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26日,美國通過法令,此後無論美國國土的東西南北,同性伴侶都能合法結婚,並享有婚姻配偶的所有權益......是這樣沒錯吧?
今天早晨,老公近乎歡欣鼓舞地把我叫醒。臉上難得出現一絲幸福的笑容。我們的孩子還在呼呼大睡,那尚未念幼稚園的小巧身軀,靜靜吐息著那年幼的細微寢息。
我用手輕揉著還未睡飽仍有些疲倦的眼皮,慵懶地伸起懶腰。今天與平時並沒有什麼分別。
「老公,怎麼了?」我問他,他露出了一副像小孩子般的純真模樣,豎起食指抵在自己的唇上。
「秘密。」他說。
我們結婚已有五個年頭,住在市中心的一間很不錯的高級住宅區。住宅區內有一間小公園,我們常帶著我們的孩子到那裡去遊玩。我一時間還意會不過來,還以為他是偶爾心血來潮,想要早起帶小孩子去那邊玩玩。
然而看他那比我高一個頭的身軀,猛然地對我說出:「今天的早餐我來做就好了。」時,我才知道事情並沒有那麼單純。一定是有什麼好事發生才是。
是否是老闆將他升遷,抑或是有什麼我意料不到的驚喜,在準備起身盥洗的同時,我一邊想著這樣的事情。啊,該不會是什麼紀念日吧?然而我左思右想,將紀念日記得最熟的往往都是我,而他是屬於常常忘記的類型,這次沒有道理我會忘記。
「老婆,早餐好了喔。趁熱趕快來吃吧。」他在飯廳朝著我的方向喊著,語調中透露出明顯的喜悅。而我正思考著是否該把孩子叫醒,算了,讓孩子多睡一點吧。
飯廳裡,我仍舊有些疲態地打了聲哈欠。很久沒看過他下廚了,雖然只不過是連我也會煮的家常餐點,但我用筷子夾起了一塊高麗菜葉送入口中,老實說,我還是覺得我幸福的不得了。
「妳想要知道是發生什麼事情嗎?」他迫不及待地在我尚未開口前先問道,手邊放著電視的遙控器。難不成會有什麼天大的消息嗎。我輕點著頭算是默許了。
他順手拿起了遙控器,轉過身對著他背後的電視機按下了電源鍵。
電視機正好播報了一個國際新聞:
「美國最高法院今天裁定,全美50州都必須核准同性婚姻。美國總統歐巴馬表示,這是邁向性別平等的一大步。
美國最高法院今天以5票贊成、4票反對的比數,通過同志婚姻適用於全美。美國總統候選人希拉蕊早先在競選影片中已表明支持建立同性戀家庭的立場,她認為,愛是平等的,現在正是追求婚姻平權的時刻。」
畫面撥放著美國的同志團體大力揮舞著象徵同志精神的彩虹旗,一群同志要不緊擁著彼此、要不親吻對方,感動落淚。
而我看到這幅景象,所有的睡意瞬間一掃而空,雞皮疙瘩豎起,突然不曉得該做何言語又不知該如何形容心裡的情緒。
「老婆,妳還好嗎?」
他的問候對此刻的我而言,實在過於殘忍。他似乎注意到我正用另一隻手搓揉另一隻手臂上的疙瘩。剛才的欣喜瞬間停擺,他的面容突然僵硬,緩慢地站起身子朝著我的方向走近。
我好像快哭了。
直到他站在了離我觸手可及的位置,反倒是我朝他伸出了雙手,像是個想要撒嬌的女孩。而他也很識相地略為欠身,我用手鉤住他的脖子並將他拉近,然後雙手緊擁把他抱住。
我將我的嘴輕靠在他的耳邊,彷若喃喃自語般地說道:「老公,你一定很高興吧......」
他靜靜的點頭,好像也流下淚來。
今日,與平時無異。
美國雖然並非是第一個同志婚姻合法化的國家,但作為世界強權,這樣的法令通過實在可以稱為世界的指標和里程碑。我們台灣或許礙於華人社會以及倫理方面還只停留在民調支持與否的程度上,但對於世界上任何的同志而言,的確是一個值得振奮的消息。
我並不是同志,此生唯一愛過並打算步入禮堂的,也只有在我眼前的這位男人而已。結婚的那年,我年紀約莫29,他年約31。我們是相親認識的。
老實說,在我有限的生命裡頭,還未曾想過自己有一天必須去相親。一直以來都對感情抱持著順其自然的態度,國、高中時因為時代有些保守,不太會有家長支持自己的女兒太早交男友,當時也並未對男生傾心,大學時代,曾有過幾次男生對我的追求,但無奈因我就讀科系的緣故,實在抽不了身談戀愛,幾次追求就這麼無疾而終。
直到步入社會,已經過了二十歲又幾個年頭,一不留神,便成為了現下流行的「剩女」一詞的代言人,不,如果再晚個幾年應該就是了。總之,當我意會過來時,我已是在公司裡,可以被後輩稱為「姊」字輩的人物,慢慢地,家人開始有了一些詢問「為何不找對象」的聲音出來。
我不過想順其自然罷了,沒想到自然而然就變成了這樣。我自認外貌不差,談吐也算正常,但或許是真的太專注在課業、工作上,導致現在開始有了危機意識。但工作上的男同事要不有了女友、老婆,要不一看就明瞭個性與我和不來。甚至之後父母逼急了,還懷疑過我是否是同性戀。
最終只能運用假日或長假的空檔,去參加由父母主導的相親。我對另一半並沒有什麼特別要求,個性正常外貌正常就行,但不曉得是運氣不對,還是我的標準比我想像的尖刻,相親的對象要不太過內向,就是性格古怪,有些一開始正常,但是交往過一陣子的男人,沒過多久便露出狐狸尾巴。動粗、對服務生態度不友善、偏執、吝嗇、控制慾強,之後我也慢慢對相親沒有了期望,開始有了「啊,既然這樣的話,還是一個人過就好了。」的想法。
這一次再試最後一次,如果真的不行的話,就這麼算了。已經有不知道幾次這麼下定決心,但又不知道又有多少次重新再來。
當我意識到這點的時候,我才發覺我的心裡還是不太想孤單一個人的。雖然母親也說過,要是嫁不出去的話,一直當她女兒也沒關係,但是我是知道的,畢竟母親是個傳統的人,還是希望我能嫁出去。而且我也不能總是依賴著家人。
不斷欺騙著自己,沒關係,工作很穩定,同事和老闆都對我很好,工作很開心。如今一個人住也絲毫沒有問題,但是,看到以前要好的朋友寄來的喜帖,心裡還是有些不安。感覺自己的心裡好像少了一點什麼,比那些結了婚的朋友缺了一些。或許過一陣子就會習慣了,生活就是這樣。
看著結了婚的朋友,從此之後她的生命裡面又多了一位男伴,感覺是很值得慶賀和祝福的事。但是,為什麼我現在那麼著急呢。只能告訴自己,沒有男伴就是沒有男伴,沒有男朋友也沒有什麼不好。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這樣選擇並且這樣想的我並沒有錯。
然而,不斷地重複一次又一次的相親,最終還是讓我遇見了我現在的老公。
在飯席間,他的談吐都很正常,穿著一套很乾淨的西裝,我分不出是不是新的。俐落乾淨的短髮,戴著一副黑框的眼鏡,身高大概比我高一顆頭。不曉得為什麼,即使之後知道了他的身高,但我還是只記得他比我高一顆頭。
聽他自己說,他現在的工作是在一間公司裡頭擔任課長,薪水還算可以養家活口。在我們單獨聊天並且幾次出遊都沒有什麼太大問題,不如說是,遇見他以後雖然並沒有什麼太大的驚喜,但我可以感覺得出來,他對我很溫柔,會噓寒問暖。不同之前遇過的相親對象,他算是靦腆而且很有禮貌的人。談吐雖然不算幽默,但是很多細微的溫暖讓我感到很窩心。
當他老實和我坦承,和我相親是因為家人懷疑他是同性戀,而且與我相同,對於感情抱持著順其自然的態度,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以至於一直都沒有對象時,我不由得感到一種同病相憐的莫名喜悅。
沒隔多久,我們結婚了。帶著雙方父母全力支持的熱情,我們的婚姻起初還算甜蜜。這是我第一次徹底嘗過小女人的滋味,我是心甘情願的甘心把我的後半生全部交給了他。在他的建議下,我辭去了工作專心當個家庭主婦,徜徉在新婚的幸福汪洋裡。
約莫一年過後,我們的兒子出生了。是一個很正常的嬰兒,長的白白胖胖的。我還記得當初我們一邊對著孩子,說著哪裡像誰,鼻子像我,眼睛像他之類的話題。無論任何人看見,都會覺得我們是一對很幸福的夫妻吧。
然而,兒子出生過後,我們的性行為的頻率愈趨拉長,雖然至少每個月都有一次,不過我沒有比較過,所以也不知道哪樣才算是長哪樣是短,但日子久了也還算習慣。直到又一年過去,我發現了他電腦的瀏覽紀錄,幾乎放滿了同志網站、影片連結開始,我的世界開始動搖。
我直到此刻,還能夠清楚記得他當時被我質問當下,連面對怎樣的客戶或老闆,都不曾顯露出一絲緊張的他難得露出了徬徨的神情。飄移的眼神,雙拳緊握,視線像是毫無焦點般模糊不清。再再顯示了我心裡的疑慮並非空穴來風。
他終於說出我最不想承認的心中最大的秘密:「我是同性戀。」
他那相親曾對我說過的話一瞬間席捲了我的腦海,簡直將所謂家庭的保護傘一瞬間掀翻。他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從來都沒有找過對象,原因正是因為他喜歡的是男人。相親的唯一原因就只是想找個女人結婚,讓他的父母安心而已。
就在那一刻,我的生命完全改觀。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會遭遇這種事情。他告訴我,他其實擔心我會因此排斥他,所以打算把這個秘密永遠埋藏在心底,但是,證據就在眼前,無論如何辯解也是毫無意義。我在那當下感受到的衝擊,竟然讓我出乎意料的毫無氣憤,只是對我自己的冷靜感到不可思議,同時,我也對他將同性戀的秘密壓抑數十年所累積的痛苦,還有我嫁給了這樣的他,感到極大的悲哀。
然而,近乎毫無知覺一般,我沒有發現我的淚水已經爬滿了我的眼眶和臉頰,幾乎不能停止地,從未有過的強烈悲哀和無能為力的無助感席捲而上,我甚至沒有任何思考,用同樣極其悲哀的語氣哭訴:「我們的孩子......已經出生了喔......但是......這樣的話......以後我該如何跟你生活......我又該如何面對你......孩子長大以後我又該如何面對......這一切簡直就像活在地獄一樣。」,我一邊哭一邊癱軟地跪倒在地上,抱著頭猛力啜泣。那膝蓋緊貼著的地面,是我們兩個人一手建立的家庭,如今,從我的正下方開始由外產生裂痕,「......我對你而言......到底算什麼啊......為什麼選擇我......為什麼要和我結婚。」
他看到了我繃緊了臉哭喊的樣子,只是冷靜地回答我。
「我們真的是在地獄......」
我不知道他說的「我們」指的是我和他,還是和他一樣的同性戀者。我只是不斷的哭、不斷的哭,我替我人生的選擇感到悲哀,也替那出世沒多久的小孩感到憐惜、不捨,他沒有理由遇上這種事的。一想到這樣的事情,不由得感到更加的悲哀。
不曉得是不是衝擊太過強烈,亦或是哭到疲倦,意識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突然斷絕。待我醒來以後,我是在我和他兩個人的雙人床上。那已是第二天早晨,估計是被他抱到床上的吧,我從床上坐起,雙手撐在床墊,我聽到他在廚房裡炒菜的聲音。我猛然想到前一天遭遇到的事情,突然覺得對他恨之入骨。
接連幾天,我和他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即使他不斷的逼迫我說話,每天加倍的花時間在我身上,上了班回來還由他包辦所有家務事,但我始終沉默不言。我看到他的身影、聽到他的聲音,就由衷的感到悲哀,看到我們兩個人的孩子,那還是「我們」愛的結晶嗎?想到這個也覺得悲哀,意識到我正待在「我們」的家裡,又感到心如翻攪,好像心臟都要撕裂開來一樣。
我從此後掉到一個情緒崩潰的漩渦中。即使我明知道他有心要彌補,而且我也試圖安慰自己,他還是他,他的所作所為反而比一般丈夫的作為來得體貼,但我終究還是騙不了自己,我恨他。
我被迫在毫無心理建設的情況下,孤身一人面對他不為人知的殘酷事實。更讓人無助的是,我承受他所有殘忍的傷害,卻必須要跟他一起封鎖這個秘密,我提不起勇氣和自己的孩子說他的爸爸是同志,更不能和身邊的親友告解。
他近乎自私地將我關進形同牢籠的枷鎖當中。即使我能理解他替父母著想的理由,也能體諒他身為同志那無法被社會坦然接受的痛苦,但是,我卻必須承擔現在以及今後的一切煎熬。簡直就像是一場大騙局。我付出的真心完全沒有一點回報,從相親開始都只是我一個人自作多情,什麼愛啊之類的,根本都是我的一廂情願。
他打從一開始就根本一點也不愛我!我近乎偏執的想著,從恨他這個人,轉為我自己並沒有資格得到他的愛的自我否定。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那麼羞辱過。我恨他!我也恨我自己!
我開始自殘,甚至到了他帶我去看心理、精神科醫生的地步,吃了不少的抗憂鬱症藥,然而這一切誰也不知道。只有他——讓我變成這副德性的罪魁禍首——待在我的身邊,他和我說了很多,或許從交往到現在還不曾說過那麼多話,當然大部分是看似毫無意義的關心,但那如同剛新婚的時候一樣,他用他僅有的溫柔,一點一滴地填補內心的空缺。
可能是因為和我坦白過了吧,他在發現我並沒有鬧離婚或是從此離家出走以後,每個晚上,即使我尚不太能面對他是同志的事實,但他仍然會從我背後把我抱住,偶爾我會把他推開,但是在半夜醒來時,我也會發現他一樣用手環抱住我的身體。
他和我說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即使知道我的接受程度有限,並且心裡創傷也沒有完全恢復,對於他說的內容,其實我都只是偶爾地「嗯」,或者是點頭示意而已,但是他還是願意在我耳邊絮絮叨叨地說話。但他盡力地訴說一些關於他身為同性戀所遭遇的挫折還有趣事。他的坦白,在之前讓我痛苦不堪,每一次對話,即使我都沒有回應或理睬,他仍舊是緊握我的手。
「沒有人是應該不被愛的。」他說。
他在我能接受的限度之內,拿了幾張他以前拍過的照片給我看。那是一群人臉頰上抹著六色的彩虹圖案,手牽著手走在街上的照片。我看不清是在哪裡拍攝,但有不少人是外國人,裡頭有一個熟面孔,站在人群當中一樣牽著彼此的手。
「拍攝的地點是紐約。」他淡然地微笑,語調很平淡。但是我卻很驚訝,照片裡的他看起來比現在年輕多了,大概20多歲出頭而已。這次我沒有沉默,而是略帶疑惑的問他:「那你身邊的那些人......?」
「我一個也不認識。」說到這裡,不曉得為什麼,我們兩個突然相視而笑。然後,話鋒一轉,他突然把我的手牽了起來,「但是,在那一刻我們也不需要認識。」
他知道我需要時間調適,所以盡量讓我感到認同。他用言語和行動來證明,其實他和常人並沒有什麼區別,他也推薦給我一些有關描寫同性戀的書籍,其中一本是台灣作家白先勇的《孽子》,我偶爾會在他去上班的時候讀讀它。
小說中有一段對話讓我印象深刻:「我對他說:『我一身的毒,一身的骯髒,你要來做什麼?』他說:『你一身的骯髒我替你舔乾淨,一身的毒我用眼淚替你洗掉。』」
不知為何,看到這一段的時候,我有一種莫名的感嘆。我闔上書本,靜靜地看著身旁總是在睡覺的孩子,雖然當時悲哀的感情依舊存在,但如今......不能說是救贖,才不是那麼崇高的情感,只是覺得,好像突然可以原諒他了一樣。
白先勇在他的文章裡面有提到:「當青春期如狂風暴雨侵蝕你的身體和內心時,你和其他正在成長中的青少年一樣,你渴望著另一個人的愛戀和撫慰,而你發覺你愛慕的對象,竟與你同一性別,你一時驚慌失措,恐怕不是短時期內能夠平復的。你無法告訴你的父母,也無法告訴你的兄弟,就連你最親近的朋友也許你都不肯讓他知道。因為你從小就聽過,從許多人們的口中,對這份愛情的輕蔑與嘲笑......」
這段話在還被老公特別劃線註記,想必就是他的心聲。他為他身為同志的一份子感到自卑,但卻也無法否認自己就是這樣的存在。在自己最親近的父母面前只能隱藏自己的性向,就好似我們暗戀,卻注定一輩子無法開口一樣。
然而,正當我開始有些原諒他了以後,他在某天上班歸來,身上還穿著西裝,尚未入飯廳,飯菜還冒著騰騰熱氣。他突然從不曉得哪裡拿出了一個信封袋,朝著我的方向遞了過來,裡頭不曉得被裝滿了什麼東西,塞的鼓鼓的。但我沒有拿。
「這陣子我想了很多......」他用一副很沉重的語調說話,輕皺起眉頭的表情看來格外嚴肅。
「什麼?」我問他,但他不曉得是為了什麼,視線沒有放在我的身上,反而望了一眼我們的孩子。
「我知道妳在知道事情真相以後,對我應該是很恨的。我一直到和妳坦承這件事之前,一直都只考慮自己還有自己父母的事,但......」他的語氣停頓了下來,我彷彿聽得見他細微的鼻音,「在我陪伴妳度過這一段讓妳難受的過渡期時,我時不時的想著,要是現在的我如果離開妳,對妳來說或許會更好。和妳還有孩子分別會很痛苦,但是,妳和我其實都明白,這對我們,還有孩子而言都是好的選擇。如果因為我的存在讓妳變得不幸,那會更讓我痛苦。如果妳想要和我離婚的話,我也願意接受,我也會盡我所能地盡力彌補。」
我突然有些不滿的用同樣嚴肅的語調質問他:「你有外遇?」他一定知道我的意思。
「沒有。」他回答的很快速也很堅決。
「那是為什麼呢?」我問他,一邊眯細眼睛,難得如此溫和安詳地望著讓我又愛又恨的他,一時鬆懈下來,以溫柔的語調說:「老公,我......不想和你分開耶......」
他愕然地看著我,臉上浮現出如癡如狂的衝擊。這是我從知道他是同志以來,第一次叫他老公。當我將這個詞脫口而出的當下,我突然感到一陣鼻酸。
「我和你相處那麼久了,雖然知道你是同性戀這件事讓我真的很痛苦,而且很恨你,你也對我說過:『我們真的是在地獄』這樣的話,但......在你陪伴我走過這一段過渡期的日子裡,我也常常在想,又怎麼樣呢?我們畢竟還是一家人啊。或許你會覺得我把你綑綁住了吧,但這只是或許啦,但是,如果真的想要和我分開的話,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哦。畢竟,你愛的就是男人嘛......」
在我說完的下一刻,我的身體突然被一股暖流擁住,雙唇被這雙許久未曾觸碰過的嘴唇相接合,雖然只是一瞬間而已,但這想必就是他的答案。
事後我曾問過他,為什麼在我說完那些話以後,就不想要和我離婚,或者是去找一個與他一樣的同志伴侶。然而他回答:「我已經和妳結婚了,雖然我與妳的愛略有不同,但本質上還是愛。如果我去和其他男生在一起,那總歸還算是對妳的背叛,我狠不下心。」
但是我聽到他這樣的回答,反而有些哀怨地流下淚來:「那不就是代表你要一直愛著一個你感受不到愛情的女人,就此度過一生嗎?」
「不是的、不是的。」他這麼說一邊安慰地把我抱在懷裡,讓我把臉靠在他的胸膛,同時用手輕撫著我的後腦杓,「妳搞錯了,愛情雖然與親情不同,但是......我會用我最大程度的關愛來疼惜妳,即使妳已經知道這兩者的差別,可是,我們還是會在一起,就算未來如何,甚至台灣通過同性婚姻,我也不可能把妳拋下。」
此刻的我什麼也沒辦法做,心裡也不知是感動還是哀傷,只是一個勁抽抽搭搭地哭著,略帶哽咽的心疼語調說話:「......你好偉大。」
聽到我這麼一說,他反而笑了出來:「我早就下定決心了啊。」他繼續猶如憐惜一般撫弄著我的腦後,然後在我額頭上一吻,「妳如果不離不棄,願意愛著這個沒有愛的男人,那我也願意讓妳幸福。真正偉大的是妳才對。」
或許......我和老公之間的關係,比起一般夫婦的關係略有不同,但是,嗚......至少他還是願意在我有生理需求的時候滿足我,雖然我的確是把他綑綁在我身邊了吧,不過,他倒是很願意一輩子待在我和孩子身邊照顧我們,抱持著對我們夾雜著複雜感情的關愛,以及願意犧牲自己的愛情來保衛我們家庭的精神,今後也將這麼過下去吧。
當然今天也是。
「老婆?怎麼突然笑得那麼開心啊?」
他突然的岔笑,害我原本只是傻笑的面容一瞬間放鬆,猛然地大笑了起來。
「突然想到了很好笑的事情而已啦,你很過份耶。」
電視機的螢幕還在撥放著晨間新聞,主播已經開始撥放其他的報導了。剛才那美國同性戀婚姻合法化的新聞,就好像是順閃即逝的光影一般,但至少現在我與他兩人緊擁的現在,並不是謊言。我愛他,即使他不是用和我一樣的愛來愛我,但我還是愛他。我把剛才抱著他的力道抓得更緊,好似不願放開一般。這樣的詭異日常,今後仍舊會每日每日地重複下去。
或許看在某些人眼裡,略有悲哀,無論是我亦或是他,還是我們生下的孩子都是,但,誰叫我們就是這樣的生物。
畢竟我們身而為人,只是我們都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