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馬雷地區蓄積了厚雲,空氣混濁、看起來有場大雨將至;馬雷城的地磚上還留著今早的雨露,粗糙的石面反射著此夜所剩無幾的光輝,窗光、巡人的提燈、懸垂於鐵柱上的油火,一個比一個還要遙遠,近乎不可觸及。它的本質就跟迷宮一樣令人心力交瘁,鄉下地方的黑暗純粹是屋外的一片蠻荒,只要有面牆壘就能將其隔絕於外,但城市的黑暗卻是無所不在的恐懼,越過高聳的樓房、壅擠的巷弄,光芒越多、黑夜愈濃。所謂的城市只是場惡夢。
今夜的湯瑪士也不得安寧,濕氣讓他渾身不適,繃緊的舊傷疼痛不斷、關節的酸澀揮之不去;他胸中徘徊著一股噁心感,從咽喉滲入肺臟、穿透心門,最終無所不在。不久後,湯瑪士索性不再閉眼,一個翻身,他坐在床邊開始數起壁紙上的霉斑。湯瑪士以為自己看得見,於是就一個勁的數下去,舉起那支粗厚的手指在空氣中揮舞,想把作夢的時間都給打發掉。
「一、二、三、四、五……五……五……」他數著,睜大的雙眼宛如銅鈴,汗水浸濕了全身;他喀喀地發笑,身子顫個不停。
小如茅廁的房間裡全是他的聲音,擠壓再擠壓音色幾乎不成原樣,裡頭充滿飢餓、恐懼與餿物般的腐敗。
湯瑪士受夠了。
突然間,幾滴熱水滑過胸膛、落到褲頭。一會兒後,他依著軌跡尋找源頭,從大腿、腹部、胸口,戰戰兢兢地找了半天,最後湯瑪士才發現那是血,他的鼻血像小溪一樣流個不停,弄得滿身都是;他覺得自己無法呼吸,源源不絕的血液淹過了他的鼻腔與嘴巴。
他就快溺死了。湯瑪士在黑暗中掙扎,雙手在妄想中的湖泊裡尋找一個依附點,他攀著能、奮力爬向水域的出口--直到他抓住了掛在床頭的破布壓住鼻孔,時湯瑪士才想到自己必須張開嘴巴。他要呼吸,趁浪潮襲來前吸上最後一口氣。
(碰碰碰、碰碰碰!碰!碰!……)
愛德華醫生被叩門聲給驚醒了。他隨手抓了根火柴點燃燭台,一副隨時要起身的模樣,但愛德華醫生沒有立即下樓應門,他只是坐在床邊發楞,楞著看燭光到底能喚醒他多少良知。一會兒後,火焰逐漸穩定,落在牆上的影子不再搖晃,然而愛德華的心意未決;他並非吝嗇無情,就本質而言,愛德華甚至能稱得上是個善良的知識分子,可是不是今天,今天不是善良的愛德華該出現的日子。
他看向窗外,現在正值破曉前夕,一陣雨絲斷斷續續地撩過屋頂,此時天空濃如瀝青,刷入地上的水珠深如汙墨;他聽著震撼診所的衝擊聲如何令世界變形,他的臥室逐漸縮小,風雨與不速之客,它們正在侵蝕愛德華最後的庇護所。敲門聲逐漸趨急、然後衰弱,但扭曲並未消失,壁紙的花紋開始在跳舞,那些反覆的圖騰有如人形,拖著醉不成樣的畸形軀體繞著他與亡妻的照片,它們腰纏上相框、頭在兩人的耳朵前低聲呢喃--愛德華知道,一切都是白日夢,可是在這種時間點,他無法阻止自己去觸碰恐懼。
它們在呼喚愛德華。
(碰碰碰!……碰碰……碰……)
不是時候。愛德華想。
他終究是離開臥室了。愛德華提著燭台走下樓,不過人還沒抵達大門,他就聽見門外的來客在呼喚自己,其實對方一直都在啞聲叫喚,但因為距離太遠、雨聲太過嘈雜,所直到踏入樓梯前醫生都沒注意到。愛德華愣了愣。
「湯瑪士?」愛德華問道,同時加快了步伐。
一樓的溢滿了各種氣味,酒精與嗎啡編織了愛德華的工作聖域,藥水與碘酒罐雖安分地鎖在櫥窗中,然而它們的味道無所不在。屋外的風雨又一次增強了,雨水聲穿透牆壁、撼動靈魂,愛德華能感覺得到這場雨的規模、同時他也知道湯瑪士在雨中到底變得多虛弱,對方仍舊敲著門,他呼喚、但聲音越來越弱。
愛德華沒有馬上打開門。他在門把前猶豫了數秒,而後,他問:「湯瑪士,你怎麼了?」
("愛德華,我好累…….救救我、救救我!")
在這個夜晚,任何人都會心生畏懼,尤其他還是位中產階級的醫生--但對方是湯瑪士,這輩子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湯瑪士了--念頭一轉,愛德華鼓起了勇氣。他扭開門把,心裡做足了最壞的打算。
「湯--喔,老天爺!你就這樣跑出來?這種天氣?」愛德華驚呼。他看見湯瑪士赤著半身站在愛德華的診所前,他身上只穿了一條破褲,凌晨的風雨讓他不停發抖,彎腰低頭的模樣像隻剛挨過打的流浪狗。
「愛德華……今天不對勁……」好不容易,湯瑪士稍稍看了愛德華一眼,那雙金綠色的雙眸黯淡無光,凹陷的眼窩裡掛了兩道黑眼圈,其黑如煤灰、厚重如泥。
「來吧,進屋子裡談。」說罷,他便帶著對方走進屋內,關門前還又稍稍看了一下外頭是否驚動了誰,幸好附近的人對愛德華醫生的夜間訪客早已習以為常,只是隔天肯定免不了一陣八卦了。
將湯瑪士安置在前廳的長椅後,愛德華先做了些簡易的診斷。湯瑪士在恩賜鐵工廠當搬運工,他是個結實強壯的男人,滿身疤痕的模樣看起來相當彪悍,然而在副身體卻藏了不少舊疾,就像愛德華所知的,除了當年從軍時留下的大小舊傷,湯瑪士曾嚴重骨折的右腿癒合不良,因此成了個半瘸子,他的身體操勞過度、多處關節有風濕與變形的前兆,撇開這些林林總總的職業病,其實最重要的是湯瑪士有血疾,這就注定了他永遠比別人都要無力。
該疾病的真身不明,根據另一位醫生亨利.傑克曼的診斷紀錄,他推測這是罕見的晚發性遺傳病,湯瑪士的血液有週期性的過度增生,此外還伴隨著發燒、噁心、精神焦慮等綜合症狀,初步判斷可以通過定期放血來減緩不適,不過愛德華認為這是一種低傳染性的疾病。
沒有證據,可是愛德華知道湯瑪士在那場戰爭中肯定被什麼東西給感染了。
「……愛德華……給我嗎啡和鴉片酊,我需要它們,」湯瑪士抓著愛德華的睡衣袖口,「我要死掉了。」
「要是這樣就會死,你早在五年前就該嗝屁了。」他回答。雖然愛德華並不完全認同傑克曼醫生的診斷,但放血確實是最直接的醫療方案,因此他打算立刻帶湯瑪士到診療床上進行療程。
但湯瑪士抗拒著,他低聲嘶吼:「不要奪走我的血!想都別想!」
「閉嘴,大老粗。」
「拜託,我需要它們……我失去太多血了……你應該給我血,而不是把我的血沖入排水溝!庸醫!」他苦苦哀求,但言語中卻充滿控訴。
愛德華看了湯瑪士一眼,看著對方那張滿是鬍渣的臉露出孩子般的任性表情。這就是病人,每個病人都以為自己了解一切。
「不,你需要放血,立刻。」他將湯瑪士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接著連拖帶拉地將對方給送入了診間。
路上湯瑪士不斷在嘀咕著,他偶爾試圖掙扎、至少壓低重心好讓愛德華想拉也拉不走,湯瑪士就算在怎麼病弱,體格至少也有愛德華的半倍大,可是他實在太累了,累得分不清腦袋正要做的事情是不是現實。他認為自己可能還在水中,也可能早就死了、死在北邊的荒煙漫草或馬雷城的糞坑裡,什麼都有可能。湯瑪士已經放棄求救了,他放任自己懸浮在戰爭與貧窮的海洋下,那片海漆黑深邃,一旦觸及就將萬劫不復--
--湯瑪士將自己的假設說給愛德華聽。他躺在床上,發白的嘴唇扭曲如枯葉,一會而後,他又開始流鼻血了,愛德華見狀後便急著拿布來止血,同時他也趕緊讓湯瑪士從床上坐起,免得對方被逆流的血給嗆死。
湯瑪士曾說過自己會無緣無故流鼻血,在某些特殊場合、不良天氣,而且通常很難止住,然而他的描述相當抽象,在湯瑪士回診的這段期間愛德華也一直沒機會了解這個病徵。如今,愛德華有幸觀察的這微不足道的小狀況--流鼻血,最普遍、也最容易被人忽視的疑難雜症,只是這次湯瑪士的狀況很難稱得上是一種普通。
那有點像是被磚頭砸到而導致的血管破裂,但血流的相當急,當中無血塊、血液也相對稀薄;正如傑克醫生與愛德華的結論,這是血液過度增生所導致的狀況之一,然而現在湯瑪士體溫沒有上升、身體也並未發紅腫脹,與預期中的不同,他沒有未受大量的血液壓迫、四肢亦正常運作,湯瑪士純粹只是在流血。就像被什麼東西給攻擊了一樣。
愛德華不喜歡這種廉價的猜測,可是他也只能這麼想。「別抬起頭,小心被嗆死。」他低聲說道,接著隨手拉了張椅子坐在一旁。
「偶……偶好不舒服。」湯瑪士伸出手。他的意圖已經夠明顯了。
「你有錢嗎?」
「沒有。」
「嗎啡可不便宜,而且除非逼不得已,我不建議任意使用鎮定藥物。」
「貪婪的庸醫,偶恨你。」湯瑪士悻悻然地收回了手,此時布幾乎都要讓鼻血給染紅了。
「醫學領域中有個新興的專詞--我們稱之為藥物成癮性,任何藥理都有造成身體與心理依賴的潛在風險,尤其是嗎啡。」
「潛你娘。」
「別像個小孩子一樣跟我鬥嘴!」愛德華戴上醫療手套,順便給湯瑪士換了一塊新布。
「那就幫我輸血!」他抬起頭大喊,此時血與口沫在他嘴角積成了一團,「我病了,渾身發痛!腦子快爛了!你根本不曉得我過著怎樣的日子!」
「我為什麼要曉得?我又不是你。」愛德華自顧自地湯瑪士臉上中採取了一點血液樣本,順手讓他把布給押回臉上。
「再這樣下去,偶連工作都保不住……大老闆不喜歡一個老是昏倒的工人。他不喜歡,沒有人喜歡,我不喜歡……」
「聽著,這個國家沒有成功輸血的案例。那是塊古老而偏門的領域,縱使有些假說,但現階段唯有那些超越道德的學者才有勇氣去再一次嘗試。就這樣了,湯瑪士,我是個保守的人、保守的道德人士,我的專業中並沒有輸血這個項目。」說道這,愛德華越來越不解為何湯瑪士會這麼執著在輸血這件事上,他根本沒理由相信、甚至知道這件事。
「偶好不容易才有錢給自己弄一個有木板可躺的地方……好不容易,第一份超過兩季的工作……」
「別囔囔了,蠢蛋!」愛德華起身點亮了診間的油燈,灰袍上身,今日的工作提早開始,「……好吧,要是你沒了頭路,我想我能暫時僱用你。」
他的話讓湯瑪士楞了一會兒,湯瑪士抬頭猛盯著愛德華,鼻血因此流得一身。「為什麼?」
「為什……喔,老天爺,別把床單給弄髒啦!你可知道洗個床單有多麻煩嗎?快擰住鼻子,別放手--別放手,別想頂嘴。」
「偶鼻要泥的同情!」
「哼、我這是可憐你,」在開始檢查血液前,愛德華再次確認診間的通風狀況,他看了看氣窗有是否還開著、後門的換氣口有無空氣流通,「孓然一身、一貧如洗、渾身病痛、性格乖捩,如果我不可憐你,你根本不可能在馬雷裡生存。」這些話是誇大了點,但愛德華不介意再更誇張一些。
「這又不是偶能選擇的!」湯瑪士拿下布塊並喘了幾口氣,鼻血就快止住了、但人也要昏倒了,「我就是一無所有……不像你,知識分子。你在水上、我在水下,這就是現實……。」
「是城內幾十萬人的現實,」愛德華將樣本置於顯微鏡下,「是的,我知道我沒有立場去指責你、或你們,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樣這麼幸運,大多數的平民一輩子都只能庸庸碌碌--甚至更慘,比如說你,像你這樣的窮苦人連活著要做什麼都不曉得,三餐不繼、病痛纏身,搞不好乞丐遊民都比你過的還好……然而我選擇拉你一把,湯瑪士,你值得更好的生活。這是我的自私,跟善良無關。」
「像我這樣的蠢傢伙還能過上什麼好生活?」他躺回床上,眼睛半刻都不敢離開愛德華的身影,「為什麼你要幫我,愛德華?你只是想要還人情嗎?那麼多年,如此微不足道的人情……」
「我甘願,你管得著?」
「但我不甘願……愛德華,我不想要你的施捨……」
「自尊不能當飯吃啊,大兵。」
「……我只剩這點自尊了。」才說完話不久,湯瑪士的身體又開始發痛了,每一寸肌肉、每一塊關節,難以言喻的酸刺感讓他屈起身子,低壓的眉梢擠著眼睛,他扭曲的視野只能看見一些模糊的影子,影子中有血與焦油在蠕動。它們爬上了湯瑪士的身體;它們佔據了湯瑪士。「我好懷念安妮。」
「懷念她把你當垃圾一樣掃出門嗎?」
「她讓我有尊嚴。」
「原來你的尊嚴不過就跟一團灰塵差不多啊。」
「我想上她,她死前肯定很想嘗嘗大砲的滋味。」
愛德華瞥了他一眼。「低俗。」
「哈哈、你生氣囉……醫生大人,我高貴的坎貝爾醫生……」湯瑪士贏了,假如這是他的最後一天,那肯定是非常了不得的成就,畢竟湯瑪士從來不開死人玩笑。
愛德華不疾不徐地走到湯瑪士身邊,接著一個的摑掌--那掌打得又響又清脆,連爆炸的柴火都沒這麼悅耳。
「閉嘴。睡覺。」愛德華下令。他確實對湯瑪士拿安妮做玩笑這件事感到怒火中燒,但愛德華明白,活人比死人更值得關心。
「……但這一睡……明天要怎麼上工?」湯瑪士笑著。沒有嗎啡、沒有尊嚴,這個地方不是他該待的場所。
「關我什麼事?你是我的病患,我要你休息、你就得休息。」語畢,醫生就從櫥櫃中拿了顆藥錠往湯瑪士嘴裡塞。
那是湯瑪士渴求已久的嗎啡丸,現在他有理由留下來了。「我應該早點這麼做……嗯哼……為了這東西……就算死也甘願。」
「告訴我,這真的是你想要的嗎?」醫生做回剛才放在床邊的椅子,「像個廢物?那你怎麼不滾去乞丐窟算了?」
嗎啡減緩了他的痛苦,然而腦中的思緒也越來越響,如同外頭的風雨駭人。「我不知道,愛德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麼,一場戰爭後……我什麼都沒有了,我被國家出賣,就連家人都不要我了,可是我仍活著,我想要活著……就算像個行屍走肉也好,生存即勝利,但我戰勝了誰?」
「你並沒有被家人拋棄,湯瑪士,他們只是死了。」
「你又知道什麼?」
「因為我們參與了同一場戰爭,蠢蛋,我們一起見證了弗蘭姆小鎮的末日……我是你的軍醫,大兵,你的事情我再清楚不過了。」
「你什麼都不懂,愛德華,」湯瑪士努力撐著不闔眼,「你最好也不要懂。」
愛德華認為現在這是時候,於是就想向他打探一些問題。「湯瑪士,當年你在科俄斯到底遇到了什麼事?」
「……野獸、以及血。」
「跟輸血這件事有關嗎?」
「不。」他的聲音發顫。
「輸血、受血……你怎麼不可能知道這件事有多異端?當代鮮少人能想像自己的身上流入他人的血液,道德上有疑慮、宗教上不允許,重點是那很噁心、令人感到恐懼,而渴望著血的東西更是異類,牠們怪物、野獸,就像吸血鬼、狼人、食人妖……只有超脫人類的生物才會不斷地追求著人血……你想變成那種東西嗎?還是你已經成為了他們的一份子了?」
「不要斥責我,我什麼都沒做。我是無罪的。」
「也許只是場意外,雖然說戰場上發生什麼事都不意外……休息吧,湯瑪士。」
「是的,長官。」
「很好,大兵。」
等湯瑪士下定決心閉上眼後,愛德華才回去研究台前繼續未完的調查。血液學是一門新興學問,觀察到血球也只是近幾年才達成的里程碑,但縱使有了工具與目標,研究者們現階段所能做的事情卻依舊不多,實際上也還未能對醫學領域產生貢獻,只是愛德華相信,只要知道一點些微的差距,他就能理解血疾的全貌、了解湯瑪士對血的渴望,甚至是輸血,也許只要確認血的型態,這件事就將化為真實。
歷史上有過不少輸血紀錄,盡管死的遠多過於活的,不過陸陸續續也算是累積了不少資料;從察覺到異種血不互通、到提出血型假說,這段時間漫長得有價值,若要藉此評斷輸血的真實性,也可以說它是可行的。只是湯瑪士所想像的輸血到底在哪?愛德華清楚明白,當代沒有一個確實的知識與技術能落實輸血一事,除非有人找出血與血之間的共通性--
低咽聲。湯瑪士作惡夢了,他側著身子發抖,手腳無力地踢著。
愛德華說:「別害怕,湯瑪士。」
湯瑪士依舊深陷其夢魘。
愛德華又說:「做個乖孩子,湯瑪士。」
他上前握住了湯瑪士的手。後來愛德華就坐在一旁看護著,直到對方不再恐懼。
雨一直下到傍晚。等雨近乎停止時,湯瑪士才從夢中驚醒。
一睜開眼,他什麼都看不見,此地漆黑無光、唯有一扇窗隱約發亮;此刻身體的不適如影隨形,疼痛宛如錐刺穿骨。藥水與鐵鏽味不斷刺激著湯瑪士的感官,氣味構成了一幅幅可怕的想像,屍體、內臟、腐敗的血液,但他發不出聲音、四肢動彈不得,沒有任何一件事是湯瑪士能掌控的;他試著假裝自己身邊仍舊空無一物,雙眼緊閉、腦中的庇護所緩緩展開--剎那,水追上來了,那些東西淹過了湯瑪士的身體--
--他翻過身、硬生生地摔落地面。
「不、不!」他沙啞的聲音在房中徘徊,隨後聲音越來越微弱,「不……嘻嘻嘻……不、不……」
湯瑪士在地上縮成了一團,任憑妄想侵蝕。
他想起那年的柯俄斯。柯俄斯的森林就是一切厄運的開端,那場敗仗讓大夥吃足了苦頭,他們的軍隊退守南方,但這個選擇並未減緩傷亡,柯俄斯的軍隊緊追在後、補給線又讓意外的風雪給阻斷,路上越來越多死傷--身處後防的愛德華不知道這段路有多長,一直到主師團在北境重整防線時,不知還有多少迷失的士兵在黑暗中徘徊。湯瑪士只是其中之一,幸運又不榮譽的倖存者。他與他的夥伴病了、滿身是傷;他們偏離的主路,人不知不覺間已在森林中迷失了幾天。然後,有個同袍發瘋了--
「湯瑪士、湯瑪士!」愛德華大喊。
湯瑪士從夢中驚醒,室內的光芒讓他一時間無法睜眼,就連眼前的友人也認不出來。
「做惡夢了嗎?」愛德華放下提燈,接著拿起來布塊幫他把身上的血給抹掉。這次不只是鼻血,他的舊傷口都裂開了。
「……我,」湯瑪士回過神,現在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愛德華,我是不是沒救了?」
「你希望我回答什麼?」愛德華將他給攙扶到床邊坐好。
「告訴我……像我這樣的廢人,活著有什麼用處?」
「我不是你的神父,我不可能會知道你的生命意義。」
「……我們,」湯瑪士望向愛德華,「為什麼是朋友?我們是朋友嗎?」
「也許是因為我是唯一能忍受你的人,蠢蛋。」
「那你豈不是比我更蠢?」他低下頭,淚水滑過臉頰。
「蠢上加蠢,但還是比你聰明些。」
「死鴨子嘴硬……。」
「我知道你的能耐,湯瑪士,你可以做的更好。重新開始吧。」
湯瑪士沒回應愛德華的鼓勵,他僅僅是低聲喃喃,接著哭得更厲害了,像個挨餓的小嬰兒、摔斷腿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