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無法理解……
七歲時,我被選入王宮。原本是為了成為莉娜的貼身侍女,不過在九歲那年,某一次劍術課程中,莉娜突然要求我陪她練習。那是我第一次碰武器——儘管只是練習用的木刀。
「艾琪,妳要盡全力哦!絕對不可以放水!」
當時我也沒想到自己具有這方面的才能,所以當莉娜舉起木刀朝我衝過來,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絕對不可以放水。因為這是公主的命令。於是我毫不留情揮下木刀,重重擊中莉娜的額頭。
莉娜哭了。
劍術教師嚇得驚慌失措。一旁的侍女放聲尖叫。伽朵拉女士當場昏了過去。國王聽到這件消息之後,隨即中斷會議,帶著老御醫匆忙趕來。當時參與會議的大臣也尾隨在後。大人們團團圍住受傷的莉娜公主,臉上寫滿擔憂和焦急。
啊,死定了。
當下我馬上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以及我即將來臨的懲罰。乾脆逃走吧。逃出王宮、逃出伊凡特王國,否則我絕對會……
想著想著,我不自覺後退幾步,撞到了某樣像是牆壁的東西。轉頭一看。一個粗礦的鬍子臉大叔就站在身後,正用一種打算把我吞掉的恐怖眼神盯著我。
「讓莉娜公主受傷的人……就是妳吧?」
啊,這下真的死定了。
過了一個睡不安穩的夜晚,隔天一早,我還是照例前往侍女房報到。伽朵拉女士分配工作的同時,侍女們偶爾會瞄我一眼,那些眼神流露出同情和緬懷,彷彿這就是最後一面了。宣佈解散之後,大家紛紛離開房間。唯獨我沒有被分配工作,站在原地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艾琪,把侍女服脫掉。」伽朵拉女士對我說:「換上輕便的衣服之後,等會兒妳自行前往鍛鍊場。」
鍛鍊場的旁邊就是懲戒房,被侍女們戲稱為「慘叫工坊」。我帶著沉重的心情走出城堡,來到鍛鍊場。士兵們坐在牆邊聊天,或是擦拭頭盔和防具,有的正在清理馬匹的蹄鐵。踏進如此陌生的地方,內心充滿不安。
這時,一個男人來到我面前——就是昨天那個鬍子臉大叔。眼神還是一樣嚇人。他龐大的影子讓我眼前的世界變得一片昏暗。
「妳叫什麼名字?」他問道。
「艾琪……」我不敢抬頭看他。
「紅髮……妳是阿爾維人?」
「我父親是阿爾維人,母親是人類……」
「原來如此。半神族……真有意思。」他突然蹲下來凝視我。「我叫貝尼霍夫。從今天開始,妳就是我的徒弟。」
「……啊?」
「拿去。」貝尼霍夫扔來一把木刀。「馬上開始吧。」
在貝尼霍夫的教導下,我一次又一次揮出手中的木刀,儘管我根本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這也許就是懲罰吧,我心想。不過比起鞭打或禁食,這種懲罰倒是愉快許多。不斷揮舞木刀的過程中,我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樂,那是侍女無法體驗的。
結束時——「明天也要來啊!」貝尼霍夫留下這句話便離開了。我躺在鍛鍊場中央,望著昏黃的天空,忍不住笑了。
「艾琪,妳還好嗎?」
莉娜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嚇得差點叫出聲音。雖然我想起身,筋疲力盡的身體卻不允許我這麼做。
「莉娜殿下,昨天我對您如此不敬,實在是非常抱……」
「對不起,艾琪。」莉娜蹲了下來,撫摸著我的臉頰。「叫妳盡全力的人明明是我,而我卻哭了,害妳被大人誤會。」
「請、請不要向我道歉!是我……」
「放心吧,我已經向大家解釋過了。妳不會受到懲罰。如果有人為了這件事欺負妳,盡管告訴我,我一定讓那個人全家死光光。」
「但是我……」
「艾琪。」莉娜輕輕按住我的嘴唇,阻止我繼續說下去。「是我拜託貝尼霍夫收妳為徒的。貝尼霍夫也很賞識妳,一下子就答應了。知道為什麼嗎?妳聽從我的命令盡了全力——這是忠誠。妳並不因為我是公主而膽怯,直接瞄準我的額頭——這是勇氣。」
莉娜伸手將我扶起,在我耳邊說道:「要是讓妳當我的貼身侍女,未免太浪費了。妳應該成為一名騎士。」
「騎士……」
「沒錯,妳的忠誠與勇氣,將會成為我最鋒利的寶劍。我想要擊敗世間所有的邪惡、拯救弱小,創造一個和平而美好的國家。然而單憑我一個人,是無法達成這個夢想的。為此,我需要妳的力量。」
我的……力量?
莉娜站起身來,擺出端莊而優雅的站姿。她的表情有些嚴肅,卻又面露微笑地看著我。
「艾琪,妳是否願意成為我的騎士?」莉娜緩緩伸出手。
微風緩緩吹動她的金色長髮,在夕陽目光下顯得更加耀眼。美麗的碧色雙瞳,我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彷彿我就身在其中,化為她專屬的藍。潔白無暇的手,始終停放在我面前,等待我的回應。它所指的方向,就是我即將啟程的未來。
我用盡最後的一點力氣,牽住它,親吻,留下一個永不違背的誓言。
從那一天開始,我拋棄曾經身為侍女的一切,踏上成為騎士的道路。貝尼霍夫——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鼎鼎有名的第七兵團團長——我每天接受他嚴格的個人訓練,在汗水和泥土中打滾,為身上每一道傷口感到驕傲。即便是貝尼霍夫外出的日子,我也會自己一個人練習到入夜。
直到三年後,在一次對打練習中,我成功讓貝尼霍夫倒地了。當時在附近圍觀的士兵們一齊發出吶喊和歡呼,甚至要求我做「敲破啤酒桶」這種英雄專屬的儀式。我以為他們是因為我年紀小,才會那麼大驚小怪。不過事後有人告訴我,無論訓練還是實戰,貝尼霍夫從來沒有倒地過。我算是創下一件驚人之舉。那天晚上在酒吧,貝尼霍夫難得喝醉,不斷大笑,用那張沾滿啤酒泡沫的嘴巴高聲唱著:「貝尼霍夫被徒弟撂倒啦~她的名字叫艾琪~~」
貝尼霍夫承認我的實力已經成熟,並且推薦我進入境外巡邏隊。我們的師徒關係也就此結束。雖然如此,直到今天他依舊是我的師父。這一點絕不會改變。
十五歲時,城外的農村遭到魔人族無預警偷襲。境外巡邏隊趕緊前去討伐,卻受到無法抵擋的反擊,隊長還因此喪命。當我們陷入苦戰,幾乎快要全軍覆沒之時,我親眼看見一個小女孩被魔人族撕成兩半。這一幕,喚醒了我體內的阿爾維人之血——當我恢復理智時,四周已經躺滿了魔人族的屍體。
這件事被登上報紙,很快就傳遍整個國家。由於立下大功,我被獲封為龍紋騎士。莉娜親手執針,在我的後腰刺上銀龍紋。「艾琪果然沒讓我失望,以後就拜託妳囉!」莉娜的一句話,將我過去所有在戰場上經歷過的痛苦回憶,全都融化為一種甜美的汁液,在內心深處溫暖地流動。
然而——
「龍紋騎士.艾琪.托斯福爾,我以伊凡特國王之名,在此任命閣下為護衛二隊隊長。」
「願伊凡特王國與龍靈永存……咦?」
護衛……二隊?
無法理解……
耗費六年的光陰,好不容易得到龍紋騎士的名譽,終於可以履行和莉娜之間的約定,沒想到只能擔任護衛二隊隊長。好吧,或許是我的經驗不足,或許是因為年紀輕,於是我忘卻心中的不愉快,坦然接受陛下的決定。
但是當我第一次見到護衛一隊隊長的時候,我差點瘋了。
從進入軍隊到成為護衛一隊隊長,汪特勒竟然只花了兩年!而且這傢伙只比我大一歲!好吧,說不定這傢伙真的比我優秀……可是並沒有!
總是一副懶散的德性,還常常放著職務不管,跑去偷懶睡覺、喝酒!聽說他有一次在執勤期間偷偷上街嫖妓,完事之後才發現錢帶不夠,還被娼妓追著跑!王宮舉辦的劍術比賽,這傢伙也是三兩下就被我打倒了!外出狩獵的時候,總是兩手空空地回來!就連酒量也比我差!
而且這傢伙完全不把禮儀看在眼裡!老是直呼莉娜的名字,還對她說出一些非常不得體的話,甚至隨意碰觸她的身體!最讓我不滿的就是,莉娜居然一點也不介意,任憑汪特勒繼續胡作非為!要不是莉娜太過善良,就是汪特勒對她下了什麼咒語!
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我都比他更適合擔任護衛一隊隊長!
究竟是為什麼?我到底哪裡比不上他?
這種人……這種人……
「……啊!」
我醒了過來,從睡夢回到原本的世界。
夜深了。蟲鳴與士兵們的鼾聲此起彼落。夜空掛滿星星,以神祕的光線俯視我們。已經燒盡的柴薪殘留著點點火光,冒出一縷白煙。
真是糟透了——我吐出一口氣。現實中已經是惡夢一場,居然還延續到夢裡,這傢伙到底要折磨我到什麼時候啊……我憤恨地瞪著躺在身邊的汪特勒。為了防止他再度逃走,我用繩子將他五花大綁。繩子另一頭就繫在我的腰上。
會夢到這麼不愉快的回憶,我想是因為今天白晝時發生的那件事吧——
敵人從後方追來。自稱不願意殺人的汪特勒上前迎戰。三十幾把鋒利的彎刀朝他而去。
我以為汪特勒死定了。沒想到,他拔出寶劍開始揮舞,隨著清脆的金屬碰撞聲,那些彎刀全都被斬斷了。
敵人並未退卻,改用拳腳攻擊汪特勒。汪特勒收起自己的劍,也用拳頭反擊。結果演變成一人對三十多人的打架。乍看之下對汪特勒很不利,可是他的身手非常靈敏,跟我認識的他完全不同。那傢伙在閃躲、揮拳的同時,甚至露出男孩般的開朗笑容,像是在玩耍。這把敵人惹毛了。他們無視於站在附近吶喊助陣的莉娜公主,一心只想著痛揍汪特勒一頓。
打架持續了很久,我和莉娜開始感到無聊,索性坐在樹蔭下休息。莉娜搖著紙扇,不停打哈欠。我則幫忙疏理莉娜的頭髮。由於我曾經當過侍女,不知不覺養成將梳子帶在身上的習慣,沒想到竟然會在這種地方派上用場。直到安達和巴圖率隊趕來,輕鬆解決掉敵人之後,這場滑稽的鬧劇才結束。
無法理解……
斬斷敵人的武器,需要足夠的力道、特定角度才有可能實現。汪特勒卻輕易辦到了。當時我在一旁認真觀察。他的揮劍和步法雖然不太正統,卻非常流暢,簡直像是一種舞蹈。
他能夠斬斷彎刀,同時又能毫髮無傷地閃避攻擊。不管怎麼看,汪特勒的劍術絕對在我之上。可是他為什麼會在劍術比賽中輸給我?既然有這種實力,為什麼不用於鍛鍊自己的部下?為什麼無法展現身為騎士應有的姿態?明明擁有我無法觸及的力量,為什麼……
無法理解……
汪特勒的睡臉非常鬆懈,看不見任何緊張或戒備,就算現在突然有敵人捅他一刀,他八成也會繼續熟睡。
「汪特勒,你這個人……到底在想什麼……」
「奶子……」
汪特勒說著夢話。
「……」
「……好多……奶子……嘿嘿嘿……」
「……」
……睡覺吧。
這個男人已經沒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