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Quality of Life
那名灰髮的女學生舉起手。
「奇維亞米露同學，請說。」
「亞莎老師，亞茵想請問您。」少女停頓，視線落向畢維斯，「亞茵深刻質疑醫者非神這個說法。如果一名絕症病患註定無法痊癒，那麼他為何而活？又為何來此，接受不完美的醫者此般狹隘的專業？」
心一動，她凝視少女的眼瞳。課室裡安靜下來。
「奇維亞米露同學認為放手是較正確的選擇？」站在病床邊，她毫不避諱，淡淡反問。
「不是。亞莎老師，亞茵的問題沒有這麼簡單。」
她也安靜了。
這是一種好陌生，又好熟悉的感覺。灰髮少女的眼瞳，正閃爍著她曾追逐的需求與渴望。
❉ ❉ ❉
是夜，窗外只剩朦朧的月色。
我身披外衣，踏上主樓空無一人的廊道，醫護室的燈光孤零零的穿過門縫，轉開門把，亞莎老師已在此等候多時。我慢慢走近，這才聽清楚那微弱的節奏。
嗶──嗶──嗶──
「夜安，奇維亞米露同學。」亞莎．薇奧拉一襲白袍，坐在醫師凳上對我揮手，「妳果真來了，一路上沒碰到困難吧？」
我搖搖頭。醫護室數張病床，現在只有一張躺著人。那是畢維斯，罩在床單裡，他萎靡、發熱、危若朝露。接著是床旁邊的東西，一個推車，一個液體蒐集桶，以及一台白色的心電圖儀。機器的導線連接男人的身體，訴說他岌岌的生命。
嗶──嗶──嗶──
「亞莎老師，這是……？」
她彷彿讀懂了我的納悶，微微一笑，「首都醫院一位醫師是我的友人，透過她，我申請到這台儀器。奇維亞米露同學，藥草和回復魔法並非我的全部。」
她站起身，經過推車，推車上的器材盤中，手術刀和止血鉗閃閃發亮。
「羅傑．尼可拉．畢維斯，三十六歲男性人類，阿斯嘉特人，三十三歲時因故皮膚產生病變，經診斷確認符合描述，患者感染目前無法根治之非典型熱瘡。」亞莎老師一口氣說完，也不怕我聽不懂，「就如我在課堂上的說明。」
畢維斯輕輕擺頭，他牙關緊咬，儘管神智不清，臉卻脹的發紅。
「妳今天在課堂上的提問，我細細思考後，覺得挺有意思。妳一定很希望與我聊聊吧。」老師戴好消毒手套，把一條沾有酒精的濕毛巾放到男人額頭上，舒緩他的痛苦。
「亞茵覺得，畢維斯先生的難題，沒法用如此簡單的二分法一言蔽之。」我說道，隨即低下頭，聲音也變得既輕又細：「可是……亞茵也不知道什麼才是最好的解釋。」
感覺被一雙手捧住臉頰，我吃驚地抬頭，發現亞莎老師不知何時已脫去手套，站在我面前。她嘴角在微笑，眼神卻無比認真：「告訴我，對於一個絕症病患，我們醫者為何而拼命救治他們到最後一刻？」
「這是身為醫者崇高的救人精神，他們絕不輕易棄人於不顧。」
她離開我的臉，坐上前面的旋轉椅。
「那麼，同樣是對於絕症病患，我們醫者又為何選擇放手，讓病人安享最後的時光？」
「亞茵想，這是醫者尊重病患的表現，病患有權決定自己的生命。」我答道。
「相當聰明，奇維亞米露同學。」亞莎老師拍起她纖細的手，「如此機靈的妳，一定能察覺這兩種選擇之間是多麼的矛盾。」
「呃……？」
「憑什麼醫師可以選擇前者或後者？奇維亞米露同學，我們對病患貫徹自己的精神，一會兒又同情病患所剩不多的快樂，我們反反覆覆，搖擺不定。如今，畢維斯先生身染此症，是救治麼？此症無藥可醫，我們不過在延長他的痛苦；是放手麼？他必須咬牙苦撐著活過餘生，哪怕是一年，一個月，還是一天，畢維斯先生並沒有所謂最後時光可以安享。對他來說，那是遙不可及的奢侈。奇維亞米露同學，這才是妳疑問的原意，對不對？」
「是的......」
嗶──嗶──嗶──
心電儀拍打它獨特的節奏，填滿我的沉默。
「好孩子，」亞莎老師收起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握住我的手，柔聲說：「對於醫者，有一樣東西比醫治病患這行為本身更要緊。」
「比醫治病患更重要……？老師，亞茵不明白。」
「它是QOL（Quality of Life），生命的質量。奇維亞米露同學，妳能不能告訴我，它的定義是什麼？」
「好的。」這我可學過。於是，我緩緩地呼吸，感受那帶有亞莎老師清香的氧氣分子鑽進我的鼻腔和企管，滋潤我的肺部和大腦。
「『生命質量』是一個跨領域的概念。在醫學層面，它通常指的是醫師們用以評定病患生命水平的指標。QOL包含病患的情緒、生理、人際關係，醫師藉由估測病患QOL受疾病之負面影響的程度，來預判他們接受治療後的預期水平，進而成為醫師採取何種治療方法的參考依據。」
「非常精確。」她說，「QOL就像一介標示水位百分比的燒瓶。疾病蒸發掉燒瓶裡的水，使水位降低，而醫師的工作，就是透過各種手段，盡可能地減緩或停止水地蒸散，甚至加水，使它回復至原本高度。我這般舉例沒有問題吧？」
「沒有問題，老師。」就算是不通醫術的一般人也要聽懂了，我心想。
「很遺憾，奇維亞米露同學，事實上這種理解的方式非常有問題。」
啊……？怎麼會？
我愣在那兒，宛若迷途羔羊，把自己的主見搞丟了。
亞莎老師再度彎起嘴角，似笑非笑地。幸好，她的語氣始終柔軟：「燒瓶的例子，乃至於妳方才說明的定義，皆是以醫師和他們高高在上的統計理論之觀點所描述的。大多數的患者都希望自己痊癒，得到健康，好延續自己人生的意義與使命，所以醫師治療患者。當此模式成為常態，醫師們於是稱之為QOL，並將之羅列成表格，以便及時採用最有效率的治療手段。」
「是……」我遲疑一陣，點頭。
「可並非所有的病患都抱有這種想法。他們或許有難言之隱，超出醫師的專業範圍，以至於後者難以理解。這些患者的情況和背景是如此的複雜，醫師所制定的指標無用武之地，它們就如教科書，無法解釋患者真正的生命質量。」亞莎老師稍作停頓，轉頭望向病榻上的男人，問我：「奇維亞米露同學，妳可曾猜測過絕症患者的心願？」
我的心猛地一跳，我帶著心虛地倉皇瞄向我們的病患，他仍是那般的孤單，一個人被埋在名為沉睡的腐土中，唯有白色的機器替他辯護。
嗶──嗶嗶──嗶嗶──
「那個……」我小聲地道，「亞莎老師，我們好像一直在這個命題上繞圈圈，還沒接近重點的樣子……」
她的眼瞳轉動，就像雷達一般地鎖定住我，彷彿在說：我就知道妳會這麼問。
「我知道一個很有意思的病例，」亞莎老師緩緩地說，「患者是騎士團團長，他膽識過人，領導有方，深受屬下愛戴。可是，他患有遺傳性心瓣膜缺陷，發病的嚴重性足以讓他無法行走。然而當時他正在準備一份激勵人心的外交演說，這份演說對他個人的榮譽、以及對騎士團內外，都是至關緊要，他不能延期，也沒有替身。
「根據阿斯嘉特醫師們的專業，要根治心瓣膜缺陷，最穩妥的方法就是先行投藥，強化患者心肌，然後開胸置入魔能導液，日後定期由外部操作塑形，維持心瓣膜穩定的形狀和完整的運動功能。奇維亞米露同學，我這麼解釋，妳聽得懂嗎？」
「老師，亞茵聽得懂。」我眨眼，「可是，醫師們最終並沒有選擇這種方案，對不對？」
她微微一笑，「沒錯。團長要求他的醫療團隊，這個病必須要在短短數天內治療好才行。經過幾番困難的抉擇，和勸說及失敗，醫師們妥協了。他們直接開胸，一步到位地切開心瓣膜並重新縫合成正確的形狀。團長只有兩、三天的時間調養，而且往後很可能出現後遺症，但是他一點都不後悔。演說當日，他踏著大步走上講台，在慣例讚美天神及銀星王之前，優先感謝他的醫療團隊。因為他們拯救了他的QOL。」
「是這樣啊……」
亞莎老師語重心長的深呼吸。
「有一個男人與他的靈魂伴侶隸屬於城衛隊同單位，他們相互扶持，彼此互補，總能在勤務和任務中讓對方功成身退。他們計畫在兩人雙雙調到銀星近衛隊之後結婚。遺憾的是，在那尼德霍格的末日戰爭中，女人為了掩護男人，被敵軍死光擊中，全身汽化只剩下一隻左胳臂。大戰終將落幕，倖存下來的男人墜入絕望深淵，日復一日，被罪惡感壓的無法呼吸……」
「……亞茵同情他的遭遇……亞莎老師，尼德霍格的詛咒之光，是連靈魂都能粉碎的，完全無法復生呢……」
「沒錯。所以，男人只好去找城裡極富盛名的外科醫師，他希望把女人留下的左臂接到他身上。」她看著我道。
「啊！？」這情景大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想也不想就直接問那男人是否失去了左臂，不料，老師卻只輕輕搖頭。
「醫師當然不願意了。哪有人會切下一個健康之人的手臂，又接上一條別人的手，要他承受莫須有的痛苦，只為一個不理性的幻想？所以，醫師嚴詞回絕，可是──」
「可是……？」
「男人下跪哭著求他。男人說女人完全是為他而死，儘管他絕望地想自殺，可他無法糟蹋女人以全部幸福和未來所換來的生命。既然如此，他希望女人留在世界上的唯一事物，也就是那條手臂，陪伴他活下去。
「男人為了讓醫師同意手術，他不惜退役，日日至醫院門口等候。他不單願意全額支付醫療費用，還遍訪全城，與最傑出的藥師、化學家和煉金術士打交道，只為了讓女人的手臂浸泡在最好的生體有機液中，不致壞死。最後，醫師終於被男人的真情所感動，同意了手術。」
聽到這裡，我覺得一口氣憋在喉頭處，緊張地難以放鬆。
「老師，手術……後來怎麼了呢？」我問道。
「手術當然成功了，那醫師究竟是技術精湛。然而，奇維亞米露同學，妳可得想像，身上裝了一條別人的手臂是什麼感覺。儘管男人與女人心靈相通，可他們的血與肉卻存在生物排斥反應。男人再也無法像以往般的自由使用左臂；時至今日，他仍在忍受排斥帶來的痛楚。」亞莎老師平靜的道。
「可是男人不曾後悔，亞莎老師，一定是這樣的對不對？」我忍不住從椅子上站起來，說話的音量也變高了。
「是的，奇維亞米露同學。」她也站起起身，手輕柔地搭在我肩上，「他不但不後悔，而且還很幸福。就算當不成軍人，右手依然能寫字，並計畫帶著她與相機行遍天下，成為自由作家。現在，他每一周回一次醫院，除了複診，也帶來各式贈禮，只為感謝醫師拯救了他的QOL。」
❉ ❉ ❉
嗶嗶──嗶嗶──嗶嗶──
亞莎老師去一趟洗手間。
在這幾分鐘的時間內，兩個故事的餘音，不斷在我耳際迴響。
我開始重新思考，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畢維斯，他的QOL究竟是什麼，而醫者又該如何拯救它。
老師很快就回來了，手裡還多了張托盤，托盤上盛著一排溫酒精毛巾。
「這台心電儀，我並非真的需要。」她邊說，又戴上手套，病患每三十分鐘左右必須換一次水敷，「我之所以申請它來，是為了讓妳傾聽它的聲音。」
「傾聽它的聲音？」
「這是畢維斯先生唯一能與我們溝通的方式。」她說道。
嗶嗶──嗶嗶──嗶嗶──
「嗯…...好像，比剛才快了呢。」我不禁擔心起我們的助教。
「沒事的，他只是轉換了心情。」亞莎老師看著我說，「奇維亞米露同學，醫者非神，正因如此，病患才會選擇來找醫者。」
我低頭。
「醫者與任何人一樣，會犯錯，會失敗，面對絕症病患，束手無策的他們更會煩躁不安，甚至卻步逃避。
「但是有智慧的醫者們不怕這些。病患知道可以把自己的全部託付給醫者，因為醫者不是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神，他們聽得懂病患的心願，並且拯救他們生命的質量。」
聽完這句話，我腦海中靈光一閃。
「老師，莫非，妳已經實現畢維斯先生的願望嗎？」我脫口而出。
亞莎老師微笑。
「奇維亞米露同學，那個救贖的人是妳。妳和妳的同學，實現了畢維斯先生的願望。」
「啊？」我驚呼。
「在課堂上，我不是說過了嗎？畢維斯先生是自願成為助教的。他不是因為患有絕症所以無所謂地順便讓自己成為教材，他希望的是確實幫助學生們認識QOL，明白以醫者的角度，該如何做才是正確的選擇。現在的他與騎士團團長和城衛隊的男子一樣，都是被拯救者。」
嗶嗶──嗶嗶──嗶嗶──
想起大哥哥說過，事情的真相其實無所不在，它們只是被我們不正確的觀點所藏住。換個角度，也許就能聽懂原本聽不懂的話。
我抬頭凝望亞莎老師的眼瞳，我發現她自信、睿智、又無比仁慈。
「老師，妳方才說畢維斯先生轉換了心情，」我學她一般微笑，「亞茵想，他一定很開心。」
亞莎老師捧起我的雙手，「因為他現在知道妳也是了不起的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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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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