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Irreplaceable
（接）
《不可逆轉》
十分多鐘過去了。我們收起傘，坐在一間轉角咖啡廳靠窗的位置。我們幾乎不用看飲品單，就點好拿鐵和熱可可，但我感覺上卻費盡千斤之力，才勉強打破我和她之間莫名的沉默。
「小婕老師……」她轉回頭，細緻的臉蛋浮現關心的神色，「亞茵知道妳很喜歡雨天，妳不用因為這點對亞茵道歉的。」
「這……嗯。」我苦笑。
亞茵．阿爾西亞有些緊張，從她眼睛深處我就已經讀懂了。她一向聰明伶俐，怎麼會想不到我向她道歉的原因？她為了要保護我的感覺和心情，以她擅長的細膩與溫柔，故意把話題轉開，給我一個逃避這話題的理由。只是，剛才那壟罩在我們的安靜，卻反過來逼著我和她更加地思考。各懷鬼胎嗎？這種形容既粗魯又不精確，可我想不到更好的字眼描述我和她現在的狀態。
若我今天直接把亞茵約在我家裡等我，她就不會接近鳳凰神殿，而我，會不會就比較自在一些？恐怕很難說吧。我只知道我對不起她的理由並不會因此消失。
我遲早得面對它。
「小婕老師，妳剛才不是提到過，去到鳳凰神殿附近的人們，如果目的跟那兒沒有關係，就會不經意的忽略它嗎？」亞茵纖細的手指撩動她灰色的髮間。這是她在動腦時的習慣動作。
「是啊。」我答道：「尤其是那些不是冒險家的人。他們不會因為剛好行經神殿附近，就進去串門子的。就像是在避嫌一樣。」
「如果是以前的亞茵……肯定無法理解這種現象的原因，可現在亞茵懂了。」少女端起杯子，啜飲，「鳳凰神殿既不是殯儀館，也不是墓園，更跟火葬場打不著關係。它不是一個說再見的地方，而是一個『再見』的地方，一個代表重逢、喜悅和幸福之地，可是為什麼人們還是會避嫌？為什麼不把它當成公園，在裡頭話家常，共享那份快樂？這是因為他們下意識的在迴避神殿所製造出的問題。」
「死與生，別離與重逢，對於慎重看待自己價值、尊重自己生命的人來說，是一個不願面對的議題。他們其實跟那些不斷重來的人一樣，都在逃避，只是前者逃避的是對死亡的認知，而後者就僅僅是死亡的後果。」
我找不到話可以附和她，唯有點頭，喝咖啡。
「亞茵相信，前者跟後者一樣怕死，只是他們寧願在死之前，完成自己生命的目標。無論是發大財、成為偉大的人、或者誰都不是，只要單純的傳宗接代、生物本能。這些目標都是在死亡之前必須完成的事，人們正是因為抱著這些信念，才堅強至今。鳳凰神殿的存在……從根基之處挑戰這種信念──為了不讓自己對生命、對人生的信念動搖，甚至完全崩潰，人們選擇忽略它，認真的做自己。」
「這是亞茵的解釋。」她放下杯子，對我微笑。那笑容彷彿是一把利劍，刺進我內心深處。拿鐵應該是香香甜甜的，可不知為什麼這一杯是那麼的苦澀，我放下杯子，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像個失敗者，明知是自己自作多情，亞茵並不會真正的怪我，我仍無法克制。
我唯有一次次的從旁切入這沉重的話題。
「旅人都這麼想了，更何況是住在它附近的人。包括我那個同事。」我瞥一眼紙袋裡的巧克力麵包，「我想，他之所以沒從神殿的大門走出來，是因為他不願放棄妳說的信念──如果死亡對他來說不痛不癢，那麼他早該在吉埃伯鎖國之出就先想辦法自殺，把神殿當作是傳送門，直接回到溫暖的家中。」
「是的。」
她的回答，總是乾淨俐落。
神殿為什麼會位於南方文化區？這個問題只有解釋，沒有答案。人們普遍認為，是因為南方人對生死的必然性最無力，他們就像吉埃伯人一樣，盡所可能的追求長生的技術，所以這個逆轉死亡的神蹟坐落於此，是為了克服他們先天的恐懼。可回到頭來，如果它是最完美的，那麼南方人何來對生死之天命毫無招架之力？我發現此一解釋完全沒說明鳳凰神殿的問題──它所產生的只有悖論，而人們永遠不會準備好去理解它。
悖論的一個最具體的呈現，現在就坐在我面前。
我視線掃過她的髮際，她的綠眼睛，她小巧尖挺的鼻子，和她輕緩但確實起伏的胸脯。亞茵並不高，在人類女性當中，她身型相當嬌小，在我這個高大的奈特路西身邊，背後看過來她簡直能當我女兒。若非她恬靜高雅的氣質，以及那雙眼中經歷波折所累積的滄桑，其他人類乍看之下，肯定難以想像她今年已經十八歲。
好快啊，實在好快──
一下子，就從女孩，變成「女人」了啊。
我經常試著不去管我與她之間的牽絆，認真回憶起我們兩人最初見面的那一夜。我還記得，十年前的她頭才剛剛到我的腰，她得辛苦地墊起腳尖，手才能勾到我的脖子；我完全利用自己身高的優勢逗弄她，而她每一次都會握起小拳頭，嚷嚷著要長大。我作為王月的特使，獲准定期往返米爾斯王國，亞茵小公主是我最常覲見的王室成員，次數多了，我與她成為最坦承的摯友。
彷彿還發生在昨天似的。曾幾何時，她不再那麼小了；她不再扯我的手，嬌喊著要冒險，她也不會再對未來抱持著不切實際的夢想。儘管我永遠比她高，但我再無法低頭俯視她；亞茵飛快地長大，為了接下身為公主的責任而準備著，就算後來她的王國無法再需要她的奉獻，她仍繼續成長。
反觀我。
十年前，我拿人類成長的容貌變化來比較自己，根據判斷，我的臉和身體是二十八歲。而現在，我轉頭看窗外昏暗的街道，窗玻璃因為亮度差距成為鏡子，上面映照出我的臉──二十八歲的臉。十年後、二十年後、甚至是三十年後，我拿起鏡子一照，將永遠是這副模樣。那麼身為人類的亞茵呢？
回頭。
她正在吃麵包。
麵包那濃郁香醇的巧克力化作甘美的養分，成為她身體的一小部分，加速她的成長。有那麼一瞬間，我想拿走她的麵包，我想讓她慢下來，跟我一樣慢。我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勉強適應人類的時間觀念，以及他們短暫的人生。可就是算如此，我還是覺得她活得好快，快到我來不及牽穩她的手，就已被她拉著往前走。
我不忍她漸漸失去輕柔的嗓音，我不願見到她臉上爬著我臉上不可能存在的班與皺紋。她柔順滑美的長髮，會變得乾枯又粗糙；她的眼睛或許將混濁，難以看清我的臉，可我卻得眼睜睜地目睹她老去。
終有一天，她會在人生的道路上放開我的手，我將被迫原地踏步，目送她痀僂的背影消失在意識之海深處。我的水魔法，我的冰，可以凍結住任何東西，但是時間，我無能為力。
手指下意識地撫上臉頰，摸了又摸，滑了又滑。對於人類而言，我簡直是罪人。
紅雀大神幾乎不會犯錯，她呼喚每一個離去的靈魂，她什麼都做到了，可是無論如何，也喚不回必須離開的人。
人類，在忌妒我們長生種嗎？神將這個奇蹟放在這裡，是在救贖他們，還是諷刺他們？
我多麼希望亞茵也是奈特路西。
「亞茵，對不起……」我閉上眼，「……對不起。」
❉ ❉ ❉
「小婕老師。」
感覺我的頭正埋在一團溫暖的東西裡。我睜開眼，鼻尖碰在她身上的毛衣上。
「呃……亞茵？」
「沒事了，別擔心。」
不知何時，亞茵已站到我旁邊，雙手環抱將我的頭摟進她胸口，讓我傾聽她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
「妳不需要為了這一出生就決定好的事，對亞茵道歉。妳沒有錯，誰都沒有錯。」
「可是我……」
「亞茵以身為人類為傲。」她說，「雖然亞茵遇見了你們，美麗的奈特路西，再來到阿斯嘉特後，也認識了薇塔姊姊、薇露娜姊姊，理解到原來世界上存在好多好多長生的種族。可是……只有身為人類，才令亞茵是亞茵。」
「如果每遇到一次長生種族，就無可救藥地羨慕、甚至忌妒對方，否定自己的話，人類怎可能堅強到現在？」
我抬頭，對上她晶瑩剔透的碧綠眼瞳。
「否定自己最差勁的方法就是自殺。可是，當一個人自殺後，又在鳳凰神殿裡醒來，並發現自己還是那個自己，同樣短命，什麼都沒有變，他又會怎麼想？」
「……」
「亞茵希望小婕老師認識到這一點，壽命的長短，永遠是相對的。王月星上，有年輕就不幸戰死的奈特路西；阿斯嘉特裡，也有勇敢活過一百歲的人類。我們也許註定無法在同一時間互相道別，但至少我們認識過，在生命旅途中牽過手，並肩前進過。」
說著說著，亞茵再度緊抱我。她的頭面向我後面，我看不見，但是水的魔力波紋告訴我，她的眼眶正悄悄地在濕潤。
撲通──撲通──
「但是……」她很辛苦地說：「但是亞茵……我答應妳，小婕老師。在我應該離開的那天到來之前，若我……若我不小心死了，無論那是多麼可怕，無論我再怎麼不能理解鳳凰神殿，我也一定會回應紅雀大神的呼喚，醒過來，回來找妳！」
「無論我長到如何，我永遠叫妳小婕老師。」
我以擁抱回應她。
「謝謝妳。」
我覺得身體一輕，突然不再想思考這個問題。
咖啡館裡的其他客人一如往常，這裡是阿斯嘉特，他們見怪不怪。
窗外的天空也很識相，暫時不再輕瀉別離的雨。
我讓亞茵緊緊抱著我。
我不哭。
給許多年後的自己，一個美麗、動人、溫暖的回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