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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寒流來襲，不然台南的冬季經常是溫暖的。不怕冷的人穿兩件長袖就已經足夠。我是在本地出生，基本上早已習慣這裡的四季變化。因為我毛短，小悠以為我可能會冷，曾經買了一件寵物衣給我。我當然死命抵抗。誰要穿這種丟人的東西。要是被其他流浪貓看到，叫我以後怎麼在街上混？
時間來到十二月底。老公寓舉辦了聖誕派對。他們把食物擺在小悠房間的地板上，四個人圍繞著聖誕大餐——馬鈴薯沙拉、義式通心粉、牛排。這些是大家一起完成的。阿席出門去買飲料，不知道從哪裡帶回來一隻烤全雞。音響放送著爵士版的耶誕歌曲。零嘴的碎片掉得到處都是。啤酒讓整個房間瀰漫著酸味。我默默享用分到的一小塊烤雞，看著他們胡亂說話、唱歌、抱來抱去。秀青有點失去控制，她一下把含住的啤酒送進伊琦的嘴，一下把舌頭伸入阿席的耳朵。如果再這麼鬧下去，可能會演變成性愛派對也說不定。
隔天下午他們才起床。所有人躺在床上或地板上，盯著天花板，一邊等待酒精從毛細孔揮發出去，一邊暗自祈禱「希望沒有人記得昨晚發生的那些事」。等到身體和精神稍微恢復過來，他們才到浴室梳洗，準備出發。
他們已經請好假了。從聖誕節到隔年元旦總共八天，每個人都會因為急性腸胃炎或參加親戚的葬禮等等理由，沒辦法到學校上課。然後他們會抵達墾丁度過愉快的假期，並且在當地跨年。這是阿席提出的旅遊計畫。他同時也負責打電話預約房間、開車、旅遊景點的事先調查。
一切都準備得很完善。除了交通工具。阿席的朋友沒辦法借車給他，八天的時間實在太長了。阿席只好拜託經營早餐店的叔叔，借來一輛VARYCA小貨車。這種車子非常好用，從活豬到核彈都可以載運。駕駛座最多只能塞下三個人。阿席負責開車，所以三個女生必須猜拳決定哪個倒楣鬼要坐到後面的貨斗。最後由不擅長猜拳的小悠當選。幸好有加裝帆布篷可以遮陽擋風。
小貨車的懸吊系統實在很差勁。平坦的柏油路就已經讓整輛車搖搖晃晃，要是再遇上窟窿，簡直就是惡夢。那會讓整個人從座位上彈跳起來。駕駛座的三人不知道跌了多少次屁股，不停發牢騷。反而是坐在後斗的小悠賺到了。因為她可以躺在用背包舖成的小床上，以此減緩震動時的衝擊。
我們先上南二高，一路往南，轉南洲交流道來到屏東。在路牌的指引下，終於在屁股瘀青之前抵達目的地。「啊？到啦？」睡死的小悠揉著眼睛，有點不情願地走下貨斗。一行人揹起行李，到預訂的民宿Check in。房間很普通，不是特別漂亮，但反正只是睡覺和放置行李的地方，對這群窮學生來說這樣就足夠了。
這趟車程讓三人都筋疲力竭，屁股也很痛，倒在床上發出痛苦的呻吟和抱怨。反倒是元氣飽滿的小悠吵著要去游泳。沒有人理她。於是小悠自己換上綠底白紋的比基尼泳衣，再多搭一件薄外套，就這樣一個人光著大腿離開房間。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連我也帶走。我很累了，肚子又餓，就不能讓我待在房間休息嗎？真是不會看臉色。
小悠來到小灣沙灘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了。夕陽垂在西邊的海平線上。氣溫略微轉涼。這裡的沙子是白的，跟黃金海岸不一樣。小悠的腳才剛踏進冰冷的海水，她隨即放棄游泳的念頭。可是都已經換上比基尼了，就這麼回民宿也讓人難以接受。於是為了完成某種義務似的，她花了一點時間在海邊踩踩沙子、被浪花追著跑、拍拍照。
晚餐在墾丁大街解決。現在是旅遊淡季，街上不算熱鬧。行程就是不停的吃吃喝喝。蝦子、螃蟹、生蠔等等。秀青和伊琦終於從疲累中解脫，進入旅行的愉快狀態。阿席不僅宿醉，又開了兩三個小時的車，到現在還是一臉隨時可以睡著的樣子。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休息，還有休息。
第一天墾丁之旅就在疲勞與吃喝當中結束。我想回家了。
＊
墾丁是有名的旅遊景點。我之所以會跟來，純粹只是好奇而已。不過在這待上幾天之後，我才發現，原來我不適合旅行。旅行的意義在於放鬆。這是我平常就在做的，也是我的天性。只有滿腦焦慮和不爽的人類才需要旅行，好讓他們不會罹患憂鬱症。那麼，我來到墾丁到底是為了什麼呢？就像把一粒鹽扔進鹽田那樣，毫無意義啊。早知道就乖乖留在老公寓了。
跟我相反的是，他們幾個非常喜歡而且享受這裡。白天要嘛留在民宿看書，要嘛就是去沙灘玩水、做日光浴；晚上則逛逛墾丁大街，或在當地的夜店喝酒。總之就是盡情的玩。除此之外，他們也會前往稍遠一點的景點，比方到香蕉灣玩浮潛，或是看看墾丁牧場的牛和馬。我覺得都很無聊。小悠還硬要我跟那塊叫作貓鼻頭的礁石合照。誰可以告訴我，這樣到底有什麼有趣的？
跨年夜，我們在沙灘上看別人放煙火。天上的星星不多，被那些劈啪亂響的煙火火光取代。阿席和小悠坐在一棵椰子樹下，秀青和伊琦很知趣地說要去買啤酒，都過了半小時還沒回來。阿席也沒浪費她們的好意，把小悠擁在懷裡又親又摸的。小悠不太習慣突然浪漫起來的阿席，笑得很羞澀。
「明天就要回去了。」小悠說。
「捨不得嗎？」阿席撫弄著小悠的瀏海。
「還好。反正還有機會。可以的話，明年我們也把漣穎找來。五個人會更開心。」
阿席沒有回話。
「我、秀青和伊琦都很謝謝你。為了來墾丁，你真的花了好多心思。什麼都幫我們想好。秀青的泳衣被沖走的時候，我們都以為完蛋了，誰知道你的背包裡竟然有備用的。你怎麼會想到這個？」
「呃，就順便想到啦。」阿席也不擅長應對讚美。順帶一提，他的包包總共放了三條毛巾、攜帶式醫藥箱、頭痛藥和暈車藥、瑞士刀、防蚊液、兩件比基尼、五本書，以及其它我來不及清點的東西。
「有你這個男朋友，我覺得很驕傲。」
阿席沒有回話。他垂下眼瞼，看著腳下的沙子。火光短暫照亮他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小悠再怎麼遲鈍，也察覺到阿席的異狀。實際上，她有點希望自己沒有察覺到。如果故意忽略，是不是就可以逃避接下來可能出現的變化？然而，她還是決定誠實。她知道自己逃不開的。所謂逃避就是持續不斷的原地踏步。總是需要面對。無論它有多可怕。
小悠從阿席的懷裡退開，盡可能將語氣放柔：「你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阿席遲疑了一會兒。決心在那一刻動搖，不過馬上又回到原本的位置。他抬起頭，直視小悠。像是要把心靈的皮扒開，袒露他所有的一切。我無法想像他究竟下了多少決心、多少勇氣，才促使那句話擠出肺部，上升至咽喉，震動聲帶，用沉重的舌頭組合起最清楚的意思。
「我想要分手。」
就像所有迎接殘酷事實的人那樣，小悠當下無法理解那句話代表什麼。直到另一發煙火響起，她才知道自己位在墾丁的沙灘，身旁坐著阿席，而他剛才說想要分手。
即使血液如同她的心情一樣躁動不安，小悠還是盡量保持冷靜。「為什麼？」
「我不想告訴妳。」
「為什麼？」
「我不知道妳能不能接受。」
「如果你要分手，就要把理由好好說清楚。不然我永遠不會答應。」
「妳對我說過，分手是單方面的事。」
「我不管我以前說過什麼。」小悠把手裡的沙子抓得緊緊的。「阿席，你必須說。」
阿席吸進一口氣。
「記得十月的時候，我請了一個禮拜的長假回老家處理事情嗎？」
待在一旁的我暗想，阿席突然對小悠那麼好，果然有什麼理由。而理由的背後可能還有另一個理由。人類的專長之一，就是什麼事情都可以搞得很複雜。為了讓腦袋裡的東西化作語言，阿席需要一點時間，於是他暫時沉默下來。小悠只是看著他，不出聲打擾。
過了一會兒，阿席才開口：「其實就是我爸的公司撐不下去了，希望我拿出一些錢來支付員工的薪水。我應該跟妳提過，我爸在經營一間小工廠。經濟學我不是很懂。總之，前幾年發生金融海嘯，我爸那間不怎麼賺錢的公司也受到影響，慢慢開始負債。他以為情況會好賺，所以還是咬牙硬撐。直到最近他才終於死心。公司只能倒閉。為了讓員工都能拿到薪水，我已經領出所有存款，也有借貸。接下來我能夠做的，就是努力工作，幫忙家裡償還債務。」
「這種事……我只能說很遺憾。可是，這跟我們之間有什麼關係？」
「我剛才說了，我要幫忙家裡償還債務。就代表我會跟學校申請休學或退學，出去工作賺錢。這聽起來好玩嗎？一點也不好玩。我之所以提分手，就是不想讓妳留在我這個負債的傢伙身邊。老實告訴妳，我想跟妳結婚。真的。我相信妳就是我未來的新娘和老婆，妳是唯一可以陪伴我直到死的人。但是情況不同了。我賺來的錢必須拿去還債，意味著我的銀行帳戶永遠無法累積足夠的積蓄。這樣要怎麼結婚？怎麼買房子？怎麼買車？怎麼生小孩？我理想中的美滿生活又應該怎麼建立？不行。完全不行。一切都破滅了。我不是那種為了愛情和私慾，不惜讓另一半受苦受難的人。」
「我無所謂。阿席……要結婚就結婚啊！反正現在只要去區公所填幾張表就可以結婚了。你不用管錢的事。你要還債就去，我也會開始工作。事情不會像你想的那麼糟的。」
「但是我辦不到。」阿席嘆了一口氣，搖搖頭。「我愛妳。好嗎？就因為我愛妳，我希望妳幸福。人活著就是需要一點錢。不用太多，但也不能太少。錢不夠的日子會讓生活充滿困難。在這樣的情況下，就算我們再怎麼相愛，還是有可能為此痛苦。妳應該也不希望往後我們因為錢而爭吵吧。我害怕的就是這個。我絕對不要為了錢而忘記愛情，那樣太蠢了。」
「我們不會的。我們……」
「小悠，每個人都有對物質的慾望。我也是，妳也是。我相信妳是一個知足的女孩，至少我從來沒有聽妳吵過要求什麼名牌包包或是跑車接送。但是如果有一天，妳想要我們的孩子，那該怎麼辦？我們可能沒有能力撫養孩子。假設為了賺錢，我們兩個都去上班，誰要來照顧孩子？保姆？我們的爸媽？為什麼不是親生父母自己照顧，而是託付給別人？這樣很奇怪吧？就算不生小孩，生活中還是有很多開銷。衛生紙、食物、水電。我們去超級市場購物，可能要為了省錢去挑選那些裡頭不知道摻了什麼鬼東西的便宜貨。而我們開去超級市場的車子，頂多就是那種耗油又破爛的中古車。在買車之前，我們只能騎車或走路，下雨天或颱風天被路過的車輛濺到水也只能自認倒楣。我想要給妳的不是這種生活。」
「難道就算我找到一份薪水很高的工作，也不行嗎？」小悠的語氣近似懇求。
「那樣的話，就是我在拖累妳了。就算連我也找到一份高薪的工作，還是在拖累妳。負債就是這樣。不是零，而是負。我不想怪罪我的父母。因為他們生下我，我才能遇見妳。光是為了這個，我就有義務幫忙償還家裡的債務，作為報恩。」
「你說你不想為了錢而忘記愛情，你現在卻為了錢跟我分手……」
「可是我不會忘記我愛妳。即使我們分手，我也不會再愛上其他人。妳已經是我的愛情了。這輩子都是。」
「你們男生都是這樣哄女朋友的吧？」說完，小悠再也按奈不住眼淚。
也許就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可以理解阿席所說的一切，並且真心同意他的想法。小悠認為自己應該答應阿席提出的分手，因為她跟阿席一樣，深深愛著對方。就算這樣的愛再怎麼苦澀，她也必須接受。這是為了尊重阿席對她的愛。
他們回到民宿，鎖上房門，赤裸地擁抱與親吻，透過體溫感受彼此的愛意。房門一度被敲響，可能是秀青和伊琦。只希望她們兩人能夠諒解這對情侶的自私。畢竟這可能是最後一晚了。煙火爆破聲早已停息，最適合此時此刻的就是寧靜，以及耳邊的喘息。當那股暖流進入小悠體內，她所感覺到的是彷彿永恆的幸福，以及道別。
「我只奢求一件事——」阿席說。「就是當我把債還完，我們還相愛彼此。那樣的話，我們又能在一起了。」
「要多久時間？」小悠枕著阿席的胸口，聆聽他的心跳聲。
「不知道。」
「不管要多久，我都會等你。你負責去還債，我負責賺結婚基金。這樣滿意了吧？」
「好。」
「等你把債還完，我們就結婚。」
「好。」
「然後要生小孩。」
「好。」
「我們這樣是不是很笨？」
「超笨的。」
「一定會被她們笑。」
「被全世界笑也無所謂。」
「欸，你看柑仔。牠幹嘛看著窗外？」
「可能在想家吧。不然就是外面有一隻穿比基尼的墾丁母貓。」
他們笑了起來。那笑聲聽在耳裡讓我很難受。不過今晚是特別的，所以我原諒他們對貓的無知。他們以為貓不懂人類的感情，將我們視為渾身只有野性的動物。實際上，我們也會感傷。尤其在某些時刻，我們不得不感傷。
請讓他們之間的愛情持續下去吧——我對著窗外的夜空這麼祈禱。這件事大概只有上帝才知道。
悄悄話：秀吉最近喜歡咬的玩具——我的手指。不是聽說母貓比較乖嗎？
創作內容
【輕小說】茗茶社的日常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