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鈦璐,我進去囉?」我打開門,看見鈦璐跪倒地面,她淚面回頭,我的胸口揪了一下。我蹲下,替她擦去淚水:「鈦璐,怎麼了?」
「大叔……博士……他……!哇啊啊啊啊啊!」她哭得像個孩子,失去至親的孩子。
我抱住她,心裡一陣亂:「對不起鈦璐,我很抱歉……有什麼是我能為妳做的嗎?」
「嗚啊啊啊啊啊!嗚嗚嗚啊啊啊啊啊!!」
憤怒、恐懼、不安、失落、無助再次襲向她瘦小的身體,就算我抱住她,也無法阻止這些情緒失控。身為她的朋友,我暗咒自己無能為力,只能看著她受盡折磨。博士死亡那天,一切來得太突然,她失去自我。而現在,再次直視事實,她知道一切都是真的,腦袋逐漸接受無法改變的現實,再次墮入悲痛,更深更暗的幽谷。
她抬頭,哭皺的臉龐令人心生憐憫:「大叔……可以……殺了我嗎?」
「……」
「好痛……我想關掉電源,不想再痛了……!大叔,幫幫我……!」
「……」我拿出一把槍,放在桌上:「我不會殺妳,也不會阻止妳自殺。鈦璐,我了解失去親人的感受……也明白妳為何求死……我是你的朋友,只要能讓妳快樂,什麼都做得到。但是我要妳想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沒有活下去的意義,然後決定。無論妳最後做出何種抉擇,我都尊重妳。如果妳願意活下來,我會以朋友的身分,陪妳忍耐。」我緊緊摟住她,深吸一口她的味道,然後放手。
「大叔……謝謝你……謝謝你!」
「鈦璐,雖然我不希望道別,可是我必須做好準備,所以……再見了朋友,我很喜歡妳。」
離開房間,我一步步走向長廊,期望聽見的不是槍聲,而是鈦璐重新站起來,跑出房間大喊大叔,告訴我願意活下去,告訴我,要我當她的朋友,陪她繼續走下去。
砰!槍聲大作,到處迴盪,四處宣告鈦璐的抉擇。
我失去力量,雙腳一攤,倒在牆邊。沒事,不用難過……至少鈦璐她不再悲傷……要開心,身為朋友要替她開心!擦掉眼角流出的液體,我起身,卻連續跌倒好幾次,振作點!你是鈦璐的朋友吧?那就別像個廢物,現在她不再痛苦,高興點……
大叔……大叔……
我緩緩起身,就連現在她的聲音依然迴盪,我知道有太多類似案例,失去至親的人常常聽見或看見幻覺,原因很簡單——對逝去者的思念或悲傷太過強烈,腦袋必須啟動防衛機制阻止當事者陷入更難熬的悲傷漩渦。
我搖搖頭,鈦璐,我並不恨妳自私,但我自責自己不是個夠格的朋友,沒辦法替妳分擔痛楚。我很抱歉,對不起。
「大叔……!子彈卡在頭上啦!」
我回頭,鈦璐?
ψ
鈦璐乖乖坐在床上,我拿出軍刀,在她太陽穴附近摳啊摳,弄出擠壓變形的子彈。為什麼連自殺都能失敗?博士把鈦璐頭骨做得太厚嗎?
「大叔,聽我說,我並不是想要自殺。」
「明明子彈都卡在頭殼了。」我拿出維修間裡的緊急噴霧,修補頭上的凹洞。
「真的不是!我承認一開始的確想死……可是我想過大叔的話,想要釐清思緒,才會拿槍指著頭,希望近距離面臨死亡可以確認自己究竟是不是還有未了心願。」
「那怎麼會開槍?」
「想出活下去意義的瞬間,猛然驚醒,手一震就……唔唔……好沒面子!」
「還好妳是機械少女,不是人類,也還好博士做妳做得夠堅固,不然……妳……唉……算了!」
「大叔,對不起……不要生氣好嗎?」她滿臉內疚,我根本氣不起來。
「沒生氣啦,不如說很高興妳選擇活下來,可以告訴我理由嗎?」
「嗯,謝謝你。我想要替博士完成未完的心願,用我這雙眼替他見證人類與機械少女邁入和平的一刻。」
「這樣啊,多虧博士,他真是個影響力深遠的好人呢。」
「還有,我想到大叔。」
「喔?」
「一想到平常很照顧我,又願意把我當成朋友的大叔會傷心難過,就怎麼樣也無法自殺。現在想想,喚醒第二艾芙時的那種憤恨情緒,全被你沖淡……原來朋友,是這麼溫暖。」
我搓搓她肩膀:「是啊……朋友是很溫暖的……」
「那個,大叔……我想我還沒辦法完全走出傷痛,可能會常常哭……到時候可以請你陪在我身邊,跟我一起度過那些時刻嗎?」
「不然妳以為我一天24小時戴手環做什麼?」
「大叔,謝謝你,謝謝願意陪我……可惡,怎麼又哭了……!」
我替她擦去淚珠:「大叔雖然討厭愛哭鬼,卻不討厭正直坦率的怪傢伙。」
她臉紅:「不、不要一臉正經說那種令人害羞的話!」
「妳也知道要害羞喔?」
「哼~!啊,對了,現在想想,我對大叔的事情一知半解,可以告訴我你的故事嗎?像是……姐姐的事情?」
「原來我沒告訴妳……對喔,我一直都沒對人說過自己的事。好吧,讓我想想從哪裡開始好呢……」
我從小跟姐姐相依為命,從有記憶以來,父母就不在。姐姐到處打工,一個人半工半讀養活我,供我們兩人吃住與讀書,生活很苦,卻很幸福。只要有姐姐,我什麼都能不要。當時我很努力讀書,希望能成為政府官員,這樣就不須上戰場也能保障與姐姐的生活。我每天苦讀,連續跳級,16歲那年,我和姐姐一同完成大學學業,心想接下來就是不斷工作,讓姐姐過得輕鬆一些。
畢業典禮結束的下午,姐姐先離開到附近買晚餐的菜,說好晚點來接我,卻遲遲沒有現身。我很擔心,所以焦急跑到附近尋找,最後在一個昏暗小巷內發現她。但她不是獨自一人,身邊有好幾個男人,眼前的一幕永遠抹滅不去——她赤裸下身,只剩撕破的上衣掛在脖子邊緣,男人們圍著她,正對她做著令人作噁的行為,她表情痛苦,身上到處都是傷,毫無反抗之力。
我眼前一片空白,再次回神的時候,到處都是屍體,不完整的屍塊,我的手上握著一把藍波刀。我很害怕,嚇得跌坐地上,丟出刀子,抱起倒地的姐姐。她很虛弱,下半身都是血,好痛!姐姐一定很痛!救護車,我得叫救護車!
「乖弟弟,姐姐不能陪你了……現在開始你必須獨立,知道嗎?」
我搖頭,不願意放開她逐漸失溫的身體。她摸摸我的臉頰:「替姐姐完成最後的心願好嗎?我好痛……讓我解脫好嗎?」
我搖頭,不願意接受她無法活下來的事實。她卻笑了,邊哭邊笑:「笨弟弟……你怎麼這麼傻?我流了這麼多血,已經活不了……對不起……可是姐姐……沒辦法陪你了……所以至少,讓我死在你懷裡好嗎……我最愛的弟弟?」
於是我撿起地上的槍,顫抖的手拿也拿不穩,對著她,泣不成聲。她只是看著我,笑得安詳:「來吧,我最愛的弟弟……我愛你,不要忘記,我很愛很愛你……」
轟!我看著姐姐解放,心一沉,雙膝跪地,大哭大喊了好久好久,最後舉槍對準自己的腦袋——一雙黑手抓住我,到處都是醫護人員,他們把我架上擔架,也帶走姐姐。
之後的事我不太記得,只知道打了很多場官司,知道自己殺人犯罪必須處以死刑,知道有個奇妙的男人替我辯護。我不記得那個男人的模樣,只知道他的聲音很沉,像是……對,重力。最後我雖然免去死刑,卻必須永久監禁,或者成為軍人,上戰場為國捐軀。
男人替我做了決定,把我送上戰場,只說了一句:「接下來是你的自由,殺人或被殺,由你決定。但我希望你能活下去,不要擔心你姐姐,放心,不會有事。」
經過幾個月的訓練,我成為一名狙擊手,不,只是急就章,硬被推上戰場的民兵,這樣說比較恰當。一開始,我只是到處洩憤,四處殘殺敵軍,沒有特別目的,只是把憤恨加諸別人身上,一心一意想看別人受傷,痛苦,在地上打滾哀號。久了,自己也麻痺,逐漸對殺人一事沒有恐懼,扣下扳機,敵人濺血倒地,如此罷了。
直到某天,我遇見一些士兵,他們對我不甚了解,卻願意為我出生入死,我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直到最後,才發現,原來這是朋友。在戰場上,我依然習慣獨自作戰,卻也不討厭支援隊友,漸漸的,我發現自己不再麻木。見過戰場上各種事件,各種不平等待遇,不公平的情況,我才領悟所有人都一樣深受折磨,這個世代唯一免於悲劇的,只有貴族與政府官員,那些活在溫室裡的花卉,優遊自在觀看我們互相殘殺,只需要動動口,就能左右我們的命運。
一次機遇下,我來到沙漠地帶,無意間闖入古代遺跡,接下來的事,艾芙都說過了吧?戰爭的尾聲逐漸靠近,最後我活過戰爭,加入退伍軍官行列,兩年前搬到副都,成為現在的自己。八年過去,我還是無法忘記姐姐,所以我明白失去親人的痛苦。期間有數度想自殺,但思考過後,認定必須付出代價的不是我,是世界。抱著這種中二的想法,我活到今天。現在雖然有所成長,不會主動復仇,但殺人不受良心譴責這點看來,我也還是個小屁孩罷了。
我拿出皮革袋內的小盒子,打開,裡面有一束頭髮:「這是姐姐的頭髮,我隨身帶在身上,聽起來病態又變態,我了解,但她是我唯一的親人,帶著頭髮就像她陪在身邊一樣,隨時看著我。」
一轉頭,鈦璐淚流滿面:「嗚嗚嗚嗚……!」
「妳怎麼哭成這樣?」
「你還不是一樣!」她伸手擦擦我的臉,真的,濕濕的。
「原來我哭了……抱歉呢,自己很久沒哭,不知道自己流淚了。嘛,一提到姐姐就容易這樣,別在意。不過妳怎麼哭得這麼慘?」
「我一直都不知道……大叔有這樣的過去……!很難過,可是也很高興你願意告訴我……!難怪……當時你會說出『希望人類滅亡』這種話……現在我都了解了!」
「說出那種話,我好中二啊……」
「大叔……現在起,我也會陪你度過難過時刻,好嗎!」
「先把妳的臉擦乾淨啦~」
她抹抹臉:「我很認真!」
「我知道啦,光是有這份心,大叔就夠高興了。」
嗶、嗶、嗶、嗶、嗶!!突然之間警鈴大作,失火了嗎?船內的廣播系統:「警告!船艦遭到入侵,各戰鬥人員進入第一線戰鬥狀態,排除所有敵人!重複,排除所有敵人!」
我和鈦璐離開房間,數個黑影擋在走道兩旁,他們身穿黑色緊身束縛裝,到處都是皮帶,連臉部都緊緊包在黑皮革裡,口中發出低沉鳴叫:「喀啊啊啊啊啊……」這些傢伙——弔唁!
左右遭到包夾,他們衝上來,揮舞手上的軍刀。鈦璐一把推開我,四架游離器射出強烈光束,精準貫穿敵人胸口、頭部,瞬間擊倒對手。
「真有一套……」
鈦璐扶起我:「大叔現在受了傷,不用戰鬥,我會打理,好嗎?」
「好可靠啊……帥爆了!」
「大叔別亂跑,待在房間裡,我現在馬上去做掉那些混帳!」她一溜煙就跑掉,留下我跟弔唁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