即使作品再好,可能依然過得困苦。所以才要依靠出版社編輯成符合市場需求的樣子推銷出去。只是出版社選中的常常是國外現成的作品,而不是本土創作。
‧為什麼翻譯文學這麼強勢?
代理雖然可能不便宜,但是可以撿現成已通過國外市場考驗的作品翻譯,不僅不用從零做起,該作品的名聲可能已經傳到國內,只要搞定通路就會有不錯的銷量。就像遊戲產業一樣,由於市場上的常勝軍都是代理作品,買國外的回來賣更賺,為什麼還要費心思自己做?於是本土創作就成了弱勢,願意投入的人更少,與國外的差距又更大,形成惡性循環。
而且現在國外的產業力量非常強大,讓本土創作更難生存。台灣出版社挖到一部具有市場潛力的小說,通常就只是出書,請一堆名人來推薦,放在書店的顯眼位置。發表會和簽書會等活動是名人才有的待遇,就算肯花錢為新人辦,可能現場只會有來撐場面的員工。
但如果是日本,可能就會在企畫階段就決定除小說之外還會發行漫畫,市場反應好立刻動畫化,然後就是推出一堆周邊商品撈錢,甚至翻拍連續劇、電影和製成電玩遊戲,結合多種產業共同擦亮這塊招牌,能見度與知名度,不是幾乎只能單打獨鬥的台灣國產小說能比的。就算也有出版社朝這個方向努力過,能夠改編成電影或連續劇,但都是個案,而不像日本是一部接著一部走上同樣道路並取得優秀的銷售成績,已經形成了一套流程。
而這種外國作品無可避免地會影響到台灣本土創作,因為台灣人看動漫、連續劇、電影的機會比看小說還多,看到喜歡的作品很可能會愛屋及烏,提起興致去翻翻原著。如果單純只有發行小說,那麼吸引力明顯較前者低。這種作品如果打入台灣,本土作品拿什麼去和他們競爭?
想要跟外國比有動畫、有遊戲、有電影的大作,難以匹敵。而要比小規格的作品,作者也要面對中國網路小說傾銷的衝擊。對岸網路小說氾濫成災,代理價格相對低廉,甚至只要付一點錢就可以買進一大票作品,從中揀出品質比較好的來賣,也一樣可以賺錢,反正成本低到跟資源回收差不多。就算再怎麼不計較收入,要你把寫出來的稿紙論斤兩賣,你能接受嗎?不能嘛,一定會要求更高的稿費,不然寧可放在網路上免費讓人看。因此出版社可能寧願代理回收物,也不想花時間與心力與更多的錢培養創作者。
‧作者比讀者多的時代
為什麼成本能壓到低得跟資源回收差不多?因為願意寫的人太多了,因此小說網可以設下規則,沒人看就不會付給你稿費,然後開放所有人上傳作品,仍然會有許多懷抱夢想的人嘗試。一旦經營不好,就會變成作者比讀者還多的現象。
《卡薩諾瓦是個書癡》以及許多出版觀察老早就有提到這個現象,畢竟現在不用筆或鍵盤,只要滑滑手機也能寫作,多得是地方可以發表。
我當編輯的時候就親身經歷這種現象,一部作品的讀者群,可能就只有作者自己、親友、編輯,以及其他作品的作者,真正自己找上門來的讀者微乎其微。編輯還必須排班偽裝成讀者,到網站上與作者互動,且要開多個分身營造很多人看的假象。結果編輯私下聊,發現留言的讀者帳號都嘛是自己人。那是一家電子書出版社,可以即時且精確地掌握銷量,還可以到後台看作者們的稿費,即使他不歸你管。而當時賺比較多的作者,一個月差不多可以買兩個便當吧?
雖然每個月可以領到兩個便當的錢聽起來不錯,說不定以後會越來越多。但這可不是放著不動就有錢流進來,而是要每部作品至少每週都要發表新章節,多個作品累積下來才有這個數字。如果讀者群只有同樣一小群人,沒更新就沒人看,等於沒錢領啦。
當時我還發現,賺作者的錢說不定比賺讀者的錢還容易,定期請資深作家來講講創作技巧,以培訓為名吸引那些作者們付錢報名上課。不過這樣好像有點黑心。
有的出版社真的就在賺作者的錢,就是所謂的自費出版。很多懷有作家夢的人都執著於出實體書,可以透過自費出版來圓夢,然後自己賣,直接面對現實。
此外近年教寫作的書變多了,不是像以前那樣教學生寫作文,而是教導創作賣座故事訣竅,分析好萊塢、迪士尼劇本的書籍。這也是賺作者錢的方式。
‧編輯在幹什麼?
理想狀態是作者專心寫作,交稿給編輯過目,一起討論如何修正,或是新作構想,編輯依據專業能力,給予建議,並將作品刪修成更適合市場需求的商品,類似《爆漫王》裡面連載漫畫家與周刊編輯那樣。國外也有些經典範例,說某某大師的草稿其實慘不忍睹,但是經過編輯的巧妙刪修後,就成了經典名著。
不是說台灣不存在這種編輯,只是「編輯」是一個很籠統的稱呼,所有負責編務的人都叫編輯,而不同種類的書,編輯方式也會有差異,工作性質也會有差。像專門出版外文書的編輯,就跟本土書籍的編輯不一樣,代理《哈利波特》的出版社的編輯不可能可以跟J.K.羅琳討論續集內容。像這種的,就不一定知道如何引導作者創作出符合市場需求的作品。
通常編輯的工作就是聯絡翻譯或作者、美術設計、印刷廠等等跟出版環節,掌握好出版進度。而且因為台灣出版社通常規模不大,專業分工不細,很多事都落在同一位編輯身上,例如校對和活動企畫。像每年的書展聽說都是編輯爆肝出來的結果,還要到現場顧攤。如果看到書籍品質低落,很可能是因為什麼工作都落在編輯肩頭上,而且事情又太多忙翻了,出版社也不在意品質,所以就放給它爛。
台灣出版業也是血汗產業,錢少事多猛加班,而且整個產業的未來也很難有起色,不會變差就要偷笑了。有一陣子我跟某知名出版社合作,負責聯絡我的編輯竟然在週六晚上十一點寄e-mail通知跟工作有關的事。週六要上班也就算了(不過也有可能是把工作帶回家),還工作到這麼晚,我收到信時都快流眼淚了。
雖然不是沒有不錯的出版社,但普遍情況是工作環境差,流動率高,這種情況下,編輯的素質當然參差不齊。我不是為爛編輯辯護,而是作者要自求多福。
‧成為職業級所需的心態
據說遇到船難漂流到孤島的生還者,悲觀者可以撐的時間比樂觀者還久。因為期待越高,失望越大,一開始樂觀者相信一定很快就能獲救,但日子一天天過去依然沒人來救,希望一次又一次破滅,因此反而比覺得很難獲救,過一天算一天的悲觀者容易陷入絕望而自暴自棄。
因為現實是如此殘酷,所以不要想像得太美好,不是像日本少年漫畫那樣,只要靠熱血與努力就能克服一切。這也是為什麼《棋魂》會比《爆漫王》容易引起共鳴,因為比較貼近現實,不管再怎麼努力,都會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不過無能為力並不代表就要放棄,只是要瞭解現實是什麼,思考自己能做什麼。《棋魂》中的伊角是個很好的範例。他的天分明顯不如塔矢亮與進藤光,因此連續在職業考試落敗。赴中國磨練後,他學會了什麼是平常心,就是從情緒中抽離,冷漠地看待自己下的棋,不再像以前那樣會動搖。後來他終於成功通過下一年度的職業考試。
我認為伊角的這種領悟說的就是職業的態度,不是不喜歡下棋,不是不想贏,但不管思緒如何,都能在下棋的時候脫離自身立場,假裝自己是旁邊的第三人來看待這盤棋,這樣才能夠更冷靜地分析局勢。換成寫作的話,就是不管對自己的作品再有愛,放入再多感情,如果要賣錢的話,都要適時與充滿熱情的自己切割,狠下心冷酷地處理自己的作品。當然這很難就是。
我大學的體育老師曾說過一句話,把第二興趣當職業,把最大的興趣當成永遠的興趣。為什麼呢?我的見解是工作會消磨熱情,但由於是最喜歡的事,所以可能會將所有心力都投入,到最後回報可能與付出不成比例,到時候可能會絕望。
當然,能從事自己喜歡的行業是好事,但工作與興趣還是要適度切割,這樣比較不容易影響到生活。而無法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也沒關係,因為這才是常態,尤其是台灣。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就連應徵低薪工讀生都要表現出一副我愛死這份工作的樣子。
‧作家都在幹嘛?
很多人以為作家都像文青,隨興所至,想遊山玩水就立刻出發,有靈感就動筆。除非家裡有錢,或是已經功成名就半退休了,不然不可能過得這麼逍遙。據我所知,很多創作者的工作情形都很枯燥乏味,整天對著稿子或電腦苦思,還要等出版社匯錢過來,不然就繳不起帳單了。比起文青,或許更像神經病。
事實上作家真的有神經病,有興趣可以看看宜高文化出版的《文人的飲食生活》,我就是看了這本書,決定不要跟他們一樣。
如果要隨興寫作,最好還是當個業餘,高興的時候像我這樣寫一寫就好,還不會有人管,頂多是內容有錯誤而被笑。
‧想成為人氣作家該怎麼辦?
我只是個外行人,只會胡扯,如果我真的知道的話我就自己去做了,等功成名就會來開班授課再賺一筆。現在是一個人人都可以寫作的時代,作者還可以透過網路與眾多讀者直接交流,不必像以前非透過出版社不可,這是以前沒辦法做到的事。紅了的話,自然就會有廠商捧著錢來找你。或許可以效法日本草根性的偶像,認真與支持者互動,懂得多一點才藝會有優勢,像《網球王子》的作者還能唱歌唱到開演唱會,這樣讀者會愛死你。失敗的話自己負責,不要找我。
‧對於小說獎得主事件的看法
編輯沒空看投稿不是新聞,能引起熱烈討論自然另有他因,那就是對象是該出版社的得獎作品的第二集。而且就外界觀感而言,該獎項是用來培育新作家的,結果卻被敷衍。如果該作者所述皆為真,那麼外界將很難對該出版社的台灣輕小說有期待了。是編輯的問題嗎?編輯這種態度,會用這種編輯,公司當然也有問題。
有人好奇,為什麼難以出版實體書,為什麼不痛快地直言?這個就是大人的職場世界了。凡事不能把話說死,說不定哪天真的會有需要對方的時候,因此就算在心裡發誓「我絕對不會再和這個垃圾有任何交集」,但也會露出微笑,假仙說:「希望還能有合作的機會。」
不過看到拒絕的理由是很無聊,看不下去,我看到差點笑出來了。這個回應真夠絕。除非有其他的因素(例如未還原事情經過斷章取義、這是習慣用語等等),不然這種回應比「不想再繼續合作,且未來也不覺得會再有合作機會」更糟,只比撕破臉好。我的解讀是這樣。
‧電子書是未來的主流?
在美國電子書雖然尚未取代紙本書,不過已經可以與紙本書平起平坐了。但是電子書將成為主流在台灣已經喊了N年,但至今國內的電子書內容仍貧乏得要命,別說平起平坐了,連占一席之地都沒辦法,也看不到任何興起的跡象。
一開始是有廠商想推電子閱讀器(kindle就是最知名的閱讀器),但出版社太保守,沒什麼打算推電子書,而且國內書市逐年萎縮,不想花錢花心思改變現狀去冒險,畢竟願買書的讀者很少,這類讀者就算市面上有電子書,仍偏好購買紙本。這使得空有閱讀器也沒東西讀,只能看外國電子書。而現在出版社比以前更願意嘗試,但已錯過了時機。
雖然因為智慧型手機和平板電腦的普及,乍看之下使得電子書的載體到處都是,但是手機與平板不適合閱讀大量文字(三、五百字對手機用戶來說可能就吃不消了),也不適合長時間閱讀,因此只有像報紙的短篇新聞、周刊雜誌的短篇專欄或漫畫有機會在手機與平板上活躍。想要用手機看小說還要一點毅力。一般人寧願去看連續劇。就閱讀文字方面,手機與平板遠遠比不上電子閱讀器好,可是人手一支智慧型手機,覺得有手機或平板就好了,不必特別買電子書閱讀器,更何況台灣的閱讀風氣本來就糟,所以就更難推行。
‧結語
這就是一篇勸退文。不過這不代表真的無法靠寫作賺錢。就像過去戲稱如果小孩要打棒球的話,會把小孩的腿打斷,但如果真的想成為職棒選手也不是不行,只是要知道台灣體育的困境,有心理準備而已。
剛開始看棒球時,覺得打入雅典奧運的中華隊好強,但久了就知道台灣棒球存在很多問題,也不是當初想像的那麼厲害。接下來在國際賽接連輸給中國,然後假球案爆發,就死心了。心死就不會再傷心難過,只會覺得悲哀而已。這也是我對這件事的感覺,只覺得作者可憐。雖然已經不怎麼在意了,但還是會偷偷希望台灣的棒球、體育乃至文化有朝一日能夠振作起來,不必處處低人一等。假球案一再爆發仍有球迷進場支持,看戲的雖然傻,但也是和我有類似的希望,並有足夠的勇氣以行動來支持這些不管環境再惡劣,仍持續在這個領域努力下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