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星街
一、
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
碎星紊亂地鑲在黝黑無比的天幕上,從地平線霧朦之處直到天頂,部分星銀聚集起來拉成一條湛白絲帶,在夜空中默默橫躺沉睡。而這條平整的石磚路也是如此,它從星星開始蔓延的起點處,筆直延伸到另一頭,可黑夜的朦朧輕輕將道路盡頭給遮蔽了起來。兩排房舍夾住了這條不見彼端的街道,從窗欞透出的昏暗陰影是這裡僅有的生氣,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任何的動靜聲響能夠透露人跡,這是條空無一人的石磚道。
其實絲毫不用感到訝異,因為現在是深夜。
沒有月亮的深夜。
少女靠坐在某戶住家門旁,雙腳直直朝著另一排房屋的方向擺放,兩手垂放在地面,眼神當中沒有映出任何一點光澤。她外表看似十六七歲,臉上還微微掛著些許稚氣。她不知道自己從何時就坐在那邊,也無力去思考,當她發現自己坐在那邊時,她已經是坐在那邊了。
她只感到疲憊不堪,精神上。
一名少年正站在她的左側,從少女有知覺的那刻他便佇立於此,男孩低頭凝視著少女,像在等候少女提問也像正準備開口。他的眼眸是他與少女唯一相似的地方,黯淡且缺少光澤,宛如因承受著世間勞苦,心智逐漸消磨殆盡。
「起來。」沉默許久,少年終於開口。
少女豪不猶豫地跟著少年的話做了,她終於有能夠做的事,而不是像人偶般在牆邊癱坐,所以她甘願順著少年的話行動。
她手扶在牆壁上支撐站起時,她發現牆是溫的,當她坐在牆邊時她以為那是自己的溫度,可現在即便是手剛扶上之前尚未碰觸過的牆面,竟也宛若人體一般溫熱。但少女並不驚訝,因為她很快就瞭解到,不是牆壁路面變得溫熱,而是自己已經沒有體溫了。
「跟我走。」
少年再次下令。
當然,少女也沒有拒絕的理由與想法。
不僅僅是體溫,她似乎喪失了某種程度的情感,如果說一個人是由正負兩面互補而成,那麼此時的她已經近乎完全拋棄了正面。也許這是少女來到這條街道後所產生的轉變,也可能是她當初會來到這裡的原因,無論如何,她已完全融入了這個氛圍中。
排列井然有序的灰色平房是這條街道唯一的特色,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了,單調色彩使得無聲寧謐加速瀰漫,從隔壁屋簷乃至遙遠彼端。但聲音與情感是能透過嗅覺來傳達的,呢喃、哀鳴,是她所聞出的氣味。
以及,永無止境的絕望。
「要去哪裡?」女孩問了。
儘管她已經邁出步伐,跟隨少年腳步徐徐前進。
「這裡。」
男孩停在前方,似乎是在問話中已然抵達目的地。
那是間由灰色石磚砌成的平房,木製的大門上嵌了一只銅製門把,正如它隔壁的房屋,與它隔壁再更過去的房屋。門扉右側掛著一片木牌,上頭沒有文字與數字,只有看似無章混亂的線條,至於寫了什麼,少女完全無法辨識。
「這條街道沒有文字,也不需要數字。」問過少年後,他這麼回答:「聽過"無窮"這間旅館嗎?」
少女搖了搖頭。
「有間名叫無窮的旅館,每晚都會客滿,可是每晚都還是有新客人入住。因為當有人想入住到這間旅館時,旅館的主人便會讓第一間的客人移居到第二間,第二間的客人則移居到第三間,以此類推。如此一來,即便再多的客人入住,也不用擔心沒有房間給他們住。」
說到這邊,男孩像唸稿似地給予結尾:「因此這間旅館便用不著門牌號碼,正如這條街道。」
「所以,這裡是我的房間?」
「是。」
談話結束,少年把少女一人獨留房內,便默默離去。
星光兀自從窗口中灑落地板,成為室內唯一的照明。
一張方桌,一張木椅,與一張沒有墊子的床,這是小房間內唯有的三樣傢俱。透過窗外夜光,它們才得以顯現。桌子方方正正,有如刻意安排般正確無誤擺放在房間的正中心,但在它身畔的椅子四腳不完全等長,擺放位置也有個偏差角度。
是否有人曾經留宿於此呢?
想起方才少年對她所說的話,女孩心中不免起了疑問。
極為純淨的世界。不但街道上毫無垃圾,屋內也一塵不染,沒有任何人居住過的痕跡。照理而言,清澈,貌似是這條街道最適宜的形容詞,可少女並不想這樣來形容它。她期待看到一絲絲的汙濁,一點點的斑駁,如此一來,她才能得知街道上以及她的房中還是有少許生機存在著的。
她現在只見過那個少年。
但光是想起少年的容貌,一股噁心感便從腹部油然而生。
不是他的外表極其醜陋,而是那張臉會讓女孩近似想起某個人,至於到底是誰,她暫時還無從得知。
二、
然而街上人跡絕非僅有少年與少女他們。
她有其他鄰居,住在她對面的,是個看似年過半百的中年大叔,而住在她右手邊的,則是個莫約三十來頭的女婦人。
「不是人們不能離開。」男孩對她說:「而是有重要的物品遺落在此,人們才不願離開。」
那麼,她也是嗎?少女這麼問他:「我遺落的是什麼呢?」
少年默默離開,沒有回答。
少女則去敲了對面的門。
她認為只要知道了其他人所遺落的物品,也許她也能發現自己遺落的物品是什麼,從而能夠離開這條冷漠荒涼卻又潔淨無瑕的街道,但很明顯的,女孩誤解了男孩話中真正的涵義。
不是不能,而是不願。
繩子,是少女得到的答案。
它被握在體態臃腫的大叔手中,不捨放開,麻繩兩端癱軟在地,宛若一條瀕臨死亡的蛇。
「有什麼事嗎?」大叔問。
他雙眼枯澀,面如死灰,對於女孩的來訪雖未感不快,卻也沒有任何歡迎的態度與理由存在。女孩不明白繩子的意義,單單一條繩子為何能成為他重要的物品,當然,也可能是少女誤解了。街道客觀上冷冽寒凜,主觀上卻十分溫暖,這是個會令人生錯覺的地方,她早已有了這樣的認知。
「有什麼事嗎?」見少女姿態顯得遲疑猶豫,大叔如錄音帶般再度播放了一模一樣的話語。
「可不可以讓我摸摸繩子?」
大叔點點頭。
繩子是暖和的,如同道路上灰色的石磚,大叔的手也是暖和的,如同門板上堅硬的銅把。所以她知道一且都是冷的,如同她本身。
「對你而言,那是重要的物品嗎?」
「我想丟棄它。」
間接的回答,令女孩有些摸不著頭緒。
「還有什麼事嗎?」
沒有了。
木門喀擦一聲關上,少女留在門外,思索。
街道上沒有行人走動。
夜晚靜得彷彿凝結起來,連漫佈天空的碎銀都從未眨眼閃爍,它們僅僅佇立原處,奮力映亮這條街上的事物。可風還是會流動的,從遙遠的彼端奔向無法目視的另一端,它的尾鰭輕輕掀起了少女的裙襬,與她的長髮。然而,就連風也遺失了聲音。
直到門關上的前一刻,大叔依舊沒有放下那條繩子。
「我不要被開除。」
寂靜寥默的夜裡,從門板後傳來了大叔的喃喃自語,將夜的靜謐悄悄敲碎,也打斷了女孩的思緒。猶如一顆石頭投入池中,波浪往外擴,往內縮,往外擴,往內縮,久久不得平息。也許是聽錯了吧,少女如此想,在靜得出奇的環境下,產生幻覺也不是什麼怪異的事。
她朝著其中一個方向,往前緩緩接續跨出步伐。
可少女還是回到了她的居處門口。
無論走了多久,那片刻畫著奇異線條的門牌還是會出現在她眼前,彷彿就像被囚困於此一般,而她已想離開了。她不乾渴不飢餓不睏倦,只是累了,累到想祈禱整個世界停止運行,如此一來,她的思緒便可遠遠逃離。
女孩相當疲憊,精神上。
「若說不會活著,等同死亡。」
在她旁邊的少年沉穩唸道,依然不帶任何情感。
「那麼不會死亡,則意謂著真正的......」
「我不要被開除!」
這次聲音十分清晰,少女無法否認自己的聽覺,她稍稍受到驚嚇,隨即心境又回歸平靜無波。
「......死亡。」
男孩給予方才那句話這樣的結尾。
三、
她放棄往前走了。
路的沉穩綑綁她的雙腳,夜的執著給她鎖上手銬,女孩感覺猶似有股外力要撕碎她的連身裙,使她赤身露體。而那正是來自她心中的絕望。
星辰給予地面投以喑啞的款款凝注,石磚縫隙間陰影宛若血管遍佈蔓延,這裡沒有數字沒有時間,連人的思想也難以接續。外表是條平穩筆直的街道,實際上卻是一堵高牆,一切終歸於停,所以她放棄前進。屋頂是深灰色的,石牆是淡灰色的,磚道是鉛灰色的,映在上面的影子也是灰色的。
只有晚空黑白分明,有如一齣可笑的默劇。
「有誰在前方等妳嗎?」少年問她。
長長的褲管遮住了他赤裸的雙腳。
「我不確定他是否在等我。」
「誰?」
「弟弟。」
少女轉頭,難得正眼望向少年,難得從眼神中吐露情感,卻依舊刻意埋沒她本身的存在。她希望晚風能將她雪藏起來,徹底失蹤。
「我的雙胞胎弟弟,我出生了,他沒有,那是父母的選擇。」
「但妳,如今也做了另一個選擇。」
「......」
她曾經以為她無從選擇。
所以才會被帶來到這條街道。
女孩的心崩壞了,她認為。一開始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傷痕,後來逐漸蔓延擴張,成為溪谷,成為海峽。然而真正缺損的僅僅是一小點,但她只著眼於此,乃至變成線,變成面。心還活著,她以為死了,可心確確實實還活著,直到被她親手葬送。
如今,她感觸任何事物都是溫的,牆是溫的,地面是溫的,空氣是溫的。因為她死了,沒有生命了,等同牆,等同地面,等同空氣。
屋頂以劇烈角度傾斜,狠狠切開滿布星光的夜空,那些嵌在漆黑帷幕中的發光亮點是此處唯一的景致,它們黯然的目光使人們得以細察腳前路面。然而這地的人們已不需要光亮了,他們渴望黑暗,無聲,與停止的思想。如此一來,就不會懊悔與忐忑,他們躲避光照,正如水逃離天空。
因此他們緊閉門窗。
唯獨少女仍想稍加探索。
她決定去敲隔壁的房門。
一旁木牌也刻劃著潦潦草草的線條,女孩能辨識出與她的有所不同,一橫一曲,都代表了居民的身分。這世界並不需要文字與數字。
「誰啊?」透過微開的門縫,婦女這麼問,語調宛如耄耋老人。
「誰來找我啊?」
「我住隔壁,有事想請教妳。」
「什麼事啊?」
「珍惜的事物,有嗎?」
回答之前,門板臾頃用力關閉。
「沒有!」聲音充滿氣憤。
「自從他背叛我,我已不再珍惜他!」
一縷炭灰悄悄由窗縫探頭出來,繞過少女身畔,緊接著被晚風帶起,直至天際,轉眼消散無跡。
星斗依然故我地散發毫無感情的冷光。
沒有珍惜的事物?那為何身處於此?
少女起了疑竇,卻沒再次叩門。
「掉出盒外的戒指,比在盒中更容易受人矚目。」一旁傳來男孩平淡的敘述:「因為那會讓人忍不住想去撿拾。」
女孩沒有作出任何回應。
「明明我決定不再珍惜他了!」
她聆聽屋內女人的怒吼。
聽見了,外表心中都毫無回應。
她只想知道是誰的責任,使得這條街道如此荒蕪。
少女轉過頭,望向男孩,以聽似哀傷,實則平穩的語調問了他:「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儘管少女無意,詞語聽來卻稍帶責備。
「你是誰?」
「妳的影子。」
「這才是我的影子。」她指向路面,透過星光照在地上的陰影:「所以,你究竟是誰?」
「妳心中的影子。」
「但我已經沒有心了。」
「妳有。」
「不,我沒有。」
女孩心中微微起了波動,她無法與男孩爭辯,或是說她爭辯不了,因為她察覺男孩說的話從不會是謊言。
於是她回到自己的住處。
四、
少女的門也關上了。
或許除了桌椅床舖外,她能發現其他物品是她真正珍惜的。
桌子擺放方方正正,而椅子依舊有個無可避免的歪斜角度,她移動了椅子,小心翼翼地坐在上頭。她發現椅子比外表看來要更加穩固一些,使她不至於從椅上跌落下來。
另外女孩發現了,窗外透進的星光原不是為了照亮室內,而是讓盤據在房間角落的黑影顯得更加咄咄逼人。她瞭解了人們總是緊閉門床,其實並非逃離光照,而是躲避心中的影子,就像她從少年那邊逃脫一樣。那麼,什麼才是真正的光呢?什麼樣的光,才不會映出陰影?少女無從得知,也不願再糾結下去,她想找出自己珍惜的事物,好離開這座煉獄。
逃避,正如她當初所做。
牆角一件物品正燁燁閃動。
少女站起身,前去察看。
一把刀子,刃上沾滿了腥紅液體。
燙。
當她用手指碰觸刀刃時,有了這樣的觸覺。
如同心跳般的燙,如同眼淚般的燙,如同擁抱般的燙,如同在手腕上割出一道傷口般的燙。可是她並不感到疼痛,只是感知上像刀傷似的熱,女孩的手指從刃上移開,液體在指尖與刃尖之間拉出一條紅線。
少女想捨棄它了。
她卻緊握不放。
「罪惡感。」
「這並不是我珍惜的東西。」
「我知道。」
「那你為何提起那個詞?」
「因為妳緊握著。」
「但我想丟棄它。」
「我知道。」
「......」
無語了。
燙。
少女不痛,但是她難受,她拿著刀子奔出房門,奔向星空下的道路,頃刻間,她感到星辰竟刺眼起來。
但她無路可逃。
逃?她在逃離誰呢?在逃離什麼呢?女孩心中浮現出了深淵般的罪惡,可是她無法逃脫,她甚至覺得只要沉浸在罪惡感裡,就能夠安穩下來,不用再往前邁步,不用再面對那諷刺的星光。
夜的縹緲令她喪失自我。
少女幾乎能透過皮膚感覺到整個街道的敗落,從何時開始她不清楚,但她知道那正在進行,而她本身也融入其中。所以她拿著那把刀子,這是她會來到此處的象徵,可女孩又想拋棄它,她想將身體從這世界中抽離出來。
依然無法放開。
多麼溫暖的世界,暖到她想體會寒冷這種觸感都辦不到。
只有面對少年時,她稍稍感覺到冷。
「既然你不珍惜它。」男孩說道:「為何不將它放下?」
「我辦不到。」
「為何?」
「因為我害怕。」
「害怕什麼?」
「害怕我的未來。」
「既然妳來到這裡,就代表妳沒有未來了。」
「......」
「要放下嗎?」
五、
女孩躺在鉛直的道路上。
燠熱的血從她的手腕淌流至地面。
可她並不覺得她失去了什麼,因為那已經不屬於她了,她只感覺到燙,燙到想拔腿狂奔,想消失在這溫暖的夜中。
一切都是灰色的,只有冗沉的夜與星熠交互襯托。
啪嚓。
原先傷痕累累的心,此時又崩毀了一角。
不懂得如何死亡,即為真正的死亡。
六、
少女躺著。
她的雙眼無神望向星空,彷彿等待兀鷹前來掠食。
少年漫步過來,停在她的身旁,接著低下身子,悄悄盤腿坐在女孩身畔,與她張望同樣的方向。
「這片星辰,乃是此地人們的心願。」他語帶慈祥地說:「而我,正是其中一顆,屬於你的星星。」
「......」
「然而來到此地的人們,從不願正視自己的星星,他們逃離光亮,就是因為他們當初放棄了屬於自己的星光。」
「......」
「可是那正是他們心中最初的牽掛,他們無法離開,並非是不能離開,而是對於心願的羈絆,使他們不願離開。」
「......」
「有人在等妳的,而且,已經等到了,從最初之時。」
「......」
女孩將手中的刀子,送入男孩心窩中。
七、
「即便如此......」
少年溫柔地撫摸她的後髮。
「我還是愛妳的。」
「......」
「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