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動的世界裡面,我們從來無兄無妹。卻不明白,是我們虛構了彼此,還是,我們同為這個關係所虛構?
這段話是一位名叫張惠菁的作家所著的作品《先後》裡的最後一段話。哥哥,時間過得真的很快。
歲月匆忙,我在準備博士班論文的時候,不經意看了這位作家的作品。沒讀上幾句,眼淚就掉了下來:「我踩踏在每一個你踏過的腳印上,跟在你後頭上學去,讀你讀過了的課文,狂迷某個你迷過的樂團,學你高談闊論,組構自己其實還茫然未懂的語詞,像你一樣將這本那本奉為聖經。我抄襲你。」
「我們曾經,漂浮在同一個子宮的羊水裡,我寄居你寄居過的子宮,穿你穿過的衣服。而今,世界是一只巨大的體腔,我與你在同一個體腔裡生息,要各自在其中完成一個世界的循環。而我抄襲你。」
幾乎毫無預警,眼淚突兀地在深夜時分的文獻資料之前從臉頰滑落。而我想到了你。
哥哥,你可曾想過。想過你的妹妹,那一個你認為不是很成材的妹妹,有一天也讀了你所嚮往的中文系,甚至還讀了博士班。其實,在讀了你的作品以後,我對於文學始終抱持著不為人知的心酸與重壓。
你唯一的著作依舊擺放在我們新家的書櫃。對於媽媽把舊家變賣掉的這件事,在上一封信裡面已經有提到,在這裡就不重新提了。此外,因為你的事情使得我與媽媽、爸爸的人生支離破碎甚至造成可以說是不幸的事情,在那件事發生以後便接踵而至。
明明應該無所謂的,但與媽媽離婚後的爸爸,得知你的消息以後還是罕見地哭了出來。媽媽也是,但她本來就是容易因為小事而落淚的女人,對於她會有這樣的反應,其實我並非有什麼意外。
原先打算朝著商業繼續升學的我,卻在那時讀了你的作品。或許是一種預料到的詛咒,你自私到毫無理由地留下那本對我人生感到重大衝擊的小說,使我預先設定好的人生全然崩解。
我沒有和預先想的一樣去讀商業、經濟類型的科系,答應朋友要一起就讀同一所大學的願望在頃刻間戛然而止。我對於文學世界抱持著戒慎恐懼,一直保持著距離,但同時,我可以說是一意孤行地踏入之前從未探究的中文系,然後開始寫作。自己的文學立場以及寫作的契機,並非蒙受任何人的慫恿,而是來自個人深層的意識,這也是我對自己希望能在未來成為作家並藉此安身立命的自負。
哥哥,你是否還記得在年幼時,我們被爸爸拍下了一張略為發黃的照片,裡面是小時候的我摟抱著你,將自己的臉緊貼在你的胸膛,像是要把整張臉埋進你的身體裡。相片只拍到我的背影。被我抱緊的你則是露出一臉尷尬的苦笑,雙手騰在空中不知道該放哪裡。
那時的感受雖然有些模糊,但我仍舊享受當時的感覺,雖然那種情愫難以形容,但我仍舊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試著捕捉那悠遠的過往。
哥哥,如同在這封信前頭寫下的那篇關於《先後》的句子,看完之後我才發現,其實我一直是亦步亦趨地緊跟在你的後頭,儘管目標在中途略有不同,但現在彷彿又有了交接點。
在你年幼的時候,當然我比你更加年幼,當時的我總是碰到一點事情就緊巴著你不放,試著從你的胸膛裡吸吐與我相同的味道。
那時的我還因為你與其他比我年長的少女互動親密,因為年紀不大,頃刻間沒有任何能夠訴諸我心裡想法的任何詞彙。若只是單純地使用「喜歡」或「討厭」,無論如何都太過淺薄。即使我在當時仍舊是個未滿國小畢業的女孩,但對於情感上的烈度是超越當時的年紀的。
「我......我以後要嫁給哥哥,當哥哥的新娘子!」
雖然至今已經不能完整體會當時的心情,但是,不說自己討厭哥哥與其他異性太過親密,也不說自己想要把哥哥佔有,將這句話脫口而出的我也算是善於用詞來隱藏自己內心的感受吧。然而,即使不直接將自己的感受說出,依照外人的理解也能夠充分體悟我的心情。
當然,我們事後並沒有結婚。但你仍舊是我在年幼時期最為珍愛的異性。即使我已成長為現在這副模樣,在潛意識中,或許仍舊把挑選男人的特點預設為與你相仿的條件。不過我對於這件事依舊無法對任何人坦承。
忘了是在什麼年紀,我才在書籍與同學間的耳語上,得知兄妹之間是無法結婚與交媾的。但是無論當時的我如何詢問或是查找資料,除了法律與近親相交所產生的問題之外,並沒有任何足以阻擋兄妹相愛的枷鎖,應該說,在這其中並沒有任何條件是足以說服我放棄你的原因。
然而,直到哥哥你交上了第一位女友,我才發現兄妹間的愛戀,並非是有什麼枷鎖所阻隔,世上也並沒有真正能強硬拆散某一對戀人的力量。真正阻擋我們之間的,是我們身為這個社會一份子的義務。
我跟在你的後頭。讀你讀過的學校;踏你踏過的地面;聽你喜歡的音樂;學著從你口中說出口的那些,看似很有涵養的話,然而,不知從何時開始,我亦步亦趨地依循著的步伐,從兄妹間的理所當然變成了另一種理所當然。
待在了這段關係的保護傘裡,能夠盡情撒嬌或打鬧而不受人責備,到了某個階段反而是這段關係讓我們各自拆散。
我們擁有了各自的生命,不再由誰跟著誰的腳步存活。我不再走你走的路、唱你聽的歌、說你說的話。太多故事講究了夫妻或家人的生離死別,但未曾有過這樣的故事替兄妹惋惜。
將兄妹間的相同與相異視為理所當然,這才是兄妹間無法相愛的最大隔閡。而這也一直都是建構在兄妹關係之上的最終宿命。
然而,我們一直都知道,但我始終不明白你可曾有過那麼一段時間,將我視為將來擇偶的伴侶條件?
我在你發生那件事以前。每當你窩在房間裡寫作的時候,我好幾次送來你想要吃的食物,你只是淡然地說放在桌子邊緣的桌面上就好,但是,你或許不曾知曉,我享受身為妹妹的這一點權力和義務。
就算我待在你的身後愣愣地望著你寫作的背影,即使被你意識到也只會換來一聲:「怎麼了?」,而不會有過多突兀的言語。
不過,身為妹妹的地位最終還是會被另一個與我不認識、無血緣關係的異性所取代。她在我即將送上茶點,拉開你的房門時已經輕挽著你的臂膀,而你甚至不會問她:「怎麼了?」,將這視為理所當然。
同時,某一天裡,你也曾見到一位你未曾見過的異性出現在我的房裡。你發現到他的存在,只是義務性地看了他一眼,甚至連問也沒問,眼裡閃爍著一看就能明瞭地安慰與些許被割除的佔有。
「那是妳男朋友啊?」
在我與男友溫存過後,你不曉得為何與我並肩站在一起,共同目送我男友的離去。我注視著他走遠的背影,而你像沒有看向任何目標物一般,瞳孔迷茫而沒有焦點地這麼問著。
「是啊。那前幾天在你房間的,那個長頭髮的女生是你的女友?」
我似乎也無意看向你的臉,明明是與你對話,視線卻依舊望向前方。
「那是我高中的同學。」你幾乎不帶有任何感情地如此訴說,彷彿這事情已是理所當然,「是我的女友沒錯。」
從那時開始,我們兩人的關係就此劃上所謂的分水嶺。意味著我們已經脫離了需要把感情寄託放在對方身上的階段,也意味著我們此後的情愫不再被「兄妹」這段關係所保護。
哥哥,從此刻開始,即使我們任何一方對彼此有著超越兄妹的情愫,也會被這樣的現實所隔開。我在這裡這麼說,並非是我希望能夠與你結婚或交媾,關於這點常識與界限,其實我一直都懂的。
只是,對於這樣的界線,我其實真的很不甘心。我曾經代替過你的女友,成為你此生最親密的異性,當你的女友挽著你的手臂,吻著在年幼時我也曾吻過的嘴角,但此刻的我卻在那一瞬間失去了能佔有你的資格。
同時,你也失去了佔有我的資格。
我們開始走著不同的道路,你高中畢業讀了數學系,但立志文學,想要當個作家;我雖然讀了商經,但是並沒有什麼打算,對於未來也是茫然若失。自從你交了女友,而我也擁有了除了你之外的第一個男人,我們擁有與彼此緊密相連的身份,但卻也受限於這樣的身份。
而在我們擁有了彼此的伴侶以後,我們試著與剝奪自己某些權力的另一方的愛人相處。然而,在我與你的女友或者是你與我的男友發展出一段完整的感情之前,往往又因為現實因素轉為平淡。
就像你的女友從咖啡色長髮變成了另一個綁著馬尾的女孩子,而我的男友也從金黃色頭髮變成了另一個黑色短髮的男孩子一樣。唯一不變的卻是我們的兄妹關係。
這是一段關於兄妹間的警示,示意著無論我們身旁有無空缺,都無法跨越那一段我們身為兄妹對於社會的義務和隔閡。
一直到你的女友開始與我建構一段關係,閒聊著與你相處的過往,我才意識到,我必須接受我與你對於兄妹關係的轉變,也必須接受我們身邊有其他異性的存在,必須和他們和平共處、必須避免我們太過親密的接觸。
哥哥,你知道嗎。張惠菁的《先後》這篇散文,裡頭的主要議題就是在講述兄妹間的關係親近與疏離。用較為隱喻的手法傳達出兄妹無法結合其實是社會化的一種表現,否則一個正當的社會結構無法延續下去。
那些所謂的禁忌,其實就只是一種恫嚇的手段。兄妹這個詞本身就是一種社會的枷鎖,只是為了讓大家活在一個被虛構的框架中,而被虛構的部分是社會的價值觀。
這個社會需要靠禁忌去逼迫子女向外延伸,兒子或女兒都是一個家庭的端點,也只能向外。因為彼此都是一開始最親密的異性,所以才必須把兄妹結合視為禁忌,否則正統的社會沒有交流,甚至會無法完整。
我們之後的關係終將隨著兄妹的婚嫁,為了生命的延續以及各自建立家庭的必要性而消逝。而,無論我們曾經是感情多好的兄妹,最後仍舊必須滿足這項社會義務,在與其他異性構成的家族建立新的端點並向外延伸。這是我們身為兄妹必然走上的宿命和結局。
猶如哥哥你的女友,在你對她求婚以後,她也開始試著叫我的綽號,從那時開始,她便逐漸習慣將我當成她的家人。我也明白,我們最終,都會身處於一個對方不可能置身的位置。再也碰觸不到彼此,更無法對此提出抗議。
正如你的女友也是從另一個家庭延伸出來的端點,而我、而你,也要與其他端點相接合。我與你接合的選項從來不包括在內。
所以我忌妒你的女友,並不是忌妒她有與你性交或結婚的權力,而是忌妒她的地位我始終無法觸及。我不曉得你是否也曾擁有與我相同的感覺。
不過,哥哥,在你發生那件事以後,我與你之間似乎也有某些地方又變得親近起來。我讀了你曾經嚮往的中文系,在那之後,我一邊戰戰兢兢地害怕你所愛的文學,一邊開始動筆寫下心中所思考的點點滴滴。
「哎呀,這篇若拿去參賽的話,應該能夠得獎。」
我也終於能夠體會到從前在你背後凝視著你創作的身影時,你心裡頭想要創作出毫無瑕疵的作品的心情。我連這點興趣也抄襲著你,但,我覺得我現在似乎在這個地方超越了你。
我終於不是亦步亦趨地跟在你的腳後,因為現在停頓的人是你。
你聽過的歌我已經聽膩;走過的路不想要再走一次;讀過的書不想要重複再讀。我開始拿起了新的,你沒有讀過的書;踏上你沒有走過的路;聽你沒聽過的音樂。
我看過了很多你所沒有看過的新的風景;認識了很多你未來也不可能認識的人;聽到了很多你沒聽過的流行音樂;參與了很多你沒參與過的活動。
現在應該是你要亦步亦趨地跟著我的腳步前行,學習我所擁有的,對你而言仍舊新鮮的一切。過去的我,抄襲你。但是現在的我你卻無法抄襲。
哥哥,時間過得很快。我們本應踏上了不同旅程,現在的我卻還是希望能夠和你有某種關聯,但你仍舊只能停泊在屬於過去的港口,在我與家人的生命裡停滯不前。
我想起了曾經為你與異性過於親密而吃醋,以及我想要嫁給你的往事。我還想起了當初因為害怕蟑螂而緊抓著你的身軀,像是吸取著養分似的探尋著你身上的氣味。
讀完了《先後》這篇文章,我才發現,我與你的相處並非是文章內抄襲的對等關係。不是我抄襲你,而是,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在我還涉世未深前探詢著未知的世界;我需要你在我不知道該怎麼補充知識的當下建議我書本;我需要你在我不知道該聽哪首歌的時候放出你喜歡的音樂。
我抄襲你喜歡寫作的興趣,是因為我需要你。我像是寄生的植物,缺乏攀附的物件便失去了立足的之地。在哥哥的身上,找到身為妹妹該有的養分。
我是多麼懷念當初能夠緊擁著你痛哭失聲的過往,能夠在你身邊肆無忌憚地撒嬌,或者是忌妒到全身發抖,在這一個被社會虛構的關係裡面,我一直在找尋能夠賴以為生的力量。
然而,年幼的我一直害怕著你會與某個端點接合,自此從我世界消失。可是最終,當我成長以後,你還是沒有與女友的那個端點接合,但我卻替你感到遺憾。
我仍需要你。
哥哥,我們活在一個奇怪的世界。因為我認為兄妹之間就算永遠在一起,這也沒有什麼不對,但這感情既非愛戀也非生理上的慰藉,只是我需要你。
我只能找尋一個和你很像的男生。希望他的臉和你一樣、一樣很會寫作、一樣用情專一。希望他擁有你所有的優點和缺點。
但是,並沒有人和你一模一樣。
哥哥,老實說。直到你和我說要準備和你女友結婚的當下,我仍舊希望我們還能停留在可以互相寄予感情依託的階段,然而,這並不可能。
「是嗎?」我輕皺著眉頭,一邊將視線望向另外一頭,用一副若有所思地說著,「依璇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呢......」
「我考慮良久,要是我無法給她幸福的話,想必也不會向她求婚。現在的我既然已經豁出去了,想必未來會有很多自今難以想像的磨難」,你的語調比起以往沉重許多,面容看起來就像做了什麼壓力很大的事情一般,那副表情就像快要承受不住壓力,就要哭了出來,「小雪,妳知道嗎?除了妳之外,她是我遇過最喜歡的女生了。以後,想必也不會再有了吧。」
「哥哥,你說錯了。」我說。
「嗯?」
「所有的關係,無論如何都是可以再度建構的。唯一不能重新建構的就只有親情。除此之外,失去了的感情還是能夠重新在另外一個人身上找到,沒有誰是無可取代的,除了親人。」
哥哥,你還記得你當時的反應嗎?你那時的表情我也不知道如何形容,像是受到衝擊一樣驚愕地看著我。
而我不曉得為什麼,在當下抱持著異常難過的心情仰望著你的臉龐。那張臉,好像至今走來已經花了很多力氣地,很疲倦不堪地模樣。我伸出手準備輕撫著你的臉,而在觸及你之前,那雙一直讓我感到自傲地的琥珀色雙眼就悲傷地溢滿淚水。我眯細眼睛,溫和安詳地望著讓我又愛又恨的你。
然後在碰觸你的瞬間,我以這輩子從未有過地溫柔語調說著:「除了你之外,或許再也沒有能超越你的男生存在。以後,想必也不會再有了吧。」
我從未想過,我與你的相處將在那短暫到令人措手不及的時間內隨即停止。當我意識到我們關係結束的時候,令我心裡慌張到只想掉淚。
而你的女友在那之後也回到了她應該要有的原來的生活,接下來會如何發展,其實還未知曉。就如同當時的我也沒有想過,未來會有再度交上一個男朋友的一天。
現在的男朋友是我在研究所的學長,和你一樣戴著眼鏡、一樣溫柔、一樣喜歡寫作、一樣用情專一(不如說是交友圈狹隘),唯一和你不一樣的地方是,他不是我的哥哥。
然而,這段感情反而讓我感到悵然若失。並非是有什麼爭吵,而是這段在社會裡反而是正常的關係,因為沒有了兄妹的強制性枷鎖,讓我覺得或許終有分離的一天。
就像我當時說的,除了親人以外沒有誰是無可取代,這段不是親人關係的愛情,讓我隨時有種徬徨與不安之感。
不過,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的感情將填補了我心中的所有空缺,但是你的位置將永遠填補不了,這點我很肯定。
哥哥,你可否還記得在年幼時期未曾答應過我,是否要娶我的這件事?
當時我毫無顧慮地喊出想要當你的新娘子的那種話,不知道你當下的心情會是如何?
即使現在的我已經成年,但對於當時的心情依舊無法忘卻。若是改由哥哥對我說出想要娶我的這種話,我鐵定能夠毫不猶豫地以此生最為堅定的語調說:
「好,我願意。」
兄妹之間的關係,就像是我們明明身處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卻看著不同的方向。我們曾經和彼此那麼要好,究竟是因為我們之間有所謂「兄妹」的關係,還是因為我們對於雙方都有足夠的感情依賴,才建構了我們現在這個「兄妹」的關係?
哥哥,我下週就要在之前你也打算在那裡結婚的那個禮堂,穿著你曾經最希望我穿的那套白色婚紗結婚了。請你一定要由衷地祝福我!
我想說的是,若是我們不是以兄妹的狀態遇見彼此,是否一切能夠輕鬆一些?
不過,即使我現在發出這樣的牢騷,若我無法到達幸福的彼岸,那並不是哥哥的錯。
至少,這樣我與你也就不用那麼痛苦了。
很久沒有寫巴哈姆特的活動了
這篇是前年11月寫下的 關於我的哥哥 的同系列作品,時間軸是在哥哥出車禍以後,妹妹嫁人以前,是這樣的一篇故事
滿害怕這篇給人的感覺太枯燥無聊
還希望能給人不同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