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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GP

[達人專欄] 【活動-短篇】旱

作者:香附子│2016-01-02 22:11:33│巴幣:66│人氣:816
雖然是長篇小說的擷取,但絕對不太會妨礙閱讀喔
夏殤 番外篇【旱】就此開始
噹啷~






  第一眼見到那個小女孩時,我正被表妹壓著頭,以近乎恥辱的姿勢,俯伏在木桶上方。

  唰的一聲,筱莉手中的水瓢在我頭上翻覆,頃刻間,一道瀑布宣洩而下,浸潤了我原先乾燥蓬亂的髮絲。我嘗試用鼻子呼吸,但竄進鼻中的數滴水珠使我忍不住稍微咳嗆起來,筱莉輕輕拍了拍我的背,接著再次舀起一瓢水。

  「筱莉姊姊,為什麼要幫那個大哥哥洗頭呢?」那名女孩以天真的語氣詢問我的表妹:「他可不已經是大人了嗎?」

  「是啊,你說為什麼呢?國新哥。」

  「我......」

  正要開頭,話語就被嘩啦啦的水聲掩蓋過去。

  此時心中所勾勒出來筱莉的形象,似乎帶了幾分詭譎笑意。

  耳的朦朧與眼的簾幕,讓我對於不能順暢呼吸這件事多增了少許恐懼,然而我還是不去使勁擺脫我的表妹,代表我對她足夠信任。

  在數股細流化為水滴之時,筱莉拿了條毛巾蓋住我的頭,細細搓蹭起來。

  「這個大哥哥啊,明明是第一天去學堂裡當先生,早上起來卻連整理頭髮也不肯,還得要自己表妹來代勞。」

  她邊替我擦乾頭髮上的水邊調侃我。

  「你好,大哥哥。」小女孩相當有朝氣地對我打了招呼:「我叫謝秋惠,今年六歲,再過半年就要滿七歲了,所以是六歲半。」

  如同風鈴般,十分悅耳的聲響。

  筱莉掀起毛巾,用她修長的手指在我髮絲上來回梳理,從我眉上的髮線直到後腦勺,撇出一條條俐落的溝壑。

  「人家都對你打招呼囉,國新哥,不回應嗎?」

  「妳好,秋惠妹妹。」我勉強抬起頭來,以狼狽的姿態對她嶄露微笑。

  「我叫劉國新,二十五歲,是筱莉的表哥。」

  「國新哥哥嗎?你好,哎嘿嘿。」

  秋惠雙手牽在背後,也向我回應了笑容。

  那便是我們的第一次對話。



  由足跡踩出來的道路上,總不時冒出幾根雜草。

  陽光如暴雨傾洩似地灑落在稻田之中,將當季輝暈狠狠反射進我的眼簾,而紅磚堆砌的平房穿插其間,默默暗示著屬於夏的溫柔。水渠在道路邊潺潺流動,經它影響所構成的思緒幾乎讓炎熱夏日著實涼了一半,晨風從山間向下蔌蔌侵襲,送來遠方林中的枝葉芳香。

  我與筱莉踏在道路中間,往學校的方向俟俟邁進。

  她扎了一束短馬尾。

  長至腰間的髮帶依舊在她頭後飄盪,時而糾纏,時而鬆解。

  筱莉穿著黑衽藍底的短袖與短褲,這是她的標準服飾,當然她也有其他衣服,可這款式無疑是她最常穿在身上的。深藍色的衣襬,因她腰部的纖細而產生了些許皺褶;黑邊的衣袖,則因她手腕的瘦嫩而輕輕擺盪。

  忽然間,原本走在我身旁的她,腳下畫了一圈輕盈,停下面對我。

  「喜歡嗎?這個小鎮。」

  我默不作聲,敷衍似地點了個頭。

  我是個外地人。

  不久前才意外造訪這個寂寥的小鎮。

  稻田的翠綠與農人的謳歌使我相信,今年想必又是豐收的一季,雖然因為連外道路封閉的緣故不得不讓這地方的人民生活於民初時代,但目前看來他們仍十分滿足於這樣的現況。

  「喜歡嗎?」

  似乎察覺到我在敷衍,筱莉再問了一遍。

  「別問這種蠢問題,妳不是才說快要遲到了?」我拍了拍她的腦袋。

  坦白說,我無法回答。

  儘管這座落於湖邊的小鎮看上去是如此富足,彷彿得到了上天的眷顧,但那高聳陰暗的堤防與杳無人煙的住家,總令我不禁略起寒顫。

  違和感。

  田間防風林的枝椏正徐徐伸展著一股濃稠的違和感,土堤的陰影朗誦著違和感,天空渲染著違和感,就連走在我身畔的表妹,也邊閃爍她那淡色的雙瞳,邊婆娑出這小鎮不可告人的違和感。

  一枚蟬殼靜靜躺在路旁,但它周圍並無任何樹木。



  「小立。」

  筱莉忽然這麼說

  「她的乳名,就叫小立。」

  「妳是說妳自己嗎?」我被她的話語搞到毫無頭緒。

  「不,我是說那個女孩。」

  「謝秋惠嗎?」

  「對。」

  她輕輕點了點頭,連帶著後頭的髮帶也興起些波瀾,筱莉抬頭凝望我的臉,我留意到她淺褐的瞳色下其實暗藏著濃郁的色彩。

  「她在立冬時出生,所以小名叫作小立。」

  「唸起來不跟妳的名字完全一樣?」

  「是啊,所以我總把她當成自己的妹妹般看待」

  「重點不是這個。」我毫不客氣地予以糾正:「這樣稱呼會搞混吧?我想還是喊她的本名就好了。」

  「當然沒問題。」她莞爾一笑。

  我們再次經過一棟空屋。

  夏季日頭的燠熱無法驅散它的冷冽,瓦礫碎撒在屋簷下,門板歪斜,空無一物的窗櫺暗自透露無以言表的寂寞。

  於是我黯然了。

  而筱莉則回答了她自己的提問。

  「我喜歡這個小鎮。」她雙手在胸口處牽搭起來,語氣雀躍:「雖然沒去過其他地方,但我喜歡這裡,我生長於此,將來也會長住下去。」

  至於我,總有一天是要離開的。

  所以我仍舊沒有給予答案。

  我想起了違和感的所在。

  為何如此富饒的小鎮,人口卻會這麼稀少?



  「秋惠,聽與寫都像是秋穗,或許是期望她能帶來豐盛的收成,她父母才給她取了這樣的名字。」筱莉說。

  我不繼續與她對談下去。



  這小鎮彷彿有股會奪去人們靈魂的魔力。

  而那魔力稱為安詳。

  無論如何奮力前進,專心閃避,它仍會悄悄從背後靠近,啃食人的心智、人的思緒、人的意念。

  第一天在梅山鎮的學校當初中老師相當順利,儘管我從前讀的是軍校,但只要照著範本來教就不會出錯,不過那範本的年紀似乎比我大上幾輪,用殘破不堪已不足以形容,拿在手中不免戰戰兢兢,深怕一不小心毀了整個鎮上的教育資源。

  正午的陽光透入教室中,意味著放學時刻的到來,但我畢竟是個菜鳥,只能等隔壁高中部的班級老師放人後,我才接著宣布放學。

  筱莉踏著清脆的步伐,由高中部教室前來迎接我。

  「還順利嗎?」

  我點了點頭,這次不是敷衍。

  這個對外關係完全斷絕的小鎮,事實上並不需要學校,人們會讓小孩來到學校讀書純粹只是為了面子,這是我的猜測。而在高中部,四女一男的情況代表了到了這個年紀,男孩子需要的是下田耕種,而非繼續這沒有意義的教育。

  一朵雲彩遮蔽了陽光的視線,整個世界驟暗下來,太陽原本圓睜的眼眸成為窺視的睇睨,連夏日鳴響也悠然遠去。

  「國新哥。」她再次喚了我一聲。

  「中午了,我們去麵攤那邊吧。」

  「好,我先收拾一下。」

  我將範本收進破舊的木櫃中,接著,便與筱莉一起離開這間殘破的磚屋,同時也是這座小鎮裡唯一的學堂。

  雲朵離開,一切重回光明。



  第二次見到她,是下雨的午後。

  雨水由屋簷凹陷處淅瀝流下,成為一串串鉛直的垂簾,筱莉在廚房替她擦拭濕淋淋的身體,並為她套上自己那大了一號的衣服。

  景物濛濛,翛翛雨滴不斷從天降下,雨露跌碎,猶如為大地鋪上一層薄紗。一直習以為常的蟬鳴結束了,取而代之的是澌澌雨聲,充斥在整個屋子,整座小鎮,每處角落,都是相同的聲響。

  我走到廚房,到秋惠的面前,蹲下身,緩緩撫摸她的頭頂。

  「怎麼啦?秋惠妹妹。」在筱莉為她扎緊腰帶時,我這麼問她。

  「不在家躲雨,怎麼跑到這......」

  看到她臉頰上的紅腫,詢問停止了。

  「哎嘿嘿。」

  她害臊地笑了笑,抹抹被雨潤濕的眉毛。

  「爹爹喝了酒,所以被趕出來了。」

  「......」

  我不發一語,默默望向筱莉。

  她知道我在看她,但她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繼續幫秋惠束緊腰帶,之後站起身來,拍了拍自己的臀部,儘管她剛才並沒坐在地上。

  「好了。」

  筱莉手扶在秋惠的雙肩上,淺淺微笑。

  「那就在我們家待到雨停為止吧。」

  「謝謝筱莉姊姊。」

  「不客氣喔,小立妹妹。」

  「哎嘿嘿,分不清楚誰是誰了呢。」

  「就是說啊,哎嘿嘿。」

  她學著秋惠的笑聲,與秋惠雙手相牽,在廚房裡跳起轉轉舞來,原本充斥雨聲的世界,因而有了另一種面貌。

  而我,只是抬起頭,張望晾在竹竿上,秋惠她溼答答的衣服與褲子。

  一粒水珠沿著衣袖尖端,悄然滴下。



  梅山鎮,總是有令人出乎意料的地方。

  譬如說那條小路。

  通往殘破教堂,沒人叫得出名字的那條小路,整個鎮上只有兩三個人會前來,與歸去的那條小路。

  我一腳踩進了遍佈枯枝的土地上,發出劈哩啪啦宛如人骨斷裂的聲響,那確實不是墳墓堆嗎?我狐疑地看了自己的腳下。而那的確是枯枝,不是人骨,筱莉在我前方,催促著我快點到她那兒去。

  她巧妙地閃躲樹梢,有如跳舞般輕盈,那雙靈活且敏捷的腳,詮釋著她無疑是此地的常客。

  她經常來到教堂這邊。

  因為這裡是小鎮的墳場,是埋葬逝者軀殼的地方,而她比起生日,更擅長記人們的忌日。

  小道上枝葉蔓佈,由地面延伸至樹頂,夏季的聲響與氣味填滿人的耳鼻之中,宛若沉於水底。淹溺在夏色裡的我還有筱莉,正向著遠處正領取日照的十字緩緩走去,偶有數株佇立小路上不知名的花草,靜靜展示它們的堅毅。

  步行在我前方的筱莉,悠然歌唱起來。

  「葛藤爬上荊樹,蘝草蔓延。你的墳前,會有誰在那邊?
   葛藤爬上棗樹,蘝草遍延。你的墓前,只有夢的碎片。
   床枕燦爛耀眼,錦被鮮豔。土丘上面,長滿了蘝蔓草。
   葛藤爬上荊樹,蘝草蔓延。我在墳前,與你一同安歇。
   夏日長,冬季夜茫茫。多年後,我也將下葬。
   冬夜過了,夏天又蒼蒼。多年後,我將在你身旁。」

  每當來到教堂墳場,她總是會唱起這首歌。

  換氣與放聲反覆交錯,筱莉以銀鈴般的聲線統馭了周遭空間的氣場,我喜愛聆聽她的歌聲,無論何時何地。

  她哼了一段間奏,隨即含入一口氣,宛轉釋出這首曲子的副歌。

   「草螽鳴不盡,喓喓涕泣,似如傷惙悲心。
   我南山陟彼,採擷薇蕨,憂忡難以止息。
   許久不見你,今日亦矣,阜蟲不安躍趯。
   若明日相見,我心則夷,此生將不再分離。
   草螽鳴不盡,喓喓涕泣,似如傷惙悲心。
   我南山陟彼,採擷薇蕨,憂忡難以止息。
   許久不見你,今日亦矣,阜蟲不安躍趯。
   若明日相見,我心則夷,此生將不再分離。
   卻未覺察,你已死於他地。」

  筱莉,總是有令人出乎意料的地方。

  譬如說她的歌唱、她純白潔淨的髮帶、她淺淡的瞳孔與秀髮,以及,她知曉人心的洞悉力。

  她奮力撥開一叢枝葉,邁入聳立著一座教堂的曠地中,我跟隨在她身後,也格擋住了相同的那縷枝椏。這裡是梅山鎮的邊陲之處,破碎的馬賽克玻璃,敗落的磚瓦,全在傾訴著此地久遠。蟬鳴不絕於耳,引領著夏季氛氳的降臨,波浪般的雲影迅速流動,寸隙間,風便由樹頂擦飛而來。

  山林躁動起來,樹木搖曳成為數股嘈雜咆哮。

  「所以。」我問:「這就是他埋葬的地方了?」

  「對的。」筱莉站在一座木牌前,以抹布捻去上頭的灰塵與青苔。

  「從六年前起,他便一直躺在下面。」

  「那麼,到底是誰呢?」

  「......」

  她站立原處,轉頭凝視我,她猶疑的目光,幾乎凍結成了一片雪晶,隨風飄盪之後,不免跌碎於地。

  我靜候她的回答。

  「躺在此處的,那個人。」筱莉雙手在腰前交握,眼光從容避開了我的視線:「是那孩子的爹爹。」

  「誰的?」

  「......謝秋惠。」

  我以沉默作為對命運的控訴。



  歸去了,我們依舊沒有對話。

  風本身是沉寂的,但透過葉片互相摩擦,便能夠察覺它的腳步。一片樹葉從枝頭處落下,陰影在地上延展出一圈又一圈的軌跡,接著便隨風的迤邐倏地消失蹤跡,影景亦擴散逝去。

  一棟空木屋座落一旁,然而它應連空屋的名分都無法享有,在歲月催化下,它成了幾片木板拼湊起來的藝術品。

  雲影遮掩,天色黯淡起來。

  這卻非波浪的終點。

  教堂頂端的十字架仍期待著亮光,馬賽克玻璃儘管破碎了,也盼望著能有再度反映光輝的時刻,所以暗影不會永遠滯留的。當高空氣流帶走雲彩之際,一卷一卷的浪潮將會重新興起,正如一直以來的循環,雲影反覆生消,時而集結,時而散去。

  在樹蔭下的筱莉,舉手投足間總透露出幾分曼妙的優雅感,因為她是屬於夜晚的女孩,她的每一處指尖,每一根髮絲,無不刻劃著晚風的流動,以及螢火的燁燁輝暈。

  空房一棟兩棟出現,緊接而來的,是綿延一串破敗的街道。

  此條路上殘破房屋大多早已傾圯敗落,可還能透過空洞的門窗察覺出屋內曾經有人生活過的殘跡,一條抹布、一隻鞋子,乃至於一只破碗,全在演示著這條街道的人們曾經擁有過的過往經歷。

  而路的彼端,還是有一戶人家正守護著這路上最後殘餘的燈火。

  那便是姑姑與筱莉的棲息之處。



  「午安,國新哥哥。」

  在我坐在堤防上乘涼時,一陣熟悉的聲音由背後傳來。

  「午安啊,秋惠。」

  我往後看了一眼,隨即給予回應。

  她沿著磚階一步一步,帶著某種俏皮的節奏往上踩踏,不穩的姿態總令人擔心她是否隨時會摔跌下去,不過幸好這並沒有成真。

  秋惠順利走到我的身畔。

  「哎嘿嘿。」

  還是那既青澀又稚嫩的笑聲。

  烏雲密布的天空抹去了她臉上的陰影,空氣中滿是雨水氣味,風由湖心淅零吹襲而來,掀起了我與她的衣角。

  「在看什麼呢?國新哥哥。」她滿有活力地問我。

  「還是說,在等筱莉姊姊呢?」

  「我沒有在等她。」

  「那麼。」她再問了我一遍:「是在看什麼嗎?」

  「在看湖啊。」我回答。

  「湖?」

  這個答案對她而言似乎相當不可思議。

  「湖有什麼好看的呀?」

  小孩子的問題,總是會不間斷地問下去,照實回答的話,恐怕永遠也到不了終點,為了讓他們滿意,有時不得不胡謅出一些騙局。

  「我在看......什麼時候,會從湖裡冒出水怪上來抓小孩吃呢。」

  「有這種水怪住在湖裡嗎!?」

  「有喔,難道妳沒聽筱莉說過嗎?啊,我想她是擔心妳怕得晚上睡不著,所以才沒有告訴妳吧。」

  本來以為她會急急忙忙逃離。

  但她沒有。

  秋惠在我左邊坐下,左手輕輕扯住我的衣袖,雙腿在堤防邊緣來回擺盪,像兩條隨風搖曳的樹枝。

  「注意點,可別掉下去了。」我叮嚀她。

  「再說,妳不害怕水怪嗎?這麼靠近湖邊,小心被吃了。」

  她搖了搖頭,披在身後的長髮跟著甩動起來,擦蹭我的手臂。

  「國新哥哥是大人了,跟在大人身旁就不會有事的,對吧?」

  「......」

  這我沒辦法回答她。

  從湖面吹來的氣流止住了,遠方響起殷殷的幾記悶雷,巷弄間傳來人們奔跑雜沓的聲響,也許雨水馬上便會傾洩而下。

  「快回家去吧。」我說:「可能要下雨了。」

  「沒關係,我喜歡下雨。」

  「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會被淋濕的。」

  「......」

  現在換她沒有回答我。

  秋惠抬起頭來,緊緊凝視著我的雙眼,透過她澄淨的眼眸,我幾乎可以察覺出筱莉的影子,我忽然能明白為何筱莉會把她當妹妹看待,至少對我而言,秋惠就像小時候的她一樣,雖然我並沒有見過小時候的筱莉。

  「......回去吧。」

  我站起身,牽起她瘦弱的小手。

  「到筱莉家去也好,總之先躲雨去。」

  「嗯。」

  她跟著我站起來,一起走下堤防。

  我牽拉她的手,往我與筱莉共同的居所走去,刻意放緩腳步,為的是不要讓她在急忙的邁步下跌倒。



  結果雨並沒有如期落下。

  烏雲依舊籠罩著整座梅山鎮,使原本光輝明亮的午後顯得有如近晚,蟬聲衰竭,只透過偶爾的響鳴告知它們的存活。

  「那孩子的爹爹在她出生前就因病過世了。」

  筱莉目送著秋惠離去的背影說。

  「現在與她們母女倆生活在一起的,是她母親再婚的對象。」

  我想起上回看到秋惠左側那紅腫的臉頰。

  然而她還是滿臉笑容,足以融化一切怨恨的笑容,她留有六歲孩童的稚氣,同時也擁有成年人的忍讓。

  所以她讓我聯想到了我的表妹。

  「妳不打算管嗎?」我脫口而出

  「管什麼?」

  「......沒事。」

  筱莉長吐了一口氣,露出無可奈何的微笑。

  我不知道此時她心中的思緒,但從她眼瞳中,我能夠察覺一絲不安與憂悒瞬息閃過,那代表了些什麼,我並不是很明白。

  天陲邊悶雷仍聲聲不絕,卻一直沒有靠近的跡象,我能聞出雨水的氣味,想必遠方某處正在傾盆大雨中吧。筱莉拿起掃把,揮去了牆角邊不知何時結成的蛛網,因為有了她的存在,使這個家不至成為廢棄的空屋。

  然而凋零卻早已無聲無息地降臨在這條街道。

  「我喜歡梅山鎮。」

  放下掃把的她,背對著我,再次說出那句永恆不變的話。

  「我喜歡這個小鎮,這是我成長的地方。」

  「......儘管。」我從背後靠近她,並撐開我嘶啞而低沉的聲帶:「儘管,有這麼多的廢墟存在?」

  她的肩膀抖了一抖。

  我一度以為她哭泣了,但並沒有。

  「對。」

  經過數秒,筱莉才以細微的聲量勉強擠出這個字。

  接著,她便匆忙躲回房間裡。



  那些廢棄的房舍是數十年前一場飢荒所造成的,筱莉曾這麼告訴我。

  但她卻沒辦法解釋為何在數十年的這段期間內,憑著梅山鎮豐饒的收成,居民人口仍無法填補這些空缺。

  或是說,她不願意回答。



  一天早晨,筱莉渾身濕漉漉地走進家門。

  經過我身旁時,一股濃重的湖腥味不經意地竄進我的鼻中。

  「怎麼回事?筱莉!」我重重抓住了她的肩膀。

  「......病死了。」

  她雙眼無神地回答我,語氣彷彿是即將被風驅散般的霧氣般,輕柔而無力,就連身軀也如此孱弱不穩。

  「曬魚乾的張叔叔病死了,沒來得及趕上。」

  「病死?」我感到不可置信:「昨天不是看他還好好的嗎?怎麼會忽然就......喂!筱莉!」

  話還沒說完,她用力甩去了我的手。

  「病死了。」

  筱莉注視著前方,緊抓著浸濕的衣襬。

  「我說過,是病死的。」

  「那妳為什......」

  「我要去換衣服了。」她依舊保持原來的身姿,音量細微到幾乎難以辨識:「別跟過來,國新哥。」

  起程的腳步緩慢蹣跚,但我感覺得出來她正全心全力在拒絕我。



  那位姓張的村民,理所當然並非病死。

  就我從其他人打聽出來的結果,他是早上在堤防邊撿拾魚簍時,一不小心失足落水,腳被水草纏住而溺死的。

  當時也有其他撿拾自家魚簍的人。

  但他們就這麼看著。

  在旁邊眼睜睜地看著。

  然而當我問起為什麼只有筱莉願意跳下水去嘗試救他,其他人動也不動時,我所得到的答案,不禁使我瞠目結舌。

  『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萬一別人下去救他,結果也溺死了,豈不白白送了性命?』

  那人的表情與口氣,猶如我問了一個愚蠢至極的問題。

  所以,就讓一個十七歲的少女獨自承擔這一切?

  話卡在我口中,始終沒問出來。

  我忽然能理解到為何筱莉堅持他是病死的這個說法,病了,真的病了,病的是這整個鎮上的人們。

  單憑筱莉的力氣,即使鬆開水草,也無法將他搬到堤防上。於是在村民們的注視下,他的屍體,隨著水流漂蕩,永遠離開了這座小鎮,離開了他的家人,離開了他所成長,以及生活的地方。

  當我趕去堤防上時,除了痛哭流涕的家屬外,再也沒有其他村民留下,而遠方的身軀仍舊清晰可見,他的背部懸浮在水面上,其他部位皆被水掩蓋。

  確實是死了。



  是日午後,雨水終於降下。

  濛濛細雨使得此地宛如被秋霧繭裹起來,氣流變冷了,夾帶著雨滴,穿梭在屋簷下與巷弄間。

  這是場無聲的雨。

  我步行回家,臉龐與雙手都是濕潤的。

  「下雨了吧?國新哥。」

  一進家門,筱利便滿臉微笑地為我送上毛巾,方才那張如喪考妣的面容不知去向何方,猶似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只有殘存在筱莉髮上的湖水味道,是唯一可辨識出來的蹤跡。

  我婉拒了她手中的毛巾。

  「不了,雨沒有很大。」我說。

  「現在妳去休息一下,筱莉。」

  這句話,是帶著命令的口吻講出來的。

  筱莉右腳退後一步,默默地向右側轉了半圈,端著她本來要遞給我的毛巾,安靜回到她的房間裡去。

  就像一台不具情感的機器。

  煙雨紛飛,宛如雪花般遲遲不肯墜落於地,細珠在氣流中刻畫出了風的景象,一縷蹤跡消失在房屋轉角處。

  窗檻外放眼所及的世界,渲染上了晨霧般的色彩,夾帶雨滴的微風由山間臨到,整座梅山鎮雪白一片。於是夏聲便沉寂了,烏雲蔽日,水光渺渺浮動,每棵樹蔭底下都黑成了朦朦夜晚。

  堤防頂端消逝無蹤,成為深山中的寧息。



  這場細雨,下了整整三天。



  以往霧朦的湖面,更加無法識別輪廓。

  一切都被蒙蔽了,無論是稻田、房舍,還是以往從窗口就能清楚眺望的麵攤旁的大榕樹,現在都化為雨霧中的魅影。連遠方的吆喝,牛鞭的噠噠聲,人與人之間的交談,都變得撲朔迷離。

  而秋惠腳下明晰的跫音,是我在這場靜默的雨中唯一能夠辨識的外界聲響,她使盡全力,也要推開我們家沉重的木門。

  從她的顏面側寫,我幾乎能清楚描繪一張飽受折磨的臉孔。

  「我做了些窩窩頭,要吃嗎?」

  筱莉從廚房端了盤子過來。

  「嗯......」秋惠有氣無力地笑了笑,乖乖坐在餐桌旁的板凳上。

  「我最喜歡吃窩窩頭了,哎嘿嘿。」

  「喜歡就好。」把盤子擺上餐桌的筱莉這樣說:「來,吃吧,想要的話全部吃完也不打緊。」

  「那妳和國新哥哥可怎辦呢?」

  「我們有晚餐吃的,不用擔心。」

  她摸了摸秋惠的頭頂,柔聲細語。

  在用食前,我拿了條毛巾過來,擦拭她沾滿雨水與血污的臉與手臂,那是如此纖細,如此瘦弱的軀體。秋惠抓了一顆窩窩頭,奮力往嘴裡塞,以至於嗆咳了出來。筱莉趕緊遞上一杯水,並拍拍她的背。

  「不用急喔......慢慢來。」她安慰似地柔聲說道:「國新哥,還有筱莉姊姊我,都在這邊陪著小立的,哎呀,分不清楚誰是誰了呢。」

  「哎嘿嘿......是啊,分不清楚了。」

  儘管嘴中塞滿食物,秋惠還是露出了那張缺牙的笑臉,是張天真無邪,並且一觸即碎的笑臉。

  我換上長衣,準備出門。

  「不要去,國新哥。」

  筱莉嘶啞地低喊著,有如忍盡一切不平,卻又無可奈何。

  「求求你了......不要去。」她露出了我第一次看到的表情。

  抓住我的手腕,扯拉我的衣服,筱莉死命的攔阻著我,眼瞳中透漏她深藏已久的情感。

  無助、憂慮、悔恨與憤怒。

  我不明白這樣的表情意義為何,也不清楚背後的原因,筱莉是個相當聰穎的女孩子,我相信她會有阻止我的理由。

  但我還是去了。

  在飄著細雨的烏雲下。



◎ ◎ ◎ ◎ ◎ ◎ ◎ ◎ ◎ ◎ ◎ ◎ ◎ ◎ ◎ ◎ ◎ 



  雨停的那日、那時,正值傍晚。

  晚霞彩染了天陲,並將梅山鎮塗上一道深色血痕,餘暉泛紅,為暗去的穹頂畫上略為模糊的界線。

  雨真的停了。

  空氣中散發一股泥土的清新,稻葉翠綠,晚照所鋪出的紅毯卻掩飾了它們的尖端,田間因此顯得孤寂寥默。

  然而螽斯重新鳴唱起來。

  田野的蟲蛉歌聲,伴隨著熠熠螢光,流竄出一條條夏夜氣息,為三天來的降雨寫下休止符。一陣晚風偶然掠過,螢火的流動方向因而發生了改變,它們絡繹不絕,只為在此夜中尋覓到合適伴侶。

  「然後啊,莫筠她說,只要不是茄子的話都可以。」一旁的筱莉說著今天上午在學堂裡發生的趣事。

  我與她正在回家路上,剛從市場採買了一些熟食,農曆十六號已經快到了,在鎮公所工作的姑姑為了處理每戶人家帳簿上所記錄的賒帳,這幾天都會忙到沒辦法回家吃晚飯,所以這段日子裡,家裡爐灶總是閒置的。

  「那還用提嗎?」我笑著回答筱莉:「上了妳那種當的話,任誰都會對茄子產生恐懼感的。」

  「哎?說得好像是我的不對一樣。」

  「本來就是啊。」

  「才沒有呢,我也是經過她同......

  「......」



  家在眼前了。

  可是我與筱莉都停下腳步。

  我們兩人,往同樣的方向張望而去。

  屋子門前,趴了一個女孩。

  一股血氣直衝我的腦門,我可以清楚察覺到頭殼上的血管一跳一跳地抽動著,但我一時之間,卻完全不知該作何反應。

  筱莉快步跑上前去,沒有任何話語,甚至是訝異表現出來,她默默地撐起小女孩的頭部,撥去她因髒汙的血水而沾黏在臉上的髮絲。直到這時,我才總算重新起步向前走去,不然我只會提著竹籃,繼續傻傻站著。

  「小立?小立?」

  她喊著秋惠的乳名,輕輕抖動那纖弱的身驅。

  秋惠原本緊閉的雙眼,在筱莉殷切呼喚下,總算稍稍睜了開來,以迷濛的目光望向我們兩人。

  「筱莉......姊姊?」

  氣若游絲的聲音,狠狠敲擊我的鼓膜。

  明明是如此細微,如此稚嫩的聲響,竟能讓我耳鳴起來,以至於幾乎無法再聽見其他任何聲音。

  我放下竹籃,蹲在那兩人身前。

  筱莉細長的髮帶,在風中不停來回飄盪,成為她與秋惠的背景,她的眼眸終究無法將哀傷雪藏,在凝注中落於秋惠身上。

  從筱莉手中,我接過了秋惠,並將她抱了起來。

  拾起竹籃的筱莉,與我一起進到屋內。



  「這就是我叫你不要去的原因。」

  筱莉邊處理秋惠的傷口,邊細數我的不是。

  「她的繼父脾氣不好,而你不但數落人家,甚至還出手了,這不是擺明了會讓她受到折磨嗎?」

  「那要怎麼辦?眼睜睜看她被繼父凌虐?」

  「我之所以會叫你不要去,那也是因為我已經去過了,你知道嗎?」

  「......」

  「真的是......已經沒有辦法了。」

  「那我就再去教訓他第二遍。」

  「不准去!」

  她忽然抱住秋惠的身體,對我嘶吼起來。

  「不要再去了,國新哥,你想害死她嗎?」

  我不想。

  但我該怎麼辦呢?我得不到答案。

  到死路了。

  我佇立在大門口,望著門前明晰的流螢,靜默不語,只是單單沉浸在我與筱莉共同的絕望之中。

  「......所以。」站立數分鐘後,我才總算徐徐開口:「所以,也要像那些人一樣,默默看著張先生溺死?」

  「......」

  這次,換筱莉沉默了。

  「明明只要周圍鄰居一起介入,即便是兩個三個也好,我相信今天不會走到這種地步,可是答案竟是一個也沒有。」

  我轉身快步走向筱莉身旁,蹲下來凝望她的臉。

  「妳說,這小鎮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

  她始終沒回答我。

  我不知道哪邊出了問題,但肯定是有某一處,某一個環節,徹底脫落了,乃至於這富饒的小鎮始終無法填滿那些空屋。

  梅山鎮,總是有令人出乎意料的地方。

  譬如說那座墳場。

  墳地的範圍,其實不光光是僅侷限在那片曠地上,而是四處蔓延,直到梅山鎮的每一處角落,每戶人家的屋內,每個人的心思意念。



  「筱莉姊姊。」

  「嗯?怎麼了?」

  「今晚,我可以留在這裡嗎?」

  「當然啊,沒有問題,這裡沒人會傷害妳的。」

  「哎嘿嘿......」



  我仰望窗外的星空,雙手在身後交握。

  油燈火光搖曳,使我映在牆上的陰影也隨之舞動,即便微弱,這盞燈還是奮力映亮我們所居住的家。雖然偶爾遭到晚風侵襲,一時之間站立不穩,但閃了一閃,它仍舊繼續釋放光亮。

  為了這個家,它寧願燃燒自己,直到油盡燈枯。

  姑姑回來了。

  我和她大致上說明了情況,並帶她去筱莉房間探視虛弱的秋惠,姑姑皺起眉角,深深長嘆一口氣。

  「我知道你很難接受。」

  扔下這句話後,姑姑便帶著疲憊的身姿,提起一桶水,到廚房洗澡去了。

  聽似相當敷衍的一句話。

  但我能明白她為何會說出口,姑姑和我一樣,是個外來者,不是從小到大就生長於此的人,她想必也是遭受過一番心理折磨,才得以適應。

  我不怪她,也怪不了她。

  我靜靜站在筱莉房間門口,背對她們兩人,凝望那纖弱的燈火,與秋惠一同諦聽筱莉所唱的搖籃曲。



  「夕陽下,晚風涼。草地上的花,你睡了嗎?
   星晨近,小河吟。夜晚的聲音,悄悄來臨。
   我兒啊,一日已盡。月光將照映在你夢裡。
   睡了吧,天色已晚。就讓夜風吹入你的心。

   夏蟲鳴,窗外風鈴也再響起。
   樹林裡,仍閃爍著流螢。
   我的兒啊,不知你夢境在何地。
   是否也有如此美麗?

   夜深風清月光明,照亮水面影。

   夏蟲鳴,窗外風鈴也再響起。
   樹林裡,仍閃爍著流螢。
   我的兒啊,不知你夢境在何地。
   是否也有如此美麗?」



  筱莉的歌聲,喪失了往日活潑。

  她在哭泣,她透過歌聲在哭泣,與她首次見面以來,她從未掉過一滴眼淚,至今仍然如此。

  而經由歌聲,筱莉的淚珠淒然撒在我心頭上。
  
  使我痛心疾首。

  她不只說過一次,梅山鎮是她成長的地方,是她的家,她從小便生活於此,未來也會常住下去。我曾經以為,她會提起這麼多次的原因,真是出於對這小鎮的愛,但我錯了,錯得離譜。

  原來,那是個問句。



  筱莉是個屬於夜晚的女孩,唯獨今晚,她的瞳孔黯然失色,有如一隻無法再發出光明的螢火蟲。

  隔天早晨,秋惠的母親過來接走了她。

  我豈有能力拒絕。



  先前的細雨飄了三天。

  而再過三天,秋惠死了。

  我一早聽到消息,還沒告知筱莉,便匆忙趕到他們家。



  她躺在一輛板車上。

  一張白布遮蓋住她的臉,纖瘦的身驅,上上下下滿是瘀傷。

  秋惠母親跪在板車前痛哭失聲,至於繼父,則面無表情站在一旁,凝視著深不見底的遠方。

  「得病死了吧,看那些黑斑......」

  附近的鄰居們湊近來看,漫不經心地唧喳討論。

  「要火葬才行了。」

  看不出來嗎?瘀血與傷痕。

  聽不出來嗎?深夜的哭求。

  沒錯,是病死了。

  又一個梅山鎮的村民病死了。

  如今,秋惠已經不在這裡了,所以我也沒必要繼續待著。我轉過身,推開紛擾的村人們,邁著搖搖晃晃的腳步,我蹣跚地走回家去。

  晨光惠然,蟬聲不息,夏色氛圍攀爬在每根樹枝、每處屋簷上。一切如同往日,沒有絲毫變化,噠噠的牛鞭與牛車上農民的吆喝,催趕著時辰前進。麵食店裡,餡餅與燒餅在鐵板上滋滋作響,堤防聳立湖邊,陰影拉長成一條黝黑的道路。而晨風起了,將落葉颳出一捲閒逸。

  由足跡踩出來的道路上,總不時冒出幾根雜草。

  陽光如暴雨傾洩似地灑落在稻田之中,將當季輝暈狠狠反射進我的眼簾,而紅磚堆砌的平房穿插其間,默默暗示著屬於夏的溫柔。水渠在道路邊潺潺流動,經它影響所構成的思緒幾乎讓炎熱夏日著實涼了一半......

  秋惠不在的梅山鎮,一切一如往常。

  從我離去的地方,直到家中。



  「回來啦?國新哥。」

  筱莉端著擺滿窩窩頭的盤子,在門口迎接我。

  「怎麼了呢?臉色這麼差,還沒吃早飯的關係吧?我準備了不少窩窩頭,來吃幾顆吧。啊,但是要留一些給小立妹妹喔,因為她......」

  「病死了。」

  我盡可能擠出最大的音量,卻還是細如蠶絲。

  「秋惠她......病死了。」

  「......」

  「......」

  「是嗎?這樣啊。」

  筱莉嘆了口氣,轉過身,和我一起回到屋內,把那盤窩窩頭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之後輕鬆怡然地拍了拍雙手。

  與其他村民的態度一模一樣。

  「那全部吃完也沒有關係唷,雖然我不覺得你有那麼愛吃甜食。」

  「......筱莉。」

  「要不然我也來吃幾顆吧,反正既然小立妹妹已經死了,我也用不著留她的份了,應該說恐怕會吃不完吧。」

  「筱莉。」

  「啊,差點忘了,可以給娘送幾顆過去的。」

  彷彿聽不見我在呼喚她一般,筱莉自顧自地叨念著,她伸手拿起了一顆窩窩頭,隨即往自己嘴裡塞去。

  我無言地看著她。

  筱莉咬了幾口,把大半顆窩窩頭吃進肚子裡以後,她稍稍皺起眉頭,用另一隻手掩住嘴巴。

  接著,她彎下了腰,胃液與方才吃進去的食物瞬間從她口中噴濺出來,一股刺鼻的酸溜味頓時滿溢整間客廳。

  「有點......太甜了,哈哈。」

  她稍顯羞澀地說著。

  「對不起,國新哥,我稍微清理一下。」

  我從背後抱住了筱莉。



  斗大的淚珠從她眼眶中瞬即傾洩而下。



  終於哭了。

  她含著詭譎的笑容,淚滴一粒一粒地從臉頰旁滑下,順著她白皙的肌膚,滑落到髒污的地面上。

  我第一次見到哭泣的筱莉,但我曉得這絕不是她第一次傷心流淚。

  從她與姑姑來到梅山鎮的那一刻起,這類事情在她周圍恐怕便不斷發生著,一開始會哭會鬧的筱莉,逐漸封鎖起自己的心靈。

  因為如果不這麼做,她是無法在此生存下去的,這個內心纖細的女孩,只能就地挖起泥土填補自己內心的傷痕。漸漸的,她的心口便被泥土塞滿,淚水無處可流,只能囤積在她嬌小的體內,永遠無法湧出,直到秋惠去挖掘出來。

  以死亡的方式。

  用自己生命換取的方式。

  筱莉渾身抽搐顫抖,用手遮掩住扭曲的臉孔。

  她把自己哭成好友,哭成姊姊,哭成母親。

  哭到連連作嘔。

  而我,除了在身後環抱她以外,什麼事情都做不到,但這是現在的我唯一能為她做的舉動。

  我忽然發現好冷,她的身體,她的四肢。

  冷得像秋惠所留下的那具軀體。

  那天早晨,除了抱著哭泣的她外,我哪裡也不去,哪裡也不想去,只想靜靜待在她的身旁,直到見證梅山鎮的終結。

  親自,見證它的終結。

  然而那隻手,筱莉的手,卻搭上了我的臉龐。



  「國新哥,你喜歡這個小鎮嗎?」

  「......」

  「我喜歡這裡喔,這是我成長,與生活的地方。」

  「......」

  「但是,求求你了。」

  「......」

  「帶我離開吧。」



  筱莉悠揚的歌唱,再次充滿在夏日午後的屋內。



  「葛藤爬上荊樹,蘝草蔓延。你的墳前,會有誰在那邊?
   葛藤爬上棗樹,蘝草遍延。你的墓前,只有夢的碎片。
   床枕燦爛耀眼,錦被鮮豔。土丘上面,長滿了蘝蔓草。
   葛藤爬上荊樹,蘝草蔓延。我在墳前,與你一同安歇。
   夏日長,冬季夜茫茫。多年後,我也將下葬。
   冬夜過了,夏天又蒼蒼。多年後,我將在你身旁。

   草螽鳴不盡,喓喓涕泣,似如傷惙悲心。
   我南山陟彼,採擷薇蕨,憂忡難以止息。
   許久不見你,今日亦矣,阜蟲不安躍趯。
   若明日相見,我心則夷,此生將不再分離。
   草螽鳴不盡,喓喓涕泣,似如傷惙悲心。
   我南山陟彼,採擷薇蕨,憂忡難以止息。
   許久不見你,今日亦矣,阜蟲不安躍趯。
   若明日相見,我心則夷,此生將不再分離。
   卻未覺察,你已死於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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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創作

留言共 10 篇留言

唯唯
沙發,而且我看完了(半實話

01-02 22:23

香附子
請坐請坐01-02 22:24
小嫩嫩
看完了,有點說不上感覺的感傷

01-02 22:38

香附子
說不上感覺嗎...01-02 22:40
Hikari
雖然非常哀傷,但卻很享受這種淒涼的美感......
香附子文字所顯示的畫面與情感立體得太可怕了。

其實看這篇故事時,內心也想起了另一則故事做對照組。
不過這得悄悄地說才行XD

01-02 22:53

香附子
那我就等你悄悄說囉01-02 22:55
小嫩嫩
應該說不知道如何解釋的感傷,有點諷刺現代的感覺

01-02 23:08

香附子
的確有點喔01-02 23:10
解憂
好沉重好難過……
所以說 到底為什麼村民有病?

01-03 02:03

香附子
這得在真正的本傳說明了呢...實在是這篇短篇的缺陷01-03 04:43
香附子
還有 這麼晚還沒睡不好喔01-03 05:33
小羊,喪失一半ed
=.= 所以還是要看本傳嗎?

01-03 11:14

香附子
短期內看不到喔01-03 11:18
解憂
哈哈 謝謝香附子哥哥
還沒睡是因為在趕稿啦~

01-03 11:31

香附子
辛苦了01-03 11:45
Tsubame
這讓我想起了大時代的悲歌 不過因為是聚焦於村子中的人民 所以更加突顯 好文章!!!

01-03 17:49

香附子
多謝誇獎喔~01-03 18:51
薄荷
「扎」了一束短馬尾、「扎」緊腰帶
→不知是否通用,不過敝人習慣用「紮」w

撇出一條條俐落的溝壑。
→想請問這邊選用「撇」字的意象是什麼呢(?
因為敝人想像起來是五指像耙子一樣犁田XD
晨光「惠然」→敝人查不到這詞呀,請求注釋QQ

被抓來結果學會了新詞呢XD
蔌蔌-風疾
俟俟-行走
翛翛、澌澌-雨聲
淅零-雨/雪/風聲
殷殷-雷聲

P.S.看到了香附子哥哥才發現敝人又認錯性別了嗎(掩面

01-26 22:07

香附子
惠然的部分

chengyu.game2.tw/archives/43190

以歡迎客人的詞彙代替晨風降臨2016-01-26 22:24:08
01-26 22:27
長出眼睛的書蟲
不愧是一流大學中文系出的...好棒的文采
在此容小弟我提問一下
「葛藤爬上荊樹」能解釋一下嗎?
葛藤意思是年代久遠嗎?經數是指亡者墳墓嗎?
抱歉國學常識太差不能意會

01-31 23:10

香附子
詳情請見詩經唐風[葛生]這篇, 歌曲前半段是從這則詩改寫過來的
還有我不是中文系的喔, 雖然是拿下了中文系的獎...[e29]01-31 2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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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喜歡★Flatsedge 可決定是否刪除您的留言,請勿發表違反站規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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