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覺自己正在死去。
並非物理上的消亡,但他可以明確的感覺自己正在死去。
而他訝異──甚至諷刺地發現自己還沒麻木到能對此做到坦然接受,那些細微的不甘就像腐肉上的蛆蟲隨著時間不斷的增生、蠕動著在他心房上啃食著,但沒有實質痛覺。被啃食的空缺處埋下了厭惡的種子,隨後滋長出茂盛的憎恨,他開始想用盡力氣去恨一切,而憎恨的感覺跟痛覺是如此類似。
他不願承認他的不甘源自於他的懦弱,他怕麻煩,生來如此,或是被他的好老爹教的太好,他老爹管這叫明哲保身。即使是在他最苦的時候,他也沒有為了生存去改變這個天性般刻印在他的脊髓裡的習慣,天曉得早在幾百年前的那次破事他就已經用盡他所有的籌碼與狗屁勇氣了。
結果他換來了什麼?他就是個賭徒,搭上了所有財產妄想著自己是能一次翻盤的幸運兒,最後事實卻是他跟世上其他大多數的人一樣輸的窮途末路,成為廣大分母群裡的一員。
而他也就那麼一次曾是個賭徒,等他從一無所有的狀態下稍微能喘口氣的時候,他便抱著他造的惡夢沉入水底,不打算再浮上來。消極應對是他拿手的事情,哪件事做了一輩子還會不拿手?他大可安之如飴的繼續下去,但惡夢卻早已結成卵深埋在他體內,他無法確定他是因為無從察覺還是自欺欺人般地放任這種事,那卵日以繼夜、或多或少汲取他靈魂的軟肋,吸食著、榨取著,最後破卵而出的是一隻名為恐懼的獸崽。
他的懦弱正是它最美好的糧食,他放縱的讓它大啖趨附於骨肉上的軟弱,讓它逐漸長成一隻龐大到他無法窺見全貌的巨獸,最後盤踞著沉眠在他心上做隻無害的看門犬,它本該就這麼睡下去。
那男人卻舉著利刃往他身上捅。
他把那冷冽的利刃捅進了他的心臟,捅進了那安眠在他心臟上的巨獸,於是它睜著腥紅的眼睛醒了過來,嘶吼翻騰著,利刃在巨獸的血肉裡來回碾磨著切割,它痛苦的掙扎、回擊,在他心上留下數道裂口。
對方樂此不疲的用著沾附著肉沫的利刃折磨它。
汙穢的黑血從巨獸身上的傷口傾瀉而出,起先他感到害怕,但緊接伴隨而來的卻是狂怒,他無力的看著巨獸奄奄一息的躺著迎接死亡,它的身軀成為滋養他不甘的爛肉,流出來的汙物則灌滿他的心臟,像是被囚禁的罪人終於被釋放般,恐懼鋪天蓋地的淹沒過他。
「任性的小可愛,」男人偏著頭低笑著,「你今天會走到這般地步可不能只怪我啊。」男人邊說邊捧著他的臉往自身拉近。
對方大理石白的雙眼刻著荒蕪的嘲諷與惡意,刺目的讓他逃避的閉上眼睛,咬牙說道:「你就是個該死的混帳。」
男人聞言咧開嘴給了對方一個補獵者的笑容,像是被逗樂般,「而你是個只顧自怨自艾的落水狗,」他笑著說:「你就是這樣感謝打算把你從水裡撈上來的好心人?」
「我不需要你的幫忙。」他在心裡啐了一聲,「你為什麼不行行好再扔塊石頭讓我沉回水裡?」他幾近自虐的回道。
「這的確是我擅長做的事,」男人不可置否的認同著,「不得不說我對你是有些偏心。」
「再說一次,」他睜開薄冰色的雙眼看向對方,強忍著噁心的恐懼說道:「我不需要你那自以為是的憐憫!」
他強迫自己盯著對方那蒼白的幾乎什麼都映照不出來的虹膜,卻想再被對方眼裡的調笑扎成碎片前將頭轉開。
「得了吧,可憐蟲。」男人的臉靠的更近了,他能感受到對方的鼻息撫過臉頰,「別裝做一副不稀罕的樣子,你比你自己想的還渴望同情。」
他想撇過頭去,對方卻比他更早一步捏住他的下巴,他只能繼續盯著對方看著,若眼神能殺死一個人該有多好?前提是他沒先死在對方眼神下。
「你不是很稱職的賭徒,知道嗎?至少別人在面對風險的時候比你高明又自得其樂得多了,但你完全不想要任何風險不是嗎?嗯?可是你又渴望脫離現狀,親愛的,你不覺得有些矛盾?」
男人顯然在激怒自己的方面很有天賦,他瞪著對方,由衷希望眼神能化成一把利刃割開對方的喉嚨。
「如果你是來對我的運氣冷嘲熱諷的話,」他擰著眉頭,「留著給你那群狐群狗黨聽吧,他們勢必會討好地在你腳邊吠個幾聲,別妄想跟我收心理諮商費。」
「我也能再說一次,我對你還是有些偏心的,」男人將手移到他的後腰上,「我們說到哪了?運氣?」對方低笑幾聲,「鑒於你對不確定性的厭惡程度,我敢肯定你根本不相信這玩意,但你卻渴望它能永遠能擲到你想要的那面。」
男人頓了頓,接著將唇貼近他的耳邊一字一句緩慢道:「而它不過是一次不如你的意,你就對它深痛惡絕,一副被所有人背棄似的可憐樣。」
對方絲綢般的嗓音滑進他的耳裡,輕輕震著他的耳膜,他感到憤怒的慌亂,退幾百步來說這男人也還是讓自己陷入這般境地的主因之一,這該死的渾球居然還敢用一副高高在上的語氣指責他。
可悲的是即使男人再怎麼自以為是卻還是說中了些許心思,他怎麼能忘記對方最拿手的就是對著別人的痛處再補上一槍。
「所以這關你什麼事?」他磨了磨後牙,「別告訴我這是你良心發現的表現。」
「噢,你可以責怪我,你完全可以認為這是我的錯。」男人聞言歡快地說道:「比起你裝作不在乎的那副蠢樣子,我對你這點針對感到十分愉快。」
男人的手撫上他的背,有一搭沒一搭的摸著,「你恨這一切不是嗎?恨你沒有成為命運的寵兒,覺得它辜負你的努力、你的期待,你就是覺得不公平,即便它也是這樣對待其他難以估計的芸芸眾生。」
他將頭枕在男人的肩上,感覺像骨頭被人從血肉裡刨出來一樣的攤在白晝下。「閉嘴吧,渾球,我不在乎你說了什麼。」最後他只憋出這麼一句話。
「噢,你這沉浸在悲劇氛圍而無法自拔的小可憐,」男人也將頭枕在他肩上,「但不論是它還是整個世界都對你的處境不屑一顧,就像它們對其他人做的一樣。」男人邊說邊笑,他能感受到對方胸腔都輕微的震顫著。
他想嘆氣,覺得難堪,想發脾氣、詛咒這個世界,詛咒所有的一切,或是挑個最容易的,詛咒眼前這個男人,但他這麼做只能帶給對方更多的樂趣,男人對他的恨意或一些亂七八糟扭曲至極的心思為之著迷。
男人的手指來回順著他的髮絲,一改先前的語調附在他耳邊柔聲道:「所以我不能諒解,為什麼要拒絕我?」
他絕望的蹭在對方肩上,想著壓死對方也好,讓他閉嘴。
「你知道我能給你它不願給,你卻渴望的東西,而且我樂意。」男人低聲誘哄著。
「…不。」他低垂著眼,幾近嘆息的吐出這個詞。
「噓噓…我說過了,別拒絕我……」男人在他耳邊低語,像是安慰般,「別這麼快,再多想想……」
男人幾乎把唇貼到他耳廓上了,「既然它不願應許你,那就換掉它。」柔軟的唇蹭著他的耳,他感到一陣麻癢,「不管你承不承認,我能取代它。」
對方顯然對於著手掏空他內心堡壘的地基相當有心得。男人的唇離開他的耳邊,他們額頭相抵,他能看見男人透著暗金的黑色瞳仁縮了縮。
「讓我成為你的夢。」男人最後道。
他一定是幻聽了,居然覺得這話裡竟帶點祈求的味道在。他將視線移往男人領帶上閃著銀光的扣針徽章,彷彿那裡藏著他要的東西。
就讓他拿走那塊死肉吧反正也不能用了,而且他想要不是嗎?有個聲音說。
男人的手來回撫著他的後頸,玩著那紅罌粟色澤般的髮絲。
給他吧、給他吧!讓他截去那爛肢!讓他刨去那腐肉!讓他吃掉!他的腦子裡有個聲音在對他喊。
他把頭埋進男人胸前,質料上層的布蹭著他的肌膚,透著香味,像在他早就忘記名字的園子裡看過的那種小白花的味道,明明是花卻發著木頭還是草的味兒。
他能讓你在苦痛中得到新生!他聽見他自己的聲音在腦子裡咆嘯。
噢該死!該死的!蠢貨!現在是誰在祈求誰!?
他抵在對方胸前低聲、含糊地說了一個詞,自言自語般。
儘管聲音弱如蚊蚋,但男人沒漏聽那個詞,隨後男人將下巴擱在窩在自己胸前的人頭上。
埋在對方胸前的他沒能看到男人正一臉饜足的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