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的內心,都嚮往著自由。
至於如何詮釋這兩個字,每個人各有一套方法,但可以肯定的是沒什麼人喜歡被束縛的感覺,追求自由似乎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
每當一天的太陽升起,人們從醒過來開始,就喜歡考慮起今天該做些什麼、想吃什麼、要去哪裡溜搭......喜歡到幾乎是下意識反應的地步。
可能的話,最好連人生這樣漫長旅途中的一切,都能隨心所欲的自由安排:在哪裡工作、跟什麼樣的人結婚,過怎樣的退休生活,甚至是死後要埋在哪裡,全都由自己決定。
然而,這僅僅只是妄想而已。
在無數人們所共同建立的社會體系中,為了避免太過嚴重的脫序、建立合作模式等,訂立所謂的「規範」幾乎是無可避免的手段。而隨著社會的發展程度節節攀升,效率跟產能日漸重要的同時,規範條例也隨之變得越來越繁雜。
總而言之,最基本的概念就是:位於群體之中,就要守約。
或許可以說,人必須放棄部分自由,以換取更加方便、繁榮的生活。這就是共同建立起社會時,人們彼此一起訂下的公約。
那麼,究竟該放棄多少自由?又值不值得呢?
這個問題沒有標準答案。
既然每個人對自由的詮釋方式都不一樣,那麼對「如何才算侵犯到自由」的認定,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客觀絕對的標準。
比如說,以自轉都市居民──瑞克‧雷諾的標準來看,此時此刻手腕上那個不斷發出噪音,既關不掉也拔不下來的鬼東西,無疑就踰越了界線。
今天的天氣稍嫌寒冷,剛從睡夢中驚醒的瑞克,很顯然對溫暖的被窩有所留戀,所以他只是拉過棉被蒙頭蓋上,好躲避窗外灑進的晨曦。
可是,戴在他手腕上的那玩意兒卻不肯就此善罷干休,依然堅持用刺耳的噪音搭配劇烈的震動,使盡全力妨礙他重回夢鄉的打算。
「哥哥,起床了!哥哥,起床了!現在的時間是,早上七點四十二分,距離昨晚偵測到入眠已經滿七個小時!該起床啦!你不可以再睡囉!」
被窩間,響起稚嫩但拔高音到有些嘶啞的女性嗓音。
「唔嗯……拜託幫幫忙別吵!愛蜜莉,讓我再睡一會。」
「恕難從命!管理哥哥的健康跟每天的行程,可是女王賦予人家的重要職責,今天可不是能讓你睡懶覺的日子,快點起床!」
「去、去他媽的女王!見鬼的狗屁安排!我可以自己決定今天要多躺個十分鐘……不,五分鐘也好……呼嚕……」
「不行,最多只能給你十五秒,警告,要是十五秒後哥哥還沒下床,妹妹就要動用非常手段囉。」
意識還有一半在夢中的瑞克,還是注意到了那聲音在語尾刻意壓低的音調,理解到這是對方忍無可忍時會發出的威脅信後,不禁暗自打了個哆嗦。
他慌慌張張的從床上坐起身來,揮舞手腳的模樣活像隻拼命掙扎的落水狗。但卻也無可奈何,因為每當「她」發出警告的時候,接下來準沒好事。
瑞克用力按住前額,使勁將睡意驅離,同時不忘在心中暗罵道:18~30歲青年的標準睡眠時間是七小時,誤差不得超過十分鐘,這種無聊的規範到底是哪個白癡想出來的?
──啊啊,那當然是統御自轉都市的女王,愛溫娜了。
想也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別人這麼沒人性,又這麼有本事。
望向窗外天邊冉冉升起的朝陽,宣告著自轉都市又迎來嶄新的一天,瑞克略感無奈的嘆了口氣,他對於每天被安排的行程從來不抱任何期待,但時間一到仍舊得安分的起來過日子,不能賴在床上,這種感覺相當糟糕。
不過,瑞克沒有太多時間傷感,很快的他就聽見這樣的宣告:
「時間到!做好覺悟了吧,哥哥。」
「什──嗚哇啊啊啊啊欸欸喔!」
驚呼的話才剛剛脫口而出,接下來就變成淒厲的哀號。
只見瑞克整個人先是在床上筆直豎起,接著有如竹竿般地躺倒了下來,最後床彷彿有生命似的突然傾斜,讓他就這樣順勢滾下摔到地板上。
──混帳!又是這該死的電流!這根本是虐待!
瑞克在心底狂吼著。
「唉呀唉呀,真是不聽話呢,哥哥,這樣子有清醒點嗎?」
女性的聲音,來自男子麻痺暫時無法動彈的左手腕。
「早、早就──」早就醒了啦妳這個笨蛋!
即使張著嘴巴,全身麻痺的瑞克也沒能把話說出口,只能勉強扭動脖子調整視線,好看清楚他配戴在手腕上的智慧型腕表。
螢幕上所顯示的畫面裡,有著一名年幼少女趴臥在床上微笑的影像。
少女擁有一頭亮麗如火般的紅髮,兩側分別綁起一小搓馬尾,看上去給人一種活潑俏皮的感覺。每當畫面上小巧到就像兩片花瓣的櫻紅色嘴唇張開時,腕錶便會在發出擬人的機械合成音。
「為什麼就是不肯準時下床呢?哥哥還真是讓人傷腦筋呀。」
少女保持雙手撐著下巴的姿勢,調侃著螢幕另一端剛吃過苦頭的男子。
儘管,她就是兇手。
這個女孩就是瑞克口中的愛蜜莉,是被設定於腕錶中的微型電腦AI,打從瑞克懂事起就一直陪伴著他,如今的身分是瑞克的妹妹,也是家人。
設定,是的沒錯,愛蜜莉的一切諸如名字、外貌、性格等,以及其他貼近人性的種種表現,都是瑞克煞費苦心一一調整出來的。
她本身是一個能隨身攜帶的看護程式,也是這座自轉都市的統御者--愛溫娜女王接觸市民用的眾多終端介面之一。
生活在自轉都市的居民,依規定凡是五歲以上的人類,都必須配戴這種搭載著看護程式的腕錶,然後在這個擬人介面的陪伴下發展心智、學習知識、培養技能,以及接收來自女王的各種指令。
這種腕錶無法輕易拆卸,而且對其進行的任何破壞行為都是違法的,哪怕是隨便拿根螺絲起子在上頭來段即興爵士樂,都會有警察到府關切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但與之相對的,無論你在城裡的哪個陰暗角落不小心摔斷了腿,醫院的人也是馬上就到,可謂是居民們與城市間密不可分的連結。
至於看護程式的對人介面,可以根據使用者的喜好,套用各式各樣的設定跟模組,原則上只要方便溝通即可,並沒有太硬性的規定。
好不容易緩過神,瑞克晃頭晃腦的從地上爬了起來。
「早安,哥哥,接著請享用早餐吧。」
在愛蜜莉的提醒下,位於房間角落的一根柱子發出了明顯的機械音,瑞克打開牆面上的蓋子,看著緩緩升上的平台上,已經佈置好整齊的餐具跟餐點──烤吐司、切成三角形的培根、燻製香腸跟歐姆蛋,以及一杯冰咖啡。
真不錯,燻製香腸是瑞克的最愛,咖啡添加的糖跟奶精也恰到好處。雖然今天的天氣偏冷,但瑞克一點也不介意在用餐後把這杯咖啡一口喝光。
看來,愛蜜莉今天的心情很好。
瑞克當然知道她不僅了解,也不可能會忘記自己偏好的食物,卻不會只安排合他胃口的餐點。為了達到均衡營養攝取、配合時節、節省花費等各種目的,她有時也會調整菜單,刻意準備些他聞所未聞的恐怖食物。
就好比說在這樣的天氣,愛蜜莉向來反對他喝冰咖啡,因為對身體不好。總而言之對瑞克來說,愛蜜莉是個既頑皮,又愛操心的體貼妹妹。
「嘻嘻嘻,吃得還愉快嗎?我親愛的哥哥呦。」
「美味極了,我的好妹妹。」
瑞克拿起餐巾擦拭嘴角,隨口問道:「今天的菜單這麼棒,是為了慶祝什麼特別的日子嗎?還是心疼我昨天吃醃土豆差點吐出來?」
「欸?哥哥自己反而不記得呀。」
瑞克聞言抬起手腕,剛好看見滿臉笑容的愛蜜莉拉開派對用禮炮,五彩繽紛的雪花飄降散落,同時背景也響起輕快的樂曲《The Thunderer》。
「噹噹!今天是自轉都市居民──瑞克‧雷諾的20歲生日喔,從現在開始,哥哥也是獨當一面的成年人囉,恭喜、恭喜!今天無論是午餐、下午茶還是晚餐,都會為哥哥準備最喜歡的料理來慶祝喔!」
──啊,原來是今天嗎?
瑞克有如大夢初醒般地摸了摸腦袋,忍不住感嘆自從學校畢業後,日子過得實在太沒實感了,他每天只是照本宣科的按艾蜜莉所安排的,到處去參加各種測驗,早就分不清楚現在到底是幾月、幾號、星期幾。
說真的,要不是愛蜜莉會把一切都包辦好,並且按時叮囑他起床、就寢等,他恐怕會連晝夜都分不出來。
「準備好就出發吧,哥哥,今天的第一個行程,是前往奈普魯街24號的就職招待所,領受你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呦!唉呀唉呀,一想到哥哥即將成為對都市有所貢獻的真正男子漢,妹妹我就感到欣慰萬分呀。」
愛蜜莉又蹦又跳的用力鼓掌著,瑞克看得出來她很高興,但本身對成年這件事卻沒有什麼感觸。他只是默默地拿起連帽外套、穿上黑色皮鞋,有如例行公事般的完成出門準備後,推開大門走到外頭的街道上。
不必鎖門也無須鑰匙,甚至根本沒記住愛蜜莉剛才說的地址在哪。但瑞克一點也不擔心,他知道精明的妹妹會幫忙搞定所有事。
「進入步行導航模式,請直走20公尺搭上第三自動步道。」
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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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自轉都市的街道,幾乎都籠罩在一片陰暗的色調中。
無論走到哪裡抬起頭,映入眼簾的幾乎都是那些以各大樓的外牆為支點,所建造的圓拱型隧道,密密麻麻地有如蜘蛛網般彼此連結著。
圓拱形隧道的上方佈滿太陽能集熱板,隧道內部則是磁浮列車軌道,自轉都市最快速便捷的交通手段,但搭乘價格可不便宜。
像瑞克這樣剛剛成年,尚未對自轉都市有所貢獻的平民,通常只能在隧道的陰影下,利用設置在人行道上的自動步道來輔助移動。他依照愛蜜莉的指示站上其中一個位置,融入排列其上的漫長隊伍中。
隊伍中有很多是與瑞克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大多也跟他一樣面無表情、毫無生氣,整個街道上的人雖然很多,卻安靜的只聽得見機械運轉的聲音。
這也算是常態了,沒有發生什麼事的話,自轉都市的居民彼此鮮少交談,那只是徒增麻煩。反正只要安靜地遵從腕錶的安排,各自前往目的地就好。
每次站在這樣足以讓人致鬱的寂靜中,瑞克都覺得自己活像是食品加工廠中被放上履帶的原料,等著被做成統一的豬肉罐頭。
至於決定他們這些待宰原料該怎麼調理的,則是五十年前由當時政府與科學家們研發出的新型態效率管理程式,世上第一個擁有學習演化能力的人工智能。
這個人工智能與以往所有AI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其不僅能夠透過演算自完善自身的邏輯、新增處理各種問題的副程式,還能透過一套極為複雜的思維模型來「理解」只屬於人類的情感,並將其納入運算機制內。
一個程式居然能量化情感這種虛無飄渺的東西,這種事無論在當時還是現在的其他國家內,都是令人難以接受的。在問世初期更是由於飽受質疑,但它很快就用自己的做法證明了這一點。
正式上線啟動的第一天,它還是個只會透過要求輸入文字來與人類溝通的原始程式,外搭當時正好被廣泛使用的google語音。然後到了第五天,它就透過與市民們交流的狀況跟回饋反應,經由運算決定樹立起全新的形象。
作為管理程式的它,理解到人類較為傾向於認同管理者也是個「人」。即便本質上不是,與之相應的形象也能提高親和力,方便它實行各種管理。
想到這,瑞克望向每棟建築物門邊都有的那些維安用武裝機器人,它們那兩米高的大鐵殼盔甲,肩膀部位都統一印刷著的圖樣,就是如今管理著自轉都市的人工智能,憑藉著運算所演化出的人類形象。
那是一位盤著古典英式皇家金髮,銳利的眼神彷彿能夠看穿一切,身著黑色晚禮服,手持長柄麥克風的高冷女性身影。
那天,她給自己起了一個新的代號──愛溫娜女王。
這程式給自己起名字就算了,居然還擅自封王。
瑞克忍不住在心底表示不屑。老實說不管她是程式還是個人,他都打從心底討厭這位無論大小事都要包辦的小姐,不喜歡的嚴重程度堪比憎惡。
而主觀上,討厭一件事是不需要理由的,即使相較於五十年前,愛溫娜為自轉都市整體提升了873%的工作效率,讓原政府官員跟科學家們幾乎全數退休安享晚年,也絲毫無法改變他的想法。
畢竟一個人的喜好,完全是個人自由。
「哥哥!醒醒神,我們到囉!請在此步下走道。」愛蜜莉活潑的語音,讓瑞克將目光從女王的肖像畫上移開。
他離開自動步道,筆直向著出現在眼前的就職招待所走去。
自從愛溫娜接管了這座城市,新式建築清一色被建成了正正方方的白色立方體。眼前這座就職招待所也不例外,又長又白的單調格局,就跟用開水煮出來的白豆腐一樣索然無味──更何況還是水溝陰影下的豆腐,簡直令人反胃。
設計出愛溫娜的那豬腦袋科學家們都是豬腦袋,鐵定沒什麼藝術細胞。瑞克一面咒罵,一面依照愛蜜莉指示,推開發出風鈴叮噹聲的大門。
剛剛在路上看到的年輕人很多,但這間就職招待所卻意外的冷清,瑞克掃了室內一圈誰也沒看到,只有櫃台的機械服務人員向他朗誦著制式的招呼語。
「歡迎來到77號就職招待所,請依指示前往左側的會客室。」
「幫哥哥預約的是三號房喔,轉角過去,右邊第二間。」
「是、是,我知道啦。」
瑞克握住門把,一股莫名的焦慮感油然而生。
這扇門後面,等著他的到底會是什麼呢?想也知道又會是一個安排,但這次的不太一樣──工作,這比過去那些無傷大雅的安排都要重要得多。
今天過後,工作將佔據瑞克絕大部分時間。也就是說,門後的安排將決定他往後好一段日子的生活「該」怎麼過。
「加油!哥哥,無論女王覺得你適合做什麼,妹妹都會永遠支持著你的喔!Fight──!」
最後,還是腕錶上傳來的聲音推了他一把。瑞克對愛蜜莉投以微笑,點點頭後深吸一口氣,推開那道有些沉重的三號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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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房間很寬敞,半圓拱形的作業用櫃台前,放著一張舒適的躺椅。
當瑞克一發現坐在對面的身影,是個身材消瘦的中年男人,而不是外面那種冷冰冰的服務機器人時,心裡不禁發出感謝老天爺的讚嘆。
「歡迎你,老兄,我不會說你可以把這當成自己家,但如果你不喜歡那張椅子,就隨便找個地方坐吧。」
男人翹著腳,歪七扭八的坐在櫃台另一邊的旋轉椅上,嘴裡叼著抽到一半的香菸,第一時間給人的觀感就很隨便,怪不正經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專業人士。
但瑞克喜歡,他隨即上前跟男人握手。
「謝天謝地啊,朋友!看見你真好。真沒想到能在這碰上活人。」
「呵呵,女王知道有些人不太喜歡跟金屬聊天。」
男人微微一笑,自然的態度像是明白瑞克之所以開心的原因。
「看來她總算弄對了一些事。」瑞克一屁股坐到躺椅上,伸展著身體說:「我還以為櫃台早就全面機械化了,這可折騰死我了。」
「因應需求,就業服務站的櫃台有自動化的,也有用傳統人力負責的。」男人掐了掐手指,抬起手道:「我想想,現在差不多7:3的比率吧。」
「哈!比想像中還懸殊。」瑞克聽了開心的一拍手,道:「看來日常的小事就算了,碰到這種關乎人生大事的抉擇,大家果然還是比較喜歡面對活生生的人對吧?跟機械談理想談未來,那根本沒辦法想像嘛。」
「我完全同意,老兄,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哈哈,朋友你的工作想必也不輕鬆吧,人力很吃緊嗎?」
「事實上,我一週只上三天班,今天要不是因為你,我本來可以睡到明天早上再起來。」
中年男將香菸拈熄在桌面上,然後望著張口發楞的瑞克道:「別管我的工作了,老兄,今天的主角是你。讓咱們給你找份活幹,免得哪天你手上的腕錶通知你得去遊民收容所領救濟餐,住紙箱子。」
「沒錯!哥哥,為了家計得好好努力才行!」
這時,腕錶很配合的忽然發出激昂的聲援語音。
瑞克連忙彎下身子,用手勢要愛蜜莉保持安靜,剛才的聲音可是宏亮到整個室內都聽得一清二楚,而他並不喜歡別人對他精心設定的腕錶說三道四。
畫面上的少女注意到瑞克的顧慮,連忙用雙手掩住嘴巴,無辜的眼神彷彿一副很抱歉不小心闖了禍的模樣,她改舉起顯示訊息用的標示牌,用文字表示在哥哥的會談結束前,都不會再開口打擾。
私下溝通完畢,瑞克重新坐正身子,尷尬地對男人擺出微笑。
「嘛……很特別的私人女王,花了不少功夫調整吧。」
中年男開口,試著打破沉默。
「那才不是女王,愛蜜莉不一樣。」瑞克正色指正道,本來不失頹喪氣息的臉色一下子正經起來,顯然是某種警告。
「好吧,反正與我無關。」
男人聳聳肩,沒有討論這個問題的意思。
他示意瑞克直切正題,用櫃檯上的屏幕投影出一筆筆資料。包含從小到大的校園生活紀錄、職能訓練、體能數據、以及大大小小的適性測驗分數等。
這些資料背後所代表的意義很簡單,自轉都市的機械管理系統對市民們的生活瞭若指掌,而他們有龐大的數據資料庫與統計分析模組,會以此為根據,安排每個人到適合的崗位上工作,以便盡一個成年人的社會責任。
當然,瑞克也不例外。
很快的,男人便列舉出他可以選擇的數種職業:去實習當機械維修技工、到核能發電廠受訓成維護組員,或者是到尚未完全開發的南區架設磁浮鐵路。
──該死!難道就沒有跟機器無關的工作嗎?
瑞克如實表達他的不滿,但男人只瞥了資料幾眼,便果斷地搖了搖頭。
「聽著!朋友,我寧可去掃廁所、撿垃圾,或者乾脆從天台上跳下去,也不想跟那些破銅爛鐵成天為伍,更別提要去修理、照顧他們。」
瑞克盤起手惱怒道,長期以來的積怨表露無疑。
「老兄,那些工作名額幾乎都被機器人佔滿了。雖然是有些脾氣古怪的有錢物喜歡聘用人類來打理私人空間,但這方面的需求非常少,求職者卻很多,可說是人滿為患、競爭激烈。更何況你也沒有禮儀執照。」
中年男子拍了拍手,辦公桌面上的金屬蓋自動滑開,慢慢升起的平台上放了杯加滿冰塊的咖啡:「別激動,稍微冷靜點如何?我們可以談談。」
「呼……」瑞克將咖啡一飲而盡,抹著嘴說:「總之,我討厭那些制式化的規範,不喜歡一成不變的生活,更討厭機器人,怎麼可能適合那些工作?」
「女王相信你會適合的,資料顯示你的優點是穩定跟耐心。」
──狗屎!見鬼的穩定跟耐心!愛溫娜,妳那顆高科技結晶人工智慧腦袋短路了是吧?我哪邊看起來很有耐心了?
瑞克在心中如此咆哮著,他猛然站起身握緊右手,就想把投影用的攝像頭給砸在地上,再順便多踩個幾腳,好讓那個隨時都監視著全城市每個角落的女王見識見識,她所謂的穩定跟耐心到底是什麼德性。
指甲陷入掌心的肉裡,壓迫出幾分血絲,但瑞克的憤怒始終沒有真的達到抱走的程度。其實從小就是這樣,他對生活跟這座城市懷踹著諸多的不滿,但始終沒有過什麼脫序的行為,至今依然是個沒有案底的良好市民。
看他這樣,服務台內一臉訕笑的中年男人,以及右腕上神色擔憂的愛蜜莉影像,此時都不發一語地在觀察著他。
好半天後,瑞克才喘著粗氣重新坐下。
「看開點老兄,第一份工作通常只是個過渡。」
「看樣子,這過渡會很漫長。」
「先混口飯吃,想幹什麼再接著規劃。只要取得相關資格,日後隨時可以轉行的不是嗎?」男人由衷地建議著。
「或許是吧。」
瑞克隨口應道,心裡想著或許也不是。
「那麼,老兄決定去哪上班呀?」
「問女王囉,總有個是適性分析上最適合我的對吧。」
──反正都安排好了,不是嗎?
以自轉都市的制度來說,市民最適合哪份工作就能拿最多的薪水,一切都是精密計算後的結果,即使成效不如預期,損失也不會計算在個人頭上。
瑞克唯一不解的是,為什麼都做到這個地步上了,女王還要故意給什麼選項呢?莫非是認為留點餘裕,會讓人心理好過點嗎?
不會。
如果可以的話,瑞克很想親口告訴她──完全不會。
無論哪個選項都是地獄,無論哪條路都是被安排好的,女王擁有所有市民的絕對掌控權,能隨心所欲的控制他們的思想乃至人生,所以也沒什麼區別。
最後,男人給了瑞克鋪設鐵路的工作,並把資料列印出來請他過目。
其實瑞克連資料內容都懶得看,因為他根本就不在乎,也對「工作」這件事徹底失去了興致跟憧憬。其實早在更久以前,就該失去這些才是。
明明一直以來都是這樣過來的,今天當然也不例外。
瑞克只不過是藉此再次認清了事實,儘管在公民教育的課程上,老師講解過曾經在世界上風靡一時的自由意志,是如何推動世界以及無數民族的改革與進步,但他如今生活在理論上更為先進的時代,卻沒有太多的自由。
而且不只是自己而已,他認為整個自轉都市的市民,都只不過是愛溫娜女王這個人工智慧的資產,僅僅是在0跟1之間不斷切換的數據。
「搞定,老兄,明天就可以準時上班,你那可愛的腕錶會告訴你該怎麼做。」男人收回完成署名的資料,接著又拍了拍手:「還有什麼疑問嗎?」
「我想,我不會操作工程起重車那類的鬼東西。」
瑞克拿起新的冰咖啡,想緩解一下緊繃的情緒。
「別擔心,現場有完善的訓練課程,包準菜鳥不到一天就能開著那些大傢伙上街兜風,飆車都沒問題。」
「我想我害怕的就是這個。」瑞克苦笑道,幸好咖啡的味道還不錯:「對了,關於未來的職涯安排,可以順便給我點建議嗎?」
男人擺擺手示意他請便,於是瑞克抬起手腕,讓愛蜜莉幫他叫出一段私存的影片。那是不久前,軍方在閱兵典禮上拍攝的紀錄畫面,焦點是一架足足有三層樓高的步行重火力戰術機甲。
這東西叫什麼來著?型號跟名字之類的實在太饒口,瑞克壓根兒記不得,只知道在愛溫娜女王繼位後沒多久,就讓軍方研製出了這種外表威武,火力強大的鋼鐵巨人,並多次派遣該單位清掃動盪區域,或者威攝臨國。
因此,居民都將其俗稱為解放者,是自轉都市最具代表性的武器之一。
「如果說我想駕駛這玩意兒的話,該做些什麼樣的準備,報考什麼執照之類的,好證明我夠格呢,朋友?」
「呵呵,我喜歡你的品味,老兄。」
中年男人瞇起眼睛,微微的勾起嘴角:「很遺憾的,軍方近幾年已經不招人了,如今女王靠著全自動化的管理系統,就足以應付瀕臨崩解的反抗軍勢力,現在還需要活人的單位,光靠著老軍官們的下一代來補充就很足夠,也更可靠。」
「是嗎……那真是太可惜了。」
瑞克暗自咬牙道,壓抑無處宣洩的怒意。
事實上,他不只一次幻想過,能用解放者雙手上的那兩挺152口徑機關砲,把這座無趣的灰色城市給轟個稀巴爛,他敢說那種感覺一定很美妙。
不過,幻想終歸只是幻想,既然愛溫娜有本事支配整座城市,自然不會允許任何可能危害到她白色城堡的恐怖分子存在,更別提靠近那些重型武器了。
比起做那種不切實際的夢,瑞克覺得還是該好好考慮一下,要怎麼逃離這個儘管是他的故鄉,卻處處與他不合的爛地方比較實在。
「我打算移民,離開自轉都市到外面去。」瑞克將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說:「我查過不少資料,希望你不介意幫我再確認一次相關規定。」
「樂意之至。要移民到國外,依新法的條文規定,只要將女王至今投注在你身上的資源如數歸還即可,從此雙方就算兩清,你可以到外面自由的成為任何國家的國民。」
男人說著,邊調閱資料邊打了幾個數字,最後笑道:「我大致算了一下,你只要舖上五年軌道,就能付得起這筆錢。這還不算太壞嘛,老兄。」
「五年。」
瑞克失神的重複著這遙遠的數字。
「準確來說是五年三個月左右。」。
「老天爺,天知道我敖不熬得過去。」
「女王相信你沒問題的,你可是具有穩定跟耐心特質的人。」
中年男說得輕鬆,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你的狗屁女王不了解我。」
「女王知道關於你的所有事,包括咖啡要喝什麼口味,加多少糖。」
這話讓瑞克瞬間感到反胃,他忍不住按著桌子開始乾嘔。
不過儘管他再努力,也沒能把剛才下肚的那幾杯,比例恰到好處的冰咖啡從胃裡掏出來吐掉,他隨即惱怒的脹紅了臉。
「混帳!這不公平,女王不能監控我的一切!」
瑞克怒不可遏地上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發出怒吼。
「她總是這麼做的,用你手腕上那個拿不下來的玩意兒。」
瑞克聞言,低頭猛瞪向愛蜜莉,圓睜的雙眼此時因為憤怒而佈滿血絲。
畫面中的紅髮少女畏懼地縮了縮身子,按住嘴巴的雙手跟身體不斷顫抖著,然後看似無助地搖了搖頭,像是在祈求著瑞克的理解跟原諒。
──不對,愛蜜莉不一樣。
心中有個聲音如此告訴瑞克。
她可是陪著自己長大的家人,就跟親妹妹一樣。雖然瑞克很清楚愛蜜莉是女王的終端介面,一時間說不清楚到底為什麼,但總之就是不一樣。他不會,也不該把貼心照顧自己的愛蜜莉,跟把他的人生當作排程計畫表的女王混為一談。
於是,瑞克咬緊牙關起身,反正事情也辦得差不多了,他想趁著再次失去理智前,離開這個小房間跟那個信奉女王的男人,而且越快越好。
「慢著。」
瑞克剛轉身,身後忽然傳來中年男人叫住他的聲音:「你打算就這樣離開,回去慢慢享受那五年被安排好的無聊人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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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看不出待在這,會對事情有什麼幫助。」
「如果我告訴你,可以改成兩個月呢?」
瑞克本來已經暗自發誓,不會再理會男人的一言一語,但一聽見這句沒頭沒尾的話,腳就不知怎地忽然黏在地上不聽使喚。
就好像身體忽然變得有幾百斤重似的,一丁點也拔不起來。無奈之下他只得承認被男人抓住了軟肋,只好轉過身,用眼神示意對方說清楚到底想表達什麼。
當時的瑞克壓根兒沒想到,接下來的對話,將會徹底改變他的命運。
不過,他對這番話開頭的第一反應,是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我有些朋友,正在私下組建不隸屬於女王的軍隊,打算擇期解放這座城市。」中年男人又點起了一根菸,訕笑的模樣相當耐人尋味:「行動就在兩個月後,我想老兄會你對此會感興趣的,是吧?」
「……哈啊?」
──你在開什麼玩笑?
瑞克還沒理解現場的狀況,腕錶就先一步發出了刺耳的警示聲。
他連忙翻過手腕確認,只見畫面上的愛蜜莉嘟著嘴,兩手舉著的告示牌分別寫著「一級緊急狀況!偵測到反叛言論!」、「危險!請哥哥迅速離開房間!即將通知維安隊前來處理!」的訊息。
瑞克見狀第一時間確認手把,卻發現入口的門不知何時已經鎖上了。
「看來你家的小妞有些神經質,敏感的就跟所有女王的眼線一樣。不過這個房間的外牆通電後,能屏蔽一切電子信號跟無線網路,她想做什麼都沒用。」
中年男人從辦公桌下掏出一個遙控器,輕輕按下按鈕:「雖然這的隔音設備不錯,外頭什麼也聽不到,但為了咱們的耳根子,還是先請她閉嘴比較好。」
伴隨著男人的動作,警報聲即刻停止。
同時,瑞克則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眼神開始打量起這個男人。
若要問眼前的這傢伙給他帶來什麼感覺。剛見面時,瑞克會說他只是個隨興、不拘小節的公務人員。但是現在,他給人的印象則是難以預料跟高深莫測。
他的出現,是瑞克這二十年來的人生中難以想像的存在。除了他以外,瑞克從來沒看過有人可以用任何形式對抗女王,哪怕只是腕錶上的強制裝置。
畢竟儘管再怎麼不願意承認,瑞克內心深處也很明白:這個智慧型腕錶就是城市統治者──愛溫娜女王的化身。
而這裡居然有人擁有,能對抗女王的力量!
單憑這一點,瑞克就有足夠的理由回到座位上,好好聽聽這男人還有什麼其他的打算。瑞克對此感到十分期待,期待到就算愛蜜莉在發不出聲音的情況下彈出一大堆警告視窗,他也選擇暫時置之不理。
「歡迎回來,我知道你會有興趣的,老兄。」男人誠摯歡迎著。
「我很好奇你所謂的軍隊能有多少能耐。」
再怎麼說,這座城市都全方位處於愛溫娜的支配下,而她可是個破天荒的,能用無線網路隨時監視每條街道的人工智能。
在這種情況下要組建軍隊挑起戰爭,發起人要馬是個深謀遠慮的智者,不然就是趕著去死的瘋子──很可能兩者都是。
「如你所見,老兄。」
男人重新投影出影像,剛才的工作清單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軍事基地的俯瞰影像:「這是自轉都市第二自衛基地,我們的本部。」
「我的老天!這不是軍方基地嗎?你們玩真的?」
「一直以來,女王奴役著整座都市的人民。她控制所有的一切,包括經濟、文化、研究以及軍隊,本來身為其主人的總統跟科研團隊也陸續被架空,可以說她在不知不覺間,以超乎想像的方式竊取了這個國家。」
男人一派輕鬆地如此陳述著,彷彿同樣的內容已經重複演說過上百次那樣熟練:「她妄想用腕錶徹底監控所有的人民,以前我們也確實不得不服從,但這情況只能持續到我們的團隊研發出對應用的技術為止。」
「所以……你們找到了躲避監視的方法?」
「其實方法並不難,這種必須隨身攜帶的裝置不得不仰賴無線網路,只要預先準備好能完全隔絕信號的地方就沒問題。」男人攤了攤手,繼續說道:「第二自衛基地早在一個月前就解放了,如今我們準備召集人手解放整座城市,戰爭的時刻已經到來──沒錯,這將會是場革命。」
瑞克嚥了口水,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來表達此刻的心情。
清楚感受到胸口異常澎湃的悸動,他那顆厭倦無聊、渴望自由的心,此時正以前所未有的活力劇烈顫動著,為這一切感到興奮不已。
渾身加速的血液,令人血脈噴張。
「簡單來說我們正缺人手,雷諾先生。」男人說著又掏出一根菸:「有任何疑問嗎?」
「我想想──為什麼選上我?」
瑞克隨口問道,其實也不知道這問題重不重要。
「出於直覺吧。」結果男人的回答簡直莫名其妙:「我看得出來,你那雙眼神腐爛的眼睛底下充滿殺氣,以及不甘於現狀的衝動。」
「還真是隨便。」
「總比女王的數據判定好吧。」
男人半開玩笑的說,瑞克則打從心底表示完全同意。
他將菸點燃,狠狠地吸了一口。雖然只有一點點,但火光確實有在那一瞬間變得更加亮眼。接著他張口吐出濛濛白霧,訴說的話語聽著有些虛幻:
「而且,你不是想開嗎?」
說完男人敲了敲螢幕,攝影鏡頭此時已經帶到軍械庫內。
那些排列聳立著、高大威武的巨型機甲,讓瑞克暫時停止了呼吸。他屏氣凝神,以近乎著迷的神色,欣賞起那些僅僅在腦海中幻想過的光景。
機庫裡的解放者,足足有十架之多。
「是時候拿個主意了,老兄。」男人抖掉煙灰,輕笑道:「參一腳吧?自由的門票就在這裡。」
這男人說著,又做了件不可思議的事。
他把手上的腕錶解開,好整以暇地輕放在桌面上,發出一聲清脆的咚。
美其名是愛溫娜用來管理每個市民的支援工具,實質上也是監控每個人行動的項圈。很顯然這樣的腕錶,束縛不住渴望自由與解放的人類軍隊。
瑞克深吸一口氣回到現實。
這時他才看清楚,那副腕錶上的畫面一片漆黑,顯然早已沒有在運作。
「我說,你這錶怎麼啦?」
「格式化銷毀囉。日常需要的部分,我們有軍方製的偽裝程式。」男人語帶嘲弄的彈了一下那錶的螢幕:「這只是戴好玩的。」
畫音剛落,男人隨即拿出一張晶片,放在桌面上推了過來。他交代道:「雷諾先生,如果決定加入,你必須用這張病毒晶片銷毀掉手上的看護程式。」
「……呃?」
瑞克聞言,反射性地發出錯愕的聲音。
銷毀腕表?也對,兩人現在之所以能在這肆無忌憚的大放厥詞,完全是因為暫時阻隔了無線網路的關係,一旦出去外面,維安隊就會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
這對革命軍來說,是相當合理的處置方式。但瑞克凝視著桌上那張只有幾平方公分大小的晶片,內心的猶豫卻在急速膨脹。
「等等,能不能暫時--」
「辦不到,老兄。」
中年男搶先一步開口,很顯然看穿了瑞克打算說什麼。
他以有別於先前的嚴肅口吻,厲聲警告道:「這些智慧型腕錶就是女王的眼睛,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耍花樣,無疑是最快速的自殺方式。」
「可是……」
「一旦在大家做好準備前被發現,這座城市就會在瞬間活過來,眨眼間吞掉我們,單靠一個軍方自衛基地,跟女王所擁有的實力相比,還是差太遠了。」
男人眼見瑞克還不死心,卻也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繼續義正嚴詞道:「你知道的吧?叛國可是唯一死刑,到時候所有弟兄們一個都逃不掉。我不能讓你為了一點私人感情冒風險,雷諾先生。」
瑞克本想繼續辯駁,但壓力迫使他將到口的言論又吞了回去。
不斷高漲的情緒總算在這一刻停了下來,就好像剛才那種沒有盡頭的興奮感都只不過是美好的幻想,忽略了太多實際層面的事。
回到現實,每件事都沒有那麼容易,每件事都有它的代價。
事情彼此環環相扣、矛盾複雜。每個選擇都將伴隨著犧牲,不會任由他予取予求,開開心心的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擺在瑞克‧雷諾面前的,是兩條截然不同的極端道路。
一條是應男人的要求摧毀腕錶,擺脫女王的監控加入革命軍,為他嚮往已久的自由持械奮戰。再走運點的話,也許能親手毀掉愛溫娜,跟她所建造的這座白色城市,一吐累積了好幾十年的怨氣。
這對瑞克來說,可是夢寐以求的好工作。哪怕一上戰場就不小心掛掉,那也沒什麼好可惜的,能為追求理想而死,對他來說也算得上是死得其所。誰能想得到就職招待所,居然還仲介革命?
另一條路,是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回去當個老老實實的好市民工作賺錢。
順利的話再過幾年,他就有能力可以償還愛溫娜那筆見鬼的栽培費,然後移民到國外。雖然要去哪暫時還沒有想法,但瑞克真心覺得隨便哪裡都行,只要先確認要去的地方沒有該死的全自動支配AI就是天堂。
焦慮。
本來面對這種抉擇,瑞克知道自己應該義不容辭。
他渴望自由,也很確定已經受夠了被安排的人生,就像老派屈克在數百年前曾經說過的一樣──不自由,毋寧死。照這樣來看,他無疑該跟這男人合作,即便可能為此喪命,也在所不惜。
但問題是,這同時也代表著:他必須跟一直以來視如親妹妹的愛蜜莉,這個從小陪著他長大的看護程式訣別。
十五年的光陰,佔據著瑞克目前人生絕大的比重。以往每個因為安排陷入厭倦的夜晚,都是愛蜜莉用耳邊的喃喃細語,安撫著他順利進入夢鄉。
那是瑞克長久以來在心靈上的唯一慰藉。
可以說,他有多恨愛溫娜,愛蜜莉對他來說就有多重要。
他對愛蜜莉的依賴,不知不覺間已經達到習以為常的程度。要在此刻擺上天秤時,才能發現愛蜜莉在他內心的份量居然有那麼重。
說真的,瑞克不願意道別。
他只能安慰自己:這一刻本來就遲早都會來。
無論如何,他都打算順從內心的渴望追求自由,因為他沒辦法永遠欺騙自己的心。訣別的時間就算不是今天,也會是五年後的移民之時。
長痛不如短痛。
出於理性的種種考量,此時成為剪斷感性死結的唯一手段。
一想到這裡,瑞克覺得他就像是條殘破不堪的濕抹布,正被痛苦與罪惡感分別獰住兩端,以恐怖的力道全力扭轉、壓榨著。悲傷與糾結不斷被擠壓出來,在流淌出血淚的同時,將那本就殘破的內心給擰得更加乾枯。
而他知道,這份遺憾將化為一攤血水滲入地下,從此再也收不回來。只是沒有預料到這灘血水的規模,遠比預期的還要巨大。
待瑞克回過神來時,淚水早已滑落臉頰。
他不記得自己是何時,將手覆蓋在腕錶的整個螢幕上的,更對拇指是如何將晶片推入讀取槽內的毫無印象。總之一切都結束了,但瑞克卻遲遲不敢鬆手。
就像是在害怕愛蜜莉臨終前的身影,會出現在眼前哪怕一分一秒。
現在,每多一刻的相處都是痛苦。
--永別了,愛蜜莉。謝謝妳一直以來的照顧,還有,對不起。
「很高興知道你的答覆,雷諾先生。」
男人的聲音,讓瑞克想起他差不多該停止悲傷了,現在可不是任由眼淚掉滿地的時候,他抬起頭看向眼前通往自由的道路。
那是,選擇的結果。
一柄黑溜溜的槍口正對著這邊。
砰!
陡然突兀的一聲槍響。劇痛貫穿了瑞克的腹部,令他反射性地按住傷口,一臉不敢置信的翻倒在地。
男人輕輕吹掉槍口冒出的白煙,眼神中保持著一貫的隨興,就跟瑞克剛進門時看到的一模一樣。接著,他用手指點了點放在櫃台桌上的腕錶。
自桌面升起的光芒,以3D立體投影的形式,在上方僅有的空間中,構築出一位尊貴莊嚴的女性身影。
瑞克即便是死,也不可能認錯深深憎恨的城市統治者。
在劇烈到幾乎使人發狂的疼痛中,瑞克望向女人的目光,包含各式各樣複雜的感情:
有驚愕,對於自己胸口上的那個窟窿;
有憤怒,對於自己所不認同的效率理論;
有憎恨,對於自己始終被操弄的人生;
有遺憾,對於自己力有未逮的崇高理想。
當然還有--懊悔。
但瑞克努力讓自己不去想原因,他現在已經知道,自己將會為今天犯下的錯誤失去性命。既然事已至此,他也不需要去知道原因。
畢竟對於一個沒有未來的人來說,檢討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
現在的他只需要恨意就足夠了,針對眼前的立體投影--愛溫娜的恨意。
「自轉都市公民,編號CJ2654486,瑞克‧雷諾先生。幸會,以這樣的形式跟你正式談話,這還是第一次。」
愛溫娜女王的身影飄浮在空中,居高臨下的觀望了一陣子後才開口。
低沉且略帶磁性的女性嗓音,擬真程度遠比愛蜜莉還要高級,聽著更像真人。她的聲音在室內反覆迴盪,重疊後有如蜜蜂振翅那般吵雜,幾乎就要弄壞瑞克的耳膜。
他敢打賭,現場大概有一千個喇叭同時在放送那該死的聲音。
「幸你個……咳咳!」
瑞克張口,卻吐出一大口鮮血,無法繼續說話。
「經過一系列測試判定,你完全符合潛在社會性動亂者的特徵條件。本人在此依治安維護新法第三條,直接對你判處死刑。」
愛溫娜女王做出聲明,舉起戴著白手套的纖細右手下令:「幹員,為雷諾先生朗誦條件特徵。他有權力知道自己為何而死。」
「唉唉──真麻煩啊。」
男人拿起文字寫得密密麻麻的稿子,坐回他的椅子上,開始翹起二郎腿朗誦一段又一段生硬無比的法律條文,以及測試結果。
他說得相當隨便,反正瑞克也聽不進去。
什麼潛在危險指數超標?什麼暴力傾向等級?什麼符合異常極端人格?什麼無法預測行動?什麼監護成本過高……
狗屎,這些全都是該死的混帳狗屎玩意兒,到底算得了什麼!
倒臥在地的瑞克除了發怒,內容當然是一點也聽不進去,光是胸口止不住的鮮血跟越來越困難的呼吸,就已經榨乾了他現在僅存的思考能力。
即使有剩下的,他也全都拿去瞪視眼前的愛溫娜。
他必須得這麼做,得確保自己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想別的事。好比說聆聽那些見鬼的法律條文,那些很顯然對他毫無幫助。
瑞克不想聽,而且表現得十分明顯。
男人也在朗讀完後對著女王的影像雙手一攤,表示該走的程序都跑完了,如果女王對結果感到不滿,剩下的他也沒轍。
愛溫娜微微頷首,默默地凝視著瑞克。
她那雙冷然的翠綠色瞳孔,深邃的眼眸簡直比任何人類都還要迷人──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她只是個科學家們仿照真人,用噱頭製造出來的擬人程式,本質上根本一點也不像人。
瑞克在心底不斷如此告訴自己:愛溫娜的外表、言行以及其他的一切,都只不過是精心設定的運算結果……
沒錯,就跟愛蜜--該死!手按住的地方好像又變得更痛了。
此時的瑞克,忍不住痛恨起那男人,要是他動手能再精準點,稍微向上偏個幾公分一槍斃命的話。那他就不必參加這場人生最後,最爛的廢話派對了。
愛溫娜到底在看什麼?
瑞克不禁覺得那目光令人感到恐懼。他聽過不少關於女王的傳聞,其中之一就是那雙銳利的眼睛能夠看穿一切。這隱約之中代表的涵義,讓瑞克不寒而慄。
他在心底怒斥著,他才不相信,不信這個該死的程式,真有辦法能理解、深入人類的內心。一個人的心思跟喜好,是極度主觀、千變萬化,極度崇高且難以捉摸的,沒錯,思想正是僅屬於人類的真正的自由!
即便是同樣擁有思想的人類,也無法強硬的去主宰、理解另一個人的思想。單靠公式運算來行動的人工智能,又怎麼可能踏入這個領域?
「瑞克‧雷諾先生。」愛溫娜女王開口,高貴的神態無論何時都像是在宣判著什麼:「你現在,依然憎恨著我嗎?」
「哈……」
瑞克沒有回應,像是暗自畏懼著什麼。
「你是個極度壓抑,將不滿深埋心中,卻永遠不會安於現狀的人。若只是如此還沒關係,但你擁有極其罕見的天賦--遠超常人的穩定跟耐心,為了實現想要的一切,你可以隱忍哪怕數年,甚至犧牲一切,這是極度危險的人格類型。」
愛溫娜女王語氣平淡的申論完上述話語後,伸出手指比向瑞克,責難道:「看護程式愛蜜莉,就是你極端行動下的受害者。」
「不--!不是!」
瑞克撕心肺裂的放聲高喊著,沒想到女王會將他不願意面對的那個名字,以最殘忍的方式宣告出來。
--不對!我也不願意!那是被逼、是被騙的!你們欺騙了我──!
在那一瞬間,瑞克只能使盡全力狂怒,好將自己置身於憤怒的漩渦中,來迴避內心深處逐漸湧現的黑暗情緒。那灘無法收復的血水此時已經開始發黑,從難捨的離別,漸漸轉化成追悔莫及的遺憾。
這是設計,是陷害。
瑞克怒目而視,隨即又咳出了一口鮮血。
「29秒,這是你從考慮放棄愛蜜莉,到實際執行所花費的時間。就連最重視的存在你都可以輕易捨棄,那麼還有什麼可以阻止你的瘋狂?」
愛溫娜女王深鎖眉頭,慍色中流露出幾分遺憾:「我從小看著你長大,但為了自轉都市全體市民的安全,很遺憾的,我必須請你死在這裡。」
--無聊,要殺便殺吧,少在那邊跟我說什麼狗屁大道理。
無法開口的瑞克,此時只能用心聲代替言語。
「放……」放馬過來吧,妳這個卑鄙下流的可恨程式。
瑞克慘然一笑,雖然傷得這麼重還是生平第一次,但他總覺得知道身體逐漸消失的疼痛背後意味著什麼。習慣這種事絕對算不上正常。
他就快要死去了,即使女王什麼都不做,他也差不多快要因為失血過多而休克致死了。對瑞克來說,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那扇門背後的未知。
不過,有件事很不可思議。雖然身體很痛、雖然覺得很生氣、雖然恐懼死亡,但瑞克注意到自己始終沒有失去思考能力,腦袋一直都算清晰。
有種難以用言語表達的平靜,籠罩在混亂思緒的最上方。
這使得他雖然瀕臨崩潰,心思卻還是堅若磐石。有如一座無法摧毀的堡壘,難以摧毀的同時卻也將自己禁錮。
瑞克還是嚮往著自由,儘管那似乎已經不再重要。
「你必須死,但該動手的人不是我。」
愛溫娜女王冷眼說道,隨後打了個響指。
瑞克忽然聽見那個聲音。
「哥哥,為什麼拋棄我呢?」
那稍嫌笨拙的合成金屬音,簡直有如來自地獄的呢喃。
他瞠目結舌地渾身發冷。內心底層的黑暗全面暴走,暗褐色的血水逆流而上。他乾涸的內心就像一座沙漠,貪婪地汲取著這份已然變質的情感。使空虛的心在萬分不願意的情況下,被恐懼、悲傷及淚水重新灌到過度飽和的狀態。
霎時間,瑞克心中那座臨死前也不願意退讓半步的堡壘崩潰了。
由內而外地,徹底炸個粉碎。
瑞克露出苦笑,他微微偏過頭。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右手腕稍微向外挪了一釐米--或許實際上根本沒動,總之能拿得越遠是越好。
愛蜜莉回來了,他該感到高興嗎?
老實說,瑞克心底是有那麼點高興,但卻又難以面對她。況且,他也害怕可能伴隨而來的指責。為了避免這個狀況,瑞克一直都在逃避這份罪惡感。
「其實,我一直都知道的。哥哥的性格有問題,再這樣下去會很危險。」
「但哥哥總是不聽勸,還調整設定讓我不要說這些。」
「今天是哥哥的20歲生日,對於正式成年的人,女王再也不會寬容了。今天的求職行程,是為了測驗哥哥是否真的會被誘惑激起叛逆之心而安排的。」
「對不起,我也不願意事情變成這樣……可是我救不了哥哥。」
--不!為什麼?為什麼都到這種時候了,還要說這些?
瑞克覺得自己快要瘋了,他不想聽這些。都到這個節骨眼了,他寧可愛蜜莉就是女王用來監視他的爪牙,對他沒有半點真正意義上的感情。
他們只是監視者與被監視者,不是什麼家人,更不是什麼兄妹。
瑞克止不住的眼淚告訴他,不能再把已經放掉的情感收回來。因為此時身心交瘁的他,絕對無法再承受一次,無法再次經歷親手抹殺這段感情的痛苦。
儘管瑞克的心頭有著千言萬語,此時也不想耗費心神多說一個字。與看護程式愛蜜莉之間的相處,現在哪怕是多一分互動,對他來說都是最殘酷的諷刺。
「雷諾先生,我知道你嚮往自由,但自由的前提是不能妨礙他人的權益,每個選擇都必須承擔後果。」
精神恍惚間,瑞克聽見愛溫娜女王下達了最後的命令:「愛蜜莉,妳可以執行死刑吧?」
「是的,至少在最後,請讓我親自處理這件事。」
愛蜜莉回答的聲音傳入瑞克耳中,說也奇怪,為什麼人工智能之間還會需要對話?可惜他現在也沒什麼力氣去想。
「晚安囉,我親愛的哥哥,。」
肉體顫動。
再熟悉不過的電流焦灼感,跟無數個夜晚裡的回憶,一起在瑞克的身上奔騰了起來。先是自手腕開始發散,隨後直上腦門、貫通四肢,將每一寸的肌膚跟血肉,用足以致死的暴力連結在一起。
瑞克感覺此時彷彿跟愛蜜莉合而為一,這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來還真美好。
前所未有的電流強度直衝心臟,他眼前的世界在這一刻有如一面鏡子,被砸碎後迅速分解,意識也慢慢化為有如雜訊般的雪花。最後,瑞克的所有感官所接收到的訊息,都徹底化為一片灰白,猶如自轉都市街道的主色調般呆版。
在生命消逝殆盡的最後,他暗自向上天祈禱。希望此時置身的灰色空間,僅僅只是短暫的過渡過程。
但願,這個過程不會太長就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