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中逐漸恢復視覺,我試著迎接從門縫洩露進來的光線,隨後獨自撤離了音樂廳。爺爺辭世的安詳臉孔和母親背光的黯淡身影,走馬燈式交錯著霧裡看花,映畫輪轉爾後陡然停格,我終於察覺誤以為披戴愉快回憶的洋裝,原是葬禮時分的喪服。
習慣依賴爺爺用沉默寡言付出他的溫暖,同樣是三言兩語,轉身正視母親卻百般排斥她強加的溫度,我的情緒如同沸點與冰點兩方極端。光芒越是明亮,黑影更顯陰暗,此後委實寄身於黑影之下,濃蔭檀墨籠罩了世界,勉強遙望遠端偶爾投射而來的光線,刺眼暈眩但令人嚮往,我無聲無息地追逐。
鞋跟叩響彷彿與地磚共同連擊合成節奏,敲打深鎖的記憶儲藏匣,鼓譟地提醒曾經遺忘的碎片,正銳利割裂胸腔的血肉。那種疼痛與痲痺是文字無法刻劃的痕跡,再多詞彙最終徒然流放一片虛無邊境。
「若妳是我就會懂了。」她蹲下身軀,指縫間黑色髮絲糾結。
「毫無退路任誰都會瘋狂!」接著發瘋似的念念有詞,不再是我心目中的聖母。
當年壓根兒不明白她任何一句話語,只見母親跪地陳述著宛若身處教堂懺悔室裡的禱告詞,語畢隨即起身背對著揚長而去。如今再度回歸駐守於門廊,五年間沙漏鐘裡堆積起流逝的砂礫,足以砌成厚實牆壁令我拒她於千里之外,但渴望親情的孩子總懷著一絲希望……
「……走了。」趨近爺爺喪禮尾聲,母親始終杵在原地,漠然拋出命令句。聽從她一聲令下,註定自己往後的方向,同時熄滅對她殘存的思念。冷眼旁觀她步出禮堂踏著階梯,與迎來的陌生男子親密地交頭接耳,最後指示轎車後方裡屬於我的座位。
教堂裡濃烈哀戚的黑/門/教堂外淡漠沉寂的白。
表裏不一,二方擇一。揮手告別故居,答案標注句點。
若我是妳依然不懂。
即使日後無意間在臥房裡發現陳年相片,妳、爸爸與朋友三人洋溢笑顏,婚後數年背面寫著愛語署名給予的對象不是丈夫,默讀妳的字跡我還是無從理解,亦不想理解。若是如此,我和弟弟降生的意義何在?
儘管一陣飢腸轆轆,尚不至於被魔鬼別西卜附身的程度,遂棄置自暴自棄的想法。腸胃因為空虛而怒吼,但這顯然並非進食就能解決的飢餓──走訪餐廳令人食指大動的美味佳餚桌前,我從自身紋風不動的態度中獲悉這件事。
非生理飢餓,是心理。忽視色香味俱全才發覺自己尋覓的是單單對酒精重回渴望。傳遞思緒的神經還沒來得及發布警訊,雙手早已自然拎起葡萄酒瓶,注入玻璃鬱金香杯中一朵承接一朵綻放濃郁醇香,還是無法填滿深處的空乏感。數日前約束酒精的戒律拋諸腦後。偶爾我盼望能放任自己縱情酒醉,硬說即是徜徉一處能完全安心的地方恣意醺然,煩惱將如清風拂袖,忘卻於遙遠邊際。
女性身分在現實隨時處於各種不利。對於哀憐自己的過往沒有特別想法,倒是母親臥房內的陳年相片撥動了心緒。威尼斯水波盪漾的城市美景,父親、母親跟朋友三人洋溢光彩,翻過相片背後字裡行間透露對友人苦戀情愫,母親毫不留情空白枕邊人的位置,心思全獻給了另一個我素未謀面的人。
「你知道,我愛你,亙古至今從未改變,可曾再思念我?身不由己,苦痛肝腸寸斷,如荊棘攀附於身軀,日日夜夜刺傷淌血。倘若時光倒流,我會毫不猶豫奔向你的懷抱,然而被愕然決定的命運伸出魔爪撕扯,我已殘缺碎瓦,再也無法與你圓滿美夢。」
那年逐漸轉涼的秋末,十五歲無意間發現了秘密,漠然讀取字句,不明所以只是握緊拳頭,流淚而後激憤。照片放回原處我一聲不響,心境荒漠暴起沙塵卻又決定視而不見。思緒隨酒精濃度添加變得越來越飄忽,我止不住胡思亂想,若果自己未曾存在,一切就顯得簡單多了。
──日日夜夜撕心裂肺,為何仍在此世留住我們?──
母親從未提起過去任何事情,一個字都沒走漏,我也貌似固執抗拒著從不肯開口。人們歡娛凝聚在品酒派對之中,我則遵循期望依附人群取暖的心聲,傍晚時分加入了榛名主持的home party。稍早的酒精份量不足以癱瘓思路,內心嘲諷自己與毒癮者之可悲齊名。視線隨意飄渺,跟著注意起了泳池內的救援行動,似乎是恩澤的朋友落入池中,水波四濺掙扎於求生。
……水。
雖不諳水性亦不會游泳,可是自覺還不至於懼怕水。偶爾遊走湖畔付盡,突然想起自己很可能對水有某種無法貼近的恐懼。艱難地於水壓下睜眼凝視,供給呼吸的氧氣緊鎖於氣泡中,一個接著一個在光線黯淡的鬱藍裡飄浮游離,自己的鼻息趨於微弱。
我不怕水,
怕的是水中感覺到身體脈絡所藏匿的生命,正逐漸流失。
記憶景況與現實交疊再度重演,意外、陷害、還是……曾經自殺?
一股胸懷中地殼發自底層湧起,名為『逃避』的蠢動。原本想藉無量之酒澆息對母親的絕望,結果反倒令它再度纏身。只懂借助酒精遺忘,如此惡性循環彷彿詛咒一般,每每身陷節制過量與爛醉如泥的狹縫之間拉扯,意識已黏稠如糨糊。
「女人,現實裡所面對的各種不平等,不是三言兩語就能理解。」母親塗抹甜美粉紅的雙唇開闔:「所以失去過後,我再次尋找重新照耀生命的希望,相對來說,必須付出很多事物作為交換的代價。妳現在還不明白,且對我挾帶怨恨,但有朝一日,同樣身為女性的妳會逐漸瞭解,我也不過在這巧取豪奪的社會限制下努力求生存而已。」
所以,現在我明白了嗎?
數著一個一個空腹的葡萄酒杯,我還是覺得乾渴。
魔鬼別西卜隱身暗處,竊笑。
Dear diary,
這件事真是令人沮喪。遺失了銀色墜鍊後,好像連同爺爺護祐的力量跟著失去了。偏偏爺爺遞交給我時,跟父親似乎交流些許重要的談話。如果物品尚存,可能會記得更多事情吧。例如頭髮鮮豔宛如勃艮第紅酒的男孩,指著銀飾輕聲細語地解釋了什麼。
上回湖畔旁練習了《彌賽亞》的小提琴部,其中一段於海馬迴裡斷然銷聲匿跡。無論捲土重來多少次,仍是荒涼曠野似的空白。試著探尋神童莫札特傳記,遽聞他因為天賦遭人嫉妒,被傳出戴著魔法指環才立足於音樂界的謠言,當然都只是道聽塗說罷了,然而不服輸的莫札特在表演鋼琴時,刻意當眾去除戒指,結果更彰顯他才華洋溢。
如同那枚傳說中的魔魅戒指,自身期望所尋回的是總令我堅定信心的墜鍊。它是母親冷酷行為之下,我勉強自己生存的最後支柱。
「如妳所見。」母親尚未褪去葬禮喪服,我凝視她拿開黑紗裝飾的淑女帽,與兒時印象裡一致的優雅,明亮光澤的漆黑長髮柔順落於身後。「幾年過去,妳已經是開始懂事的年紀了,我直接打開天窗說亮話。」聽著母親發言,前幾秒還慶幸自己與她舉止出落神似,但尾隨其後的段落迅速讓排斥感覆沒了我。
母親微微抬起下巴示意客房門後。方才踏進未來居住的府邸時,瞥見端莊坐在客廳裡的男孩跟女孩,母親意指於此。「他們是妳的弟妹。從今往後別再想著過去,那個人早已下落不明一去不復返,現在亞齊托是我的丈夫,亦是妳的父親……當然,妳不肯接受也沒關係,如是這樣,日後妳就是外人,懂嗎?」
「……」
「妳倒是說話啊?」母親露出滿臉不耐。「父女倆簡直一個樣,以為凡事沉默就能敷衍了事嗎?我剛才提過,醜話先講在前面,不認新的家庭成員,不必待著。」
「嗯。」無意識底下自己冷哼了一聲。
「事實上我對妳只會想到不堪過往,當初執意離走就是想斷絕,但我接到父親過世的消息,和亞齊托商討後,覺得還是必須承擔身為人母的責任。」眼前不認識的黑髮女人叨叨絮絮地敘述一堆無法理解的台詞,我想從她手上尋找寫著劇本的小抄,卻一點跡象都沒發現。
「斷絕往來,為什麼要寄錢?」妳自相矛盾了,我將視線對上黑髮女人的雙眼。
「……只是可憐你們罷了。」
「不是因為慚愧嗎?」
「什麼?」
「提出『家庭』作為根基,結果率先拋棄我們的不是您嗎?」我聽見自己的笑聲,輕柔甜美的令人作嘔:「寄錢,起碼證明還有良心,大可放膽跟著別的男人私奔啊。」
「…妳、妳給我閉嘴!!」
「對不起,媽媽。」雖然是道歉,但毫無誠意。我拉起裙襬彎腰行禮並繼續陳述:「我會乖乖聽您跟繼父的話,會好好照顧弟妹倆,還有家裡所有事情,當然,也不會稀罕妳的愛,請儘管放心。」
黑髮女人氣急敗壞,但完全沒有出聲挽留或是攔阻我。踏出客房大門的一剎那,我終於知道自己在她心裡的地位早已無足輕重,寧願想方設法彌補她自私的愧疚,也不肯正視接納被遺棄在遙遠時空裡的我。
離開主屋,我跑向府邸的後花園,那處沒有人的花園涼亭裡放聲痛哭。面對母親我心灰意冷,更害怕說出那些話的自己。為求更多防衛,我賠掉了單純。摸索環繞在頸部的墜鍊,希望爺爺指引未來的路。
♥ 自家引用:詩緹菈、V.G.、維歐朗切羅
♥ 角色引用:葉澤羽、凌寧鈴、瑞哈夏、榛名酒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