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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短篇】央

十六夜郎 | 2015-09-18 11:18:24 | 巴幣 134 | 人氣 1240

短篇
資料夾簡介

  就讀小學的文君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時探頭探腦地望向左右兩側的同學,他想看看別人寫的答案。這是他們人生的第一堂寫作課。創作的題目是:「我的夢想。」

  許多年後,當文君的腳踩在自己房間的椅子上時,望著牆上掛著自己掛上的名家畫作,而那放在房間一角的薰衣草也還來不及長大。他會想起國小寫下的志願的那一個遙遠的那天。

  時節入秋,文君雖然感到有些細微的寒冷,但他還是很喜歡這一切。學校種的楓樹已經鮮紅的楓葉、下課時可以肆意奔跑的遊樂區、中午的併桌午餐、老師給他們出的習題、上課的內容、放學時和朋友一同回家的時光,他都很喜歡。這是國小時的文君。

  今天的寫作課,他交上去的答案和大家的程度都大同小異,他一直都是很怕和別人不一樣的人。每當大家的東西和自己的都不一樣,他要不慌張、要不就是趕快讓自己變得和別人一樣。

  他是這樣的一個孩子,他原本想寫的答案是漫畫家,但是當看到別人的答案寫著的是總統、太空人、飛行員、將軍,他就覺得自己和別人不同了。所以他趕緊用橡皮擦把自己的答案擦掉。

  中午吃飯的時候,他也通常是第一個會去主動找人一起併桌的人。因為他怕會沒有人找自己吃飯。但是這樣久而久之,他反而變成班上人緣最好的人,甚至因此當了班長,儼然就是小學生中的孩子王。

  「廖文君,這個學期也要加油哦!」他總是愛聽這些好聽話,老師只要這麼對他鼓勵,他一整個學期就會非常努力的做好自己的本分,即使那個年紀的班長,尚不懂事,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要做,他還是很努力的用著小學生的努力繼續做下去。

  除此之外,他還很喜歡畫畫,班上的人總愛圍著他看他這次又有什麼新作品。除了幫別人畫畫像,也會畫一些簡單的漫畫。當然對於成年人來說,那不過就只是國小程度的作品,但他們還是很樂於鼓勵他,這對於文君而言,便是他所熱愛這個世界的一大原因。

  他就如同一般的孩子一樣,在國小畢業之後初次品嘗與好友別離的辛酸,以及體會剛踏入國中對於陌生環境的好奇與不安,他經歷了每個大人都曾體會過的那個部分。對於和兒時玩伴的分別、告別國小的遊樂場、離開那個曾經熟悉了六年的環境,而此刻的他已經是個國中生了。

  那是個艷陽高照的午後,已經快要升國二的文君依舊熱愛這個世界,他已經不太畫畫了,並不是受到了什麼挫折,而是他發現這已經不太能讓周遭的人給予自己鼓勵,國中老師不再如同國小一樣總是鼓勵著他,取而代之的是,沒有太多的表情與言語,轉而叫他好好用功念書。

  「文君,你爸媽有沒有和你討論過未來的想法?」在老師的辦公室裡,班導在看完他這回週記上的塗鴉後用一副嚴肅的表情看著他,語重心長地如此說著。

  「未來?指的是以後的工作嗎?」

  班導無奈地搖了搖頭,面容有些沮喪。

  「你有沒有想過,你想要讀什麼高中還是高職?這對於你的未來是很重要的。」

  這是文君第一次想過這個問題,要是可以的話,他真想要不去顧慮這些。無論是高中還是高職,這些都無所謂。對於國一生來說,思考未來這種事情對於當時的他而言實在過於沉重。

  「我還沒有和家人聊過這些。」文君是這麼回答班導的,然而班導對於他的答案並沒有太多反應,只是用平淡的語氣說道:「文君,老師知道你喜歡畫畫,但是這種東西等到你升了高中之後,還會有很多時間的,不論是這個和其他的都是。你知道基測快要到了嗎?你有沒有準備?如果沒有的話,趁現在開始準備還來得及。」

  當天回到家中,文君馬上和父母談論這件事,他還記得自己和他們坐在一起的時候,氣氛有多麼沉重。即使這不過就只是一個選擇而已,但對於從未思索過這些的文君而言已是足夠造成他的壓力了。

  父親和母親這些年老了不少,對於小學生而言,六年很快就過去,但對大人來說,四處奔忙的日子肯定是不好受。父親身為地方議員常常為了選民的利益奔走,而母親作為一間學校的老師,總是被學校裡的學生搞得一個頭兩個大。

  相比之下,自己算是幸福的多吧。文君聽著父母日漸增加的抱怨,偶爾也會如此安慰自己,自己並沒有像父母那般辛苦,自己總歸還算幸福。父親這一次想要選立委卻撲了個空,很多選民把原因歸咎於他在當議員的時候被檢舉濫用職權並且數次登上媒體版面,父親總是嚷嚷著那些人什麼都不懂,盡是些社會的敗類;而母親已經帶過好幾次放牛班的班級了,每次回到家總是精疲力竭,也總是說著現在的學生和以前都不一樣,罵了叫父母、打了就上新聞,這種人畢業以後也是社會邊緣人。

  文君其實很體諒父母的辛勞了,他的成績在班上雖然不算頂尖,但還算是能看,他從前總是奢望父母還能像小學一樣關心自己,但隨著升上國中之後的時間愈長,他也變得比較懂事了些。他漸漸明白自己的繪圖可能不再如同從前討喜,而自己的學習成果漸漸變成能讓父母感到欣慰的一件事。

  「你想要念高中還是高職?」父親面無表情地如此問道,神情看來有些疲憊。即使父親現在沒有工作成天待在家裡,但還是有些支持者會來家裡和他泡茶寒暄,說這一些父親喜歡聽的好聽話來替父親打氣。

  「我看還是念高中好了,念高職感覺很沒出息。」母親接著父親的話繼續說下去,「就像我們班上那些低等生一樣,未來也只能做工或撿回收吧?文君你覺得呢?」

  文君搖著頭,意思不是不要,而是不知道。但在脫口而出之前便趕緊改口。

  「還是念高中好了。」他是這麼說的。既然對於未來毫無渴求,那就念母親想要自己念的學校好了,至少不用被母親看不起。

  他笑著,父母也當作他是心甘情願,並沒有再多說些什麼。老實說,文君的能力他們也算放心,對於課業也不用太逼迫他。對於文君偶爾的繪畫興趣,他們也就由著他,並不予以制止。文君至此生活都算平淡,並沒有太多的悲喜,直到念了高中以後,他第一次徹底明白,自己的存在究竟有多麼渺小。

  那是在國內雖然不能算是龍頭,但還算是能拿的出去和別人比較的學校。在高一的時候,老師就告訴他們,念高中的最大目的便是考大學,希望同學能夠在這裡專心讓自己的能力更加精進。

  他一直是個不用他人操心的孩子,就如同他的人生一般是如此的努力。他在班上並不突出,成績不算太好但也不算爛,這是他第一次體會到課業的壓力。每到放學就要參加晚自習,晚自習結束還要到圖書館去念書,最後走上好遠的路回家。

  他沒有辦法參加社團活動,因為父母認為這是閒人才會去做的行為,所以每當社團活動的時候,依照學校允許的規定,他可以待在教室自習。當去參加社團活動的人一一離開教室,留下他一個人苦讀念書,遙望著窗外的景色,偶爾飛過窗邊的鳥兒、緩慢飄過的白雲、湛藍到幾乎像是停滯一般的天色,回過頭他又將目光放到課本上面。

  這是屬於他一個人的時間,彷彿外界與他毫無關聯似的,寧靜、沉重。

  漸漸地,他發現自己好像被孤立一般,自己與他人的連結近乎斷絕。他想起了國中時班導所說的話,偶爾也會在教科書旁畫上幾筆,但現在的他無論是畫人物還是風景,用那支寫滿了筆記的原子筆,好像再也沒有如同國小、國中時的那樣耀眼、生動了。但他還是喜歡畫畫,即使繪畫的時間越來越少,但那是自己唯一能夠獲得的安慰。

  當周遭的朋友下課去看電影、玩遊戲的時候,他在家裡、學校、圖書館裡埋頭苦讀,他不懂為什麼大家都開始用智慧型手機、不懂AD、SUP之類的遊戲術語,他不曉得現在流行什麼,電影的話題也都插不上,因為他都沒有接觸。

  他回到家這麼和父母略為委屈的抱怨過幾次,他發現自己已經快要沒有朋友了,待在他身邊的人,只有幾個是會在考試前向他討教的同學,但是他們也有其他的遊樂,他不曉得為什麼他沒有。但說了這些,也僅僅只是抱怨而已,因為他知道,只要碰了那些成績就會下降,會影響到現在、未來——這是父母一直教導他的。

  父母也是鼓勵著他,這是好事。當那些人在外頭遊樂時,未來便會一步一步朝他們邁進,到時候他們會後悔、會痛苦、會希望自己能夠重新來過。文君只要聽到這些,便覺得自己沒有辦法承受自己的未來變得那樣。他想要變成成功的人,讓父母看得起、讓老師都看得起。

  他一直都是讓父母喜愛的孩子,不抽菸、喝酒、翹課,不遊樂,只待在家裡和學校、周遭的人都是上進的同學,對於未來,老師也只有讚許和期待。

  但是人的能力終究有限,在學測放榜的當天,他第一次遭遇所謂的迎頭痛擊。

  他失敗了。失敗的徹徹底底,成績比預期的還要糟糕,雖然讀名校已經是有不低的機率能夠進去,但當他看到成績的那一剎那,他還是差點緊張地哭了出來。為什麼自己即使努力過了,卻還是輸給了看似不像他一樣努力的人?這是他第一次有這樣的想法,或許是哪裡搞錯了吧?

  但在此刻的他心中,突然湧升了一股想法。既然努力之後還是不如人,那他想要做自己,想要開始做自己想要的自己。幾近自暴自棄一般的他,把成績和自己的想法都告訴了他的家人,說他想念設計或美術相關的科系。

  對他而言,有志者事竟成一定是有其道理,雖然自己沒有繪圖訓練,但憑藉著對繪圖的熱愛,一定還是可以博得掌聲,一定能讓別人喜歡自己的作品,他對自己有這樣的自信。這樣一想,成績不如自己預期的陰霾隨即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轉念過後的喜悅。

  然而,他的人生到這裡已經由不得他選擇了。

  「你是哪根筋不對?」父親一邊訕笑似的說話一邊抽菸,當他拿著自己的成績結果給父親看的時候,父親其實是有些期待他能夠去讀名校的,即使是吊車尾也無所謂,只要不要被笑就好了,「你知不知道現在年輕人很多都領22k,這些人成天都在抱怨自己薪水太低、工作量太大,但這最根本的原因是自己早在很久之前就選錯了路。」父親用一副儼然是救世主的態度對他說話,每一句話對父親而言都是語重心長、望子成龍,「我不希望你會後悔。」他又補上了這句話來替剛才的言論漆上一層父愛的光環。

  「是啊,文君,你聽爸爸的話好嗎?那說你想讀的......哎呀,那什麼科系,這傳出去可不笑死人了。」母親這話說的倒是實在。她雖然還沒退休,但她已經算是老師群裡年長的前輩,她可不想被其他老師拿這個在背地裡嘲笑,更別提自己想起自己的兒子竟然讀那麼沒有出息的科系,在被別人知道之前,自己都覺得羞愧。

  「爸、媽,你們應該知道我很喜歡畫畫,至少你們應該也知道我得過學校的獎,以前老師也覺得我畫圖很棒,只要努力一定可以成功的。」

  如今,他仍如此替自己辯解,這是他想走的路、這是他想要的自己、這是他的人生。

  但是世間這種東西可不會輕易地放過他。

  「你讀這個科系,以後出來要幹嘛?當畫家嗎?」

  「不一定要當畫家啦......」即使是文君他也是明白的,縱使自己能力很好,但要以作畫為生實在過於困難,現在這個時代可不是空有理想發個牢騷就能留名青史,梵谷在當時也是死後才能夠成名,更何況是現代,「當個學插畫的,還是遊戲美術之類的也行。」

  「哎呀,你不行啦。」父親直接了當的反駁,著實將文君徹底否定,「我不覺得你能夠比得上高職就讀美術科系的學生。」

  「所以我才說靠努力。」

  「文君,你知道嗎?」父親到此刻依舊是擺著救世主的模樣,神情肅穆,用著沉重又慈祥的語調說話,「這個社會,很多事情都已經注定好了,從就讀的科系就能決定未來。你如果要像那些咖小一樣,注定未來也沒有什麼前途。你今後選的科系,如果賺不了錢就不要念了。念書最重要的就是賺錢。」

  被這樣評論的文君第一次感到如此替自己不平,認為自己沒有朋友的事情他可以接受,和大家都沒有話題這件事也能忍耐,但是,唯有否定自己的興趣和才華這件事無法忍受,這無疑是否定了自己一直以來唯一自豪的價值。

  念書最重要的是增加自己的內涵、才能吧!他差點就這麼脫口而出,但話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

  父親見他沒有回話,突然露出了一抹笑容。看在任何人眼裡,這就是勝利者所擺出的姿態——我贏了。父親心裡所想的大概就是這樣的事情吧。

  「文君,爸爸我已經想好了,你去念財經或醫學、法律吧?你這個成績應該填的上去」

  「......我以後畢業做這個,我覺得我做不到。」此刻,文君所能做的也只是如此平淡的反駁。

  「你還沒做怎麼知道不行?做人要有骨氣一點,沒努力怎麼知道?」父親說著這樣的話,那副高高在上的表情文君卻沒有看到,他只是低著頭,連一口氣都沒嘆,連一句話都再也說不出口了。

  母親在場都看的一清二楚,她看到了丈夫的手段和兒子的無奈,但她此刻心想的不是替父親說話還是幫兒子辯駁,想著的是兒子變成理財專家——還是上電視談論如何投資的那種——以及當醫生幫病人看診,當律師賺進大把鈔票的那一刻。

  她忍不住輕笑了出聲,這場辯論大會注定會以此刻做結,兒子的未來便會由此刻開始展開。或許有天,她能夠望著這個有出息的兒子,然後毫無一絲羞愧地對街坊鄰居說出:「哎呀,從小這個兒子總愛讓我瞎操心,還好我們的栽培有成果出來。」

  「就這樣吧,你可別埋怨,你以後一定會感激我和你媽的,因為這個社會上的所有父母都會這麼做。」

  指的是替孩子著想,還是替孩子決定他們的未來。文君心裡無力的反抗著。究竟是望子成龍的父母認為孩子的未來重要,還是孩子認為自己的未來更重要。想必更為重要的事情是,文君此刻已經無須思考這種事情了。

  是否社會上的所有父母都會如此要求自己的孩子呢。每當文君自己一個人待在學校自習念書的時候,三不五時就會想起這個問題,但是,他是沒有那麼要好到足夠詢問私事的朋友的,所以他也無從問起。

  父母不會害你。這句話文君已不知在他們口中聽過無數次了。在他想要去經營人際關係時,父母勸他不要,因為沒有意義;在他想要花更多時間畫畫時,父母勸他不要,因為沒有意義。對於那些沒有意義的事情,他反而最感興趣,他想要細細品嘗國小時曾有過的相遇別離;他想要慢慢回味國小時曾有過的成就和讚賞。

  但,這個「社會」不允許他這麼做,父母不會害你,但不代表不會害到你。說到底,未來如何其實無關緊要,他也不是沒有想過,要是真的去念設計或美術科,出來可能當個純粹的畫家,一生窮困潦倒、無依無靠,沒有人願意嫁給自己,也沒有人願意當他的朋友,這都無所謂。只要這是自己選擇的未來,就算後悔自己也心甘情願。一生沒沒無聞、淡泊名利,當個被淹沒在茫茫人海當中的滄海一粟也沒關係。

  相比之下,搬出「社會上的大家」來替自己的作為辯解,這實在有些讓人難以接受。因為這讓他覺得,背棄「大家」的是自己,無關於誰的決定,誰也不用替自己承擔責任,因為「大家」都是這麼做的。

  文君的志願表交出去了,志願表上寫著的是不同學校的財經、醫學、法律系,當然都是有辦法拿出去說嘴的學校。爾後,成績通過還有面試的消息、面試通過的消息就猶如過往的時間一般很快就過去,最終他念了法律系。當他確定錄取的那天,父親和母親臉上喜憂憂地表情難以言喻,可是卻沒有一個人讚賞他的努力,簡直就像那些成就都是他們一手造成的一樣。

  不過,即使文君的志向不在這裡,他還是努力地念書了。畢竟既然未來已經定調,不如就這麼下去。可是,天不從人願,在班上的成績他算是吊車尾,即使他已經用了如同高中時期那樣的努力程度,他的成績也沒有什麼起色。父母倒是對他在班上的成績沒有什麼太大的關心意願,畢竟,這樣就夠了不是嗎?自己的兒子考上了名校的法律系,這件事就夠他們說上好幾輪了。

  大學的時候,文君同樣也沒參加過任何社團、沒認識朋友,同樣住在家裡,父母對他的期望越來越高,他可以深刻的感覺出來父母放在他身上的關愛,至少這點是無庸置疑,雖然未來已經無法改變,但是至少能夠讓父母開心。

  然而,在他畢業之後當了兵出來,父親建議他去北上打拼,因為北部擁有比其他地方更多的資源。

  所以他就隻身一人北上,自己在外面租了一間五坪大小的小套房,雖然容納不太下兩個人,也擺放不下太多家具,但是就自己一個人活下去而言是足夠了。

  台北的生活花花綠綠,但他也從未被這些吸引,現在的他已經二十多歲,不想要讓父母擔心了。然而,他在那之後一邊打工一邊準備國考,結果卻都榜上無名。父母對此開始有點不耐煩了。

  「為什麼別人家的孩子都可以,可是你不行!」母親好幾次都這麼說,她似乎認為這是一種激勵兒子的手段。

  他也去應徵了幾間會用到法律顧問之類的工作,偶爾能夠得到回音,但當他欣喜地通電話和母親報備的時候,母親先是詢問那間事務所的名字。

  「哎呀,那種沒啥名氣的事務所哪配得上你,我們是什麼學校畢業的,他們用你就是太委屈你了。」

  「媽,可是我還沒有去事務所正式上班的經驗,從小的開始做不是挺好的嗎?」

  「那他們開多少錢?」

  然而母親聽到開出來的價錢卻是更加惱火,文君彷彿都能想像到母親在電話另一端皺緊眉頭破口大罵的樣子:「這種破爛事務所也只能開出這種價碼,而你連這種地方也想要去,我真服了你,你還真不挑。」

  接連想要爭取文君進去的事務所全部因為母親的這段話被否決,連同正準備寄出的履歷也都在那之前就被打回票。但是,當文君轉而去國內比較著名的事務所應徵,卻都數次沒有成功。

  然而母親還是同樣的說詞:「為什麼別人家的孩子都可以,可是你不行!」這次還外加了,「我同事的小孩都已經在法院上班了,你看看你這什麼德行!多丟人!」

  在經歷一番努力之下,文君最終還是找到了工作。當他告訴母親,聘用他的是哪間事務所——那間事務所是國內著名的前幾大事務所之一——時,母親只不過略帶喜悅地說道:「呦~我不是說你行的嗎?」

  從此之後,在母親的明示暗示之下,他每個月都會固定寄錢回家,他從來都沒有告訴自己的家人薪水多少,只是固定匯款兩萬回去。每一次拿著自己用到有點破舊的牛皮紙袋去銀行的時候,心底總是有些惆悵。他告訴家人自己在台北的生活一切安好,日子還過得去,老闆也還算和藹可親。

  他還記得他某次打電話回家,略帶欣喜地詢問有沒有收到用自己薪水匯過去的第一次「孝親費」時,母親接起了電話:

  「錢收到是收到了,可是你也太丟人了吧?匯兩萬塊也用不著那麼高興,你應該還有自己私留很多錢吧?下次匯多一些,做人不要那麼自私。」

  然後就掛了電話。他的欣喜之情一掃而空,靜靜嘆了一口氣之後,就這麼躺在床上睡著了。

  他其實根本沒有到什麼事務所上班,他做的是工地的工,薪水已經算是高於兩萬多塊不少了,但是根本沒有到薪水扣掉兩萬塊還能過優渥生活的地步。從此之後,他匯款改到一個月兩萬五。這才比較平息了母親的抱怨。

  做工的薪水最直接也算高,況且,每當他想要做其他的工作時,腦海總會浮現出自己當初與父親爭論的畫面,當時他想要念美術之類的科系,父親就說不覺得他能夠比得上以前就讀相關科系的人。現在也是一樣吧?

  然而,他也不敢告訴家人說他是做工的,因為他還記得小的時候,那時還慈祥的父母帶著他到遊樂園遊玩,那是個豔陽高照的暑假。父親開著車到一半突然停住,年紀尚幼的文君探了探頭,發現有個流著滿身大汗的工人朝著他們走過來。

  「拍謝哦,這裡現在封路施工,麻煩改道哦。」那位工人看起來,黑黑的,身上已經看不到任何一處可以說是白皙的肌膚,和父親說著話的時候他的下巴正滴著汗水。

  「施工?這種事我怎麼不知道?」父親的表情看起來有些不耐煩,可能是由於行程突然受阻感到麻煩吧。當時的文君不是很曉得關於這之類的事情。

  工人聽到父親的話之後,表情面有難色,一副像是有點慌忙又不知所措的模樣:「那個......我們前面都有擺告示。開到這條路之前應該會看到。」

  沒想到這句話突然惹惱了父親,父親的神情看起來更加嚴肅,像下一秒就要發飆的樣子卻耐住性子說話:「你是菜鳥吧?」

  「什麼?」工人問。

  「你是剛來的?」父親又問了一次。

  「嗯......我做這是第二個月。怎麼了嗎?」工人至今仍是和顏悅色,即使外頭的太陽很大,卻還是沒有任何不耐煩的語調或行為,甚至像害怕弄髒他們的車一樣,身體與車窗保持著距離。

  父親理智線終於斷裂,嘴巴吐露出的言語讓文君嚇了一跳:「幹林娘臭機拍,你他媽菜鳥啊是母災恁爸啥人?」

  這件事在那名工人不斷道歉下,趕緊清出一條道路讓他們的車輛通過才結束。事後父親對文君機會教育,說工人是社會最低賤的人,你不想變得那麼髒、那麼臭、又那麼沒出息吧?

  文君點了頭,父親露出了慈祥的面容,欣慰似地摸了他的頭。

  這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但是每當他做工回家的時候,照著鏡子,自己的身上就如同當年父親所說的,又髒、又臭、又沒出息,每當意識到這些,便覺得自己真的是個沒有用的人。什麼國考、律師事務所都沒能成功,自己或許就注定當父親口中的敗類。

  然而,距離第一次匯款大約過了一年,母親在晚上的時候打來一通電話,今天的文君難得還沒有上床睡覺,只是拿著今天剛從五金行買來的東西想著一些事情。他對於母親突然打來有點訝異,因為自從他說他在事務所上班以後,除了匯款當天會說上幾句話之外,父母親通常都不會特地打電話來。然而當他接起了電話以後,母親開頭的第一句話就讓他大為驚訝:

  「文君啊,你做那份工作,會不會太辛苦?」

  母親是這麼說的,文君聽到這句話以後,心裡突然莫名糾結,既是感動又是心酸,神情是既沉重又喜悅。

  「媽,我之前說過了,日子過得下去,老闆也對我們很好,你可以放心。」

  文君已經好幾年沒有笑了,但這一次他是真的發自內心的感到溫暖,是喜極而泣,心裡洋溢著的溫暖逼出他溫熱的眼淚來,讓他又笑又哭的。

  在工地的一切其實都很辛苦,無論是身體上的勞累還是心裡都是,老鳥總是把雜事都丟給他做,甚至還直接嘲笑他的學歷。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學歷竟然會有天淪落為別人嘲笑的原因。

  但是他也不怪誰,只是努力的工作,雖然也沒有交到朋友,但還是喜歡這樣努力的自己。只有努力才不會背叛自己,他是這麼想的。

  不過,就像文君曾經面對過的那些一樣,世間這種東西可不會輕易地放過他。

  「說那什麼話,我不是要問這個。我有先去打探過了,國家的司法官薪水很高,做久了月收十多萬沒有問題,你做那個工作,也沒賺多少錢,要不要做點像是這個比較有用的?」

  文君臉上的笑容還掛在嘴角邊,只是心情略有不同,但他還是淡淡的笑了。是啊,事情總是往這種方向發展,自己所遭遇過得太多都是這副模樣,他靜靜擦拭掉自己才剛流下的眼淚,就像害怕被母親發現一般。

  「媽,那個很難考,比我之前考律師考試更難。」他刻意發出笑容一邊說話,電話另一端的母親也同樣用短短的笑聲來回應,但那聽在文君耳裡比較像是嘲諷。

  「你還沒做怎麼知道不行?沒努力怎麼知道?」

  母親說到這裡,文君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忘記那是什麼時候了。或許是心情起伏太大,被現實壓迫的現在以及未來可能面臨的問題在此刻都重重抵在他的肩上,讓他突然想要提起好多年都未曾和家人提到的問題。

  「媽,我覺得啊......」他的語氣有些猶豫不決、顫抖,「如果啊,我是說如果,我讀了自己想讀的科系,現在或許可以賺更多錢也說不定。」

  他其實想說的是可以變得快樂,但是他卻無法說出口,只能從母親喜愛的事物當作談判的條件。但是,即使是他也早已徹底明白,這是一場沒有獎勵的談判,事後也不會有任何改變。而母親的回應也如同他的預料,就像他已經預料他的人生就是如此一樣。

  「你說這什麼話?你倒是怪到我們頭上了?」或許是許久未見兒子對自己的意見或想法表達反駁,母親的語調超乎往常的激動,甚至說是憤恨,而文君沒有發現的是,母親在此刻已經漸漸認為他是失敗者了,「你仔細想想吧!我們花那麼多錢,讓你讀什麼學校?讓你讀什麼科系?你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成就!只能怪自己不努力。再說了,現在的人工作哪有什麼興趣可言!別只會為自己找藉口,你這樣不論是我,你爸他也會覺得這是失敗者才會做的事、說的話!」

  談判破局,母親隨即掛了電話,文君的心裡卻比自己所想像的還要平靜。他其實沒有什麼損失,一切都和原本的一樣。

  所謂的成長就是這麼一回事吧。文君心想著,所謂的成長就是,自己被賦予的社會責任增加,卻沒有人會同情自己。但是他覺得自己承受的夠多了,他好像國小畢業開始就開始承受著所謂「責任」這種東西,真的已經很努力、很努力了,就像國小時候當班長一樣,希望得到他們的鼓勵、希望得到他們的讚賞,想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想要讓大家看得起自己。只是這樣而已。

  可是已經真的很努力、很努力了啊......

  念書沒有比別人少念,花費的心力也沒有比別人少,可是為什麼自己就是沒辦法成功?

  他的心裡猶如一隻手在裡頭翻攪一般的疼痛難耐,心底的憂傷根本難以復加。他的目光撇見了一株薰衣草,那是自己在三個月前買來的,現在幾乎是毫無興趣可言的他,便從花店買來了薰衣草的種子——其實是哪個植物的種子都無所謂——自己買了個盆栽定期澆水,並把它放在照射的到光線的地方。

  那便是他少數能夠稱之為朋友的夥伴,他也只能和那株薰衣草說話,希望自己有天看著那株薰衣草成長、開花,或許有天就能夠明白為什麼父母要這麼對待孩子,直到他有一天發現,自己對於薰衣草其實沒有什麼好要求的,他才打消了想要了解父母的念頭。

  如果自己有了孩子,自己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父親。文君已經想過了好幾次,至少不要是自己的父母一樣就好,要是孩子天資愚鈍,那就別太過要求,以孩子快樂為準,只要別學壞,一切都好;若是孩子天資聰敏,那就讓孩子自由選擇自己想走的道路,畢竟孩子想做什麼,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若是孩子就是那株薰衣草,什麼也不會、什麼也做不了,自己也不會有任何埋怨,那便是人生。人們總是嘲笑著沒有成功的其他人們,卻忘記還有比成功更為重要的事情。

  仔細一想,在自己有限的記憶裡頭,自己的生日從來沒有慶祝過,父母也不曾說過要慶祝什麼的,倒是他們自己的生日才會全家一起慶祝,這也是人生。或許在成功以前,自己就沒有辦法「身而為人」了吧。

  他今天很累了,真的很累、很累了。他想要在網路上找音樂來讓自己這個夜晚過的好受一些。他想起了之前在工作告一段落的時候,一群人打著赤膊一起喝酒,平常不被邀請的他也一起喝了幾杯。他還記得是58度的高粱酒,在那之前他從未喝過一滴的酒,但是這次和他共事的人一起簇擁著他喝了幾口,他為了怕今後在這裡會讓大家覺得不合群,也就喝上幾杯。

  從未喝過酒的文君,在此次的體驗之中,想當然爾,他馬上便醉了。他喜歡這種感覺,這是他初次嘗試了所謂父母心中的「背德」衍生出來的「沉默式的報復」。然而在酒席間,工頭放了一首曲子,即使是意識模糊的他至今仍記憶猶新。

  「行這呢久,是不是感覺有淡薄仔累。趕緊找一個無聲的所在,一個會凍喘大氣的所在。緩緩仔躺落來......」

  不知是否勾起了其他人的興致,大家便暫停了原本的話題,一邊哼著歌或喝著酒,會唱的也就跟著歌詞傾吐心中的不快。

  意識就快模糊不清,在陷入沉眠以前,文君躺在水泥地上——這也是他卑微的報復——問了工頭:「這首歌是什麼?」

  工頭用一口流利的台語說著:「林強的《無聲的所在》」,說完之後工頭好像還呢喃著些什麼,但他尚未聽清就沉沉睡去,只剩這首歌的音樂迴繞耳際。

  從此之後,他在家裡也會播上這首歌幾次,或許是每次寄錢回去的當天會播,有時候則是每天,只要想起這些年來做過的努力以及現在的模樣,他通常就會打開Youtube播放這首音樂。

  「惦在這座漂流之島,沒情的世界。生生死死、分分合合的日子看過來,安怎摻血的目屎,得愛一擺擱流一擺......」

  以後日子或許就會如此過下去。他已經脫離了父母的掌控,只要記得按時匯錢回家就好,父母對於他的生活基本上可以說是漠不關心,但是,現在的他在只有他一個人存活著的房間裡唱著這首歌,他不恨誰。只是,他發現,現在唱著這首歌的時候,斗大的淚珠就這麼從眼眶中順著臉頰滑落,他只好邊唱邊哭。

  好寂寞。

  而這首音樂,現在落下的眼淚是他僅存的安慰。

  或許,幸福,這一生都不會到來吧。此刻的他根本沒辦法相信幸福會來,明天、後天,還是大後天,幸福都將不會到來。

  回想前塵,盡是些可恥的過往。他沒有交過任何一個女朋友,國小時候的朋友早已不再連絡,而那之後的朋友更是寥寥可數,稱為摯友的人一個也沒有,吐露心聲的人、閒聊的人或許今後也不再有。從前喜歡過的興趣之類的也是,他早已經不再畫畫了,上次畫過畫是什麼時候他都想不起來,只是用自己的薪水省吃儉用把自己很景仰的畫家的拷貝畫作買下並掛在牆上,來藉此提醒自己曾經很喜歡畫畫這件事。

  然而,作為名校畢業的學生,做的卻是父母最鄙視的工人,但是若做其他的工作又無法滿足家人對於「孝親費」的慾望。甚至,連現在的薪水也開始不被家人滿意了,這到底是誰的人生,到底該怎麼做才好。對於父母,他可以說是無愧於心但心有餘力不足。

  一輩子努力的自己就這麼輸給了這樣的自己。沒辦法了,所謂的人生便是如此。

  原先站在房間的他退了幾步,倚靠在自己房間的牆面,他在此刻終於抱著頭嚎啕大哭起來。

  依循著父母的論調前進,讓自己逐漸變成了父母口中可能「成功」的人而非「失敗」,但是,明明已經做了那麼多的努力,放棄友情、愛情,卻沒能得到一個「成功」的未來,甚至做了讓父母知道就會被徹底否定的工作。為什麼呢?是不是哪裡搞錯了?

  「痛這呢久,親像浮在無底的大海。趕緊找一個無聲的所在,一個真正無聲無息的所在。惦惦仔一個人,哭悲哀。」

  或許就像這首《無聲的所在》一樣,每個人都在有聲的紛鬧世界裡尋找一個無聲的所在,能夠一個人靜靜地哭訴自己的悲哀。然而這卻不被同情。

  身為男人,即使是落淚也是件可恥的事。但是他沒辦法止住眼淚,有些事情是真的沒有辦法不讓自己哭的。這個夜裡,他倚靠著牆,尚未洗澡的他還沾染著父親所謂的「沒出息」入眠。

  隔天早晨,他已經沒有去工地了,醒來後連早餐也沒吃。

  他到銀行把全身上下所有的積蓄都匯到了母親的戶頭裡,這已經是他僅有的一切了,除了錢之外,他什麼也沒能留著。

  他給薰衣草澆了一次水,順便在土裡插了一罐瓶裝營養劑。

  「要好好活下去,不要絕望。」他這麼對薰衣草說道,眼中泛著淚光,但是他沒有落淚。對此刻的他而言,今後或許也不會再有能讓他如同昨日一般的痛哭契機。

  昨天在五金行買來的東西總算能夠用上,老實說,他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老實說,他其實有點緊張,老實說,他想好好活著。

  最後一刻了,他的雙腳已經踩在了自己房間的椅子上,其實有點不踏實,椅子有些搖搖晃晃的,畢竟是自己只花了便宜價錢買下來的,在這時候就別計較這些了。

  他望著牆面上掛著的名家拷貝畫,而那放在房間一角的薰衣草也還來不及長大。回憶過往至今,他突然很羨慕那些擁有過摯友、愛人的人們,他們無論生命走到了何處,總是能說:「這是我的。」然而,沒想到到了此刻,自己還是覺得,自己沒有什麼東西是真正屬於自己的。希望在某個新的人生,自己也能夠驕傲地這麼說。

  他想起到了不知道是在哪裡看過的句子,說人這輩子會死兩次,一次是肉體的死去、另一次則是最後一次有人提到你的名字。

  不知道其他人會怎麼評斷自己的死?

  罷了。他心想。如今的自己不過就是年華虛度,僅剩一身的疲倦。面對父母、社會,自己的確感到無限慚愧,但自己不該生活在這樣的家庭。這個世界、社會、家庭總是沒有錯的,錯的是自己的心靈無法承受這樣的傷害與其脆弱性。

  「不要絕望,在此告辭。」

  椅子倒在磁磚上發出了清脆聲響。

  當天早晨,大概就是剛上工的時候,工頭發現文君並沒有到場。不過,算了,今天沒來的話,明天再問他吧。

  母親今天一樣照常去領款,當她發現這次匯款的數量比起往常多了許多,她先是呆愣了幾秒,之後便冷靜將這筆多餘的匯款數目全數提領一空。她完全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之處,反而是慶幸著:「雖然是不成材的兒子,但還是懂得孝敬媽媽。」是帶著這樣的喜悅走上回家的路的。

  回到家以後,她並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丈夫,而是先斥責正在看午間新聞的丈夫:「你成天只會待在家裡無所事事,比我們那個兒子還沒用。」

  不過丈夫只是慵懶地抓了抓自己的肚皮,視線同樣盯著電視沒有轉過頭去,但他還是慵懶地反駁:「別拿我和那個廢物比。」

  「算了吧,半斤八兩。對了,你前幾天不是說那間新開的餐廳好像不錯,我們很久沒出去吃了,今晚就去吃看看吧。」

  丈夫的目光這才轉向妻子的身上,但隨即又轉回去看電視了。

  「那很貴。」他是這麼說的。

  「前幾天我把一些股票賣了,那是難得的高點,所以趕緊就賣了。因為沒有想到要花在哪裡,所以就先擱著沒說,現在有一點閒錢了,想說和你一起吃個飯,你不肯嗎?」

  丈夫想起了那間餐廳的大致價格,一餐至少吃了也是數千元跑不掉,不過家裡的金錢一概都是妻子管理,買了什麼股票、收入多少錢,其實他都沒有干預的想法,既然妻子說有賺錢,那應該就是賺錢了。

  「偶爾吃一次也不錯。」丈夫回答。

  夜裡,她和丈夫兩個人將自己身上的行頭打扮的比往常還要慎重,而這裡的菜色真的如同耳聞的一樣,雖然要價不便宜,但這頓飯錢不過是兒子匯款過來的其中一部分而已,況且菜色十分美味。一思及此,便覺得出來這趟真的是值得了。

  「老公,好吃吧?」她心滿意足地邊咀嚼嘴裡的食物邊問丈夫,而丈夫露出了許久未見地喜悅神情說道:「當然很好吃啊。」

  她到了隔天早上才又想起文君的事情,由於在文君匯款的當天一定會打電話回來,一想到這裡,她隨即打了通電話過去,但接連好幾通都沒有接聽,母親於是改傳了簡訊:「怎麼突然匯那麼多錢,發生什麼好事了嗎?」

  結果工頭是文君認識的人之中第一個發現他自殺的人。在文君沒來上工的隔天,工頭打了通電話給文君,雖然文君在這裡並不是很受歡迎,但工頭還是很喜歡他那樣努力的人,然而電話接連好幾通都未接,直到這時才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勁。

  工頭馬上就報了警,而他跟著警方進去文君的住處時,幾乎是和警察同一時間看見文君死後的第一個樣貌。工頭雖然也算見識甚廣的人,但看到這裡還是吐了出來。

  並不是因為噁心,而是自己認識的人的生命,在自己疏忽下就此斷送的哀嘆和自我責備。工頭認為是自己的責任,他沒有在文君沒來的第一時間就打電話過去,是自己的失責。

  自殺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不過,由於死者並不是什麼大人物,新聞報導也僅是寫著前議員之子自殺身亡,大概是這之類的標題。在報章媒體上也僅佔了一小部分的篇幅。由於自殺原因尚未查明,所以記者只是寫上了「待釐清」這三個字,但對於知情的人來說,這篇報導對比當天的頭條消息是某知名企業的大老闆痛斥現在的大學生畢業生素質,薪水不夠用或領22k是理所當然,無疑是最大的諷刺。

  記者訪問了死者的工作老闆還有他的父母,認為死者自殺的原因是什麼時,死者的母親終究是難掩哀傷哭了出來。死者的母親一邊帶著哽咽似的鼻音一邊回答:「我們真的當初花了很多心思培育這個孩子,不曉得他為什麼會那麼自私。」

  自私,是的。記者打算把這段內容放到報導裡面,他憑什麼自殺,探討自殺的原因以及譴責自殺的行為一直都是這種報導增加觀看率的方法之一。

  死者的母親說到這裡已經說不下去,她的前議員丈夫則是在一旁拍著她的肩膀,並代替她接下去說:「我們家的文君一直都很聽話、每個月在事務所工作都會匯錢回來,再怎麼說都是我們的心頭肉,我們也不願意遇上這種事。相信社會上所有父母都和我們一樣。」

  而當記者這時候在鏡頭前糾正死者父親,死者從來沒有在事務所工作,而是一直在工地做工時,死者父親先是露出一臉震驚的表情,然後語帶哽咽地說著:「無論他做什麼工作都無所謂,他都是我們最重要的兒子。」,然而很多人沒有聽到,在麥克風未收到音的那個瞬間,死者父親的嘴角彷彿說了些什麼。

  ——敗類。

  最後記者訪問到常和死者有接觸,而且也是第一位發現死者的工頭,然而工頭卻是遮遮掩掩,看似還沒有平復情緒在哭的樣子不願受訪。

  此後,父母再也沒有對外提及過關於文君的事情,就好似這個孩子從未出生過一般,和社會的評論一樣,終有一天此事與文君的生命就這麼畫下了句點。

  然而誰也不曾知曉,在文君上吊的那一剎那,他腦海閃過了國小時寫下夢想的那個秋天,楓樹已經鮮紅的楓葉、下課肆意奔跑的遊樂區、中午併桌的午餐、老師出的習題、上課的內容、放學和朋友回家的時光。

  時節入秋,在斷絕思緒的最後一秒,他想起了當年自己在標題名為「我的夢想」的習題上,寫下來的答案。

  「欸欸,你寫的夢想是什麼啊?」

  「好煩哦,我想要當總統、又想當太空人。」

  「可是當總統也會有人不喜歡吧?不是很多人都再罵嗎?當太空人可能也會被家人反對啊,因為要分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家人會很擔心。」

  「那文君你寫的是什麼?」

  ——想要當能讓大家滿意的人。


此篇作品的題目:「央」,此字的造字本意是把人的脖子上吊,意旨將此人給「絞殺」。更為精確的說法是,這個詞並非用於自願式上吊,而是被迫的「絞刑」

從未有過害人、傷害別人的想法,他的作為或許不被認同,但遭致如此下場實在讓人難以接受。可是,這樣的人在我們社會依舊存在,或許還活著,還正在努力;或許已經死去,受盡他人嘲諷。

與其說他自私,不如說,在我眼裡,他是個像神一般的好孩子。

這篇字數一萬四千多字,看完真的辛苦了。第三人稱的作品已經許久未寫,手感略有生疏還請見諒
裡面很多情節都是在諷刺事情,諷刺社會、諷刺父母教育、諷刺主角自己
如果能看出來那我會很高興的

內文有些許爭議的點,請不要筆戰,都是為了情節的安排
文內提及的歌曲《無聲的所在》

算是我認為我聽過的歌曲裡面,很符合文君這位角色的心聲,而我本身也很喜歡這首,而且也很愛唱XD
希望你們看完能夠有所感觸,最後為我許久未發小說這件事,和大家致聲歉

創作回應

唯唯
http://home.gamer.com.tw/creationDetail.php?sn=2974110
報告外送,這次也承蒙招待了
2015-09-28 18:38:16
十六夜郎
已回應,感謝
2015-09-30 00:29:36
歡迎站外搜尋baha0
魅姬說的雖然沒錯,但跟我的觀點完全不同,例如不覺得父母有多邪惡
可惜之處正如他所言,缺乏轉折,我也偏好振奮人心的作品

因為作品太長,無法仔細看完,可能這就是我不會寫作的原因吧
我喜歡這部作品,因為有共鳴,雖然我的經驗跟主角不同
但有些地方很類似,甚至羨慕主角,當然不是想死,只是敬佩他的人生態度
我覺得他可以跟我一起學梵谷,或合作畫漫畫,真是可惜

小時候只想過有機會毀滅世界也不錯,但後來就沒這念頭
當兵新訓時卻測出有自殺傾向,自己也搞不懂,當時還沒失業過
我真正變尼特是退伍一年後,由於耳鳴等困擾決定創作投稿
曾當過工地保全,可以理解主角自殺念頭,但自認受的傷害比他更大
應該不會學他自殺吧,相信這篇作品另有深意,消極中帶有積極
或許主角的作品也有機會出名,生死並不會限制人的價值
錢,更是毫無意義的事物,本質上還算重要的是欲望、成就罷了
2015-09-29 13:19:45
十六夜郎
謝謝你的回應,我在唯尋那邊也有看到你的留言
看了很高興。很多時候,或許轉個念頭就會有轉機
但對於長久以來身處在父母掌控下的人生,似乎已經沒有餘力思考要如何改變
因為所謂的改變,早已不在他那被父母思想控制根深蒂固的價值觀裡了
2015-09-30 00:56:22
魅姬
所以你刻意把角色寫的這麼刻板印象是想諷刺文君只會順從父母,沒有自己的想法?

"如同長期被關在籠子裡的鳥,覺得會飛是一種病一樣。不是當事人,無法理解"

我知道社會上真的有這種人,可是這種人通常不會去自殺

"社會上服從父母、社會價值觀的人,結局並非能獲取社會的「成功」"

這點我認同,但他們雖然不會成功也不會悲慘到跑去自殺啊

"暗指社會上有著數不清的"文君",沒有什麼能讓人記住的特質,只是聽從世俗的眼光形式行事"

如果文君真的完全只聽從世俗的眼光形式行事,那應該不會去自殺吧?因為世俗的眼光裡自殺是不對的

"把自己的人生全盤交給父母決定,到最後,自己的左右兩側不過就只是貼著阻隔視線的牆,讓你只看的到前方"

如果文君完全聽從父母的決定,那應該不會去自殺,而是繼續為父母賣命工作,因為自殺本身就是反抗父母的行為。而如果他完全被父母掌控,沒有自我的意識,也不會有自殺的勇氣

我很少留下批評,因為怕得罪人,不過因為和你很熟,所以留言都不想要有顧忌,我比較希望你用同樣的態度回應我

害怕衝突那點,你還沒爭辯就認定自己會輸了嗎?有些想法沒有經過激烈的衝突和辯論是不會得到的喔
2015-09-30 03:10:24
歡迎站外搜尋baha0
我又看了魅姬的留言,以下回應應該不會引起紛爭
讀者要如何解讀都可以,經驗中這種批評是良性交流
甚至不算批評,更不會出現人身攻擊,所以我想從自己角度回應他

籠中鳥通常不會自殺,但文中主角不只如此,他被社會弄出問題
就像「偏差」一詞,是以多數人的標準而定,極端少數就是病態
主角正是那種病人,但他真有問題嗎?作者是否反諷?
他不是沒成功,而是缺乏自我注定失敗,不想死也奇怪
世俗不認為沒用的人該死,但我就有類似相反經驗,等於無形中逼人尋死
文中父母真正的用意,不是要他賺錢回饋,而是不讓他做自己
不就跟要他死沒兩樣?自殺剛好能還他自由,沒錯吧?

當然自殺的行為,只有當事人能判斷,旁人都不該支持
若有得罪作者或魅姬等人請多包涵
2015-09-30 11:57:11
魅姬
"文中父母真正的用意,不是要他賺錢回饋,而是不讓他做自己
不就跟要他死沒兩樣?自殺剛好能還他自由,沒錯吧?"

這點我認同,可是作者諷刺主角"從小到大都沒辦法有自己的想法,都被家庭掌控,相信無論是誰也無法活出自己的人生出來"

如果主角真是這樣的人,那應該會繼續為父母賣命工作而不是自殺吧

如果主角是察覺到自己的一生都被父母掌控,覺得很悲哀想要自殺,文中又缺乏這種內心敘述

"長久以來身處在父母掌控下的人生,似乎已經沒有餘力思考要如何改變
因為所謂的改變,早已不在他那被父母思想控制根深蒂固的價值觀裡了"

主角選擇自殺,本身不就是一種改變嗎?

我不是覺得自殺是不好的,只是覺得主角這種人會做出自殺的行為感覺不符合他的個性

主角這麼順從父母,那為什麼有一天會出現反抗父母的想法,並決定遵循內心的意願選擇自殺?
2015-09-30 12:4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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