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PG公會】戲劇性倒數

他那面無表情的臉，在我的臉簾中晃來晃去。

毫無輕透感的臉龐，很像是一道堅硬的清水混凝土，直接切進心中最私密的那個角落，或是說一把染滿鮮血的刀，也挺適合的。

那個所謂的角落，我看不到什麼東西，也只能嗅到虛無。有一群放肆的灰塵在空中跳起國際標準舞，另一群則是喝醉酒的肚皮舞，還有一群，被淪落到當觀眾的份。

我很納悶，納悶到死，同時也很絕望。

那並不是我錯過機會，而是機會打從在起跑點就不打算跟我一起闖過這片沼澤。

我一直堅信那個角落在到我死之前，完全都不會被發現、被考究、被公佈於世。腦海是全世界最安全的保險箱，知識比黃金貴上千億倍，我這樣告訴自己。

他的臉攪亂了耗費三十年建造的秩序，我身上一把防備的武器都沒有。

他的臉上看不到親情。

他的臉被油性筆塗滿了各式各樣的唾棄以及恥笑。犀利的眼神就是壓跨那角落的最後一根稻草，看起來讓人放心的保護牆頓時變得重看不重用，紛紛瓦解成砂。

彷彿能聽到那些灰塵的哭喊聲。

電腦當機，挺能形容我目前經歷到的狀況了。

三個蘋果減掉兩個蘋果，等於十兆零九千條三角內褲。四不再等於四，而是等於放了兩個星期腐爛的鮭魚。把紅綠燈開根號，得到的是負九百。七十八乘上三十三，等於隔壁阿姨的假髮。一加一，等於他的臉。

他的臉。

淡去，然後感覺到一陣微風撫摸過我的臉。

微風嚐起來很香甜，像是剛熟成的檸檬與蘋果，也很像是輕柔如白紗的棉花糖。不理會現實，我用我此生最慢的速度閉上眼睛。不要管一加一到底等於多少，因為這時候的答案，此時此刻的答案，宇宙萬物皆同意的答案，就是他的臉。

方才的絕望突然消失。

一種怪異的感覺拂過我的臉。那裏有海水的氣味，以及虛空的味道。

他的臉也跟微風一般香甜。初嘗先是新鮮的草莓味，接著襲來的是巧克力的誘人甜蜜滋味，後韻則是由新鮮有機蜂蜜做鋪陳。

三個加起來，不到十個年。往後的二十年，香甜的蜂蜜逐漸腐爛，轉變成水溝般的惡臭。原本緊握著泰迪熊的白皙小手，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泰迪熊消失的無影無蹤，一把散彈槍代替了原本的位置。

他的臉，以及那腐屍臭味，就像是兩個囂張的青少年，一同合力污染了這一秒鐘的世界，使得這一秒鐘變得非常漫長，有如度過十年一般。

霎時間，微風悄悄成為了狂風。

我一直很好奇，也一直很恐懼。

好奇他的臉背後的答案，也恐懼著他的臉背後不是答案的東西。

但是更讓我感到恐慌的是，我分辨不出什麼是答案。答案只有一個，但是不是答案的事物，數目遠遠超越過那個唯一。

二十年來，我不斷地想要告訴自己，自己活在一場夢中，五感都異常真實的夢中，然而我得要說，除了傷痛與絕望，其他的感覺就僅僅是幻象而已。

當你看到自己的骨肉拿著散彈槍對著你了臉，你看著他臉上浮現出一道鮮血刻劃的疤痕，你看著他扣上板機的拇指只會繼續向下壓，你怎麼想？

他像是個蠢蛋，一個專長於用鼻孔吃果凍、自己連自己都不知道是誰的蠢蛋。但是這種蠢蛋卻是世界上最難以防備的人。

我堅信這種與生俱來的關係，抽象無比，但是連時間這種無可概喻的敵人都沒辦法打敗的，唯一能瓦解這千軍萬馬所防禦的碉堡，只有裡面的主人，主動且自願地違背這種關係。

抽象的東西，就像那個角落，其實只要頭腦一不清楚，非常容易地就會跟現實攪混在一起。包括他，包括我，都一樣。但是有一件事我至少可以娓娓道來......我比他聰明多了。

對啊，他就是蠢蛋，通常拿到槍只會亂射別人屁股的神經病，而這下子可好了，他真的拿到槍了，他也在好幾百個人的屁股上開上漂亮的花朵，他咧嘴狂笑，然後順便毀了我的心靈小角落。

就在今天，我印證了許許多多的事。

其中，被我擺在第一順位應證的事，就是世界上根本沒有所謂的親情。

至少在這時候，我看不到。

我管不了他，我選擇逃避。

風劃過眼皮，感覺很安撫人心。

一直都是。

哎。

這時候，還要想像要以前那樣樂觀地看向未來，還真的是需要花上大量的力氣呢。

我不喜歡二這個數字。

從他出生之後，我開始質疑這個數字。

要多不多，要少不少，像是個哀哀叫的貓咪卡在門縫中間一般無助，一般可憐。

他的媽媽在生他的時候因為難產而過世，還沒有機會看到自己的兒子的臉就先見到閻王的臉。她去世前的兩秒鐘內的那兩隻眼睛，我彷彿看到已經連續兩萬年在地獄受了百般折磨的厲鬼，而不是自己的伴侶。

但是我還要單獨扶養他啊。

整個家庭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失去母親的兒子，我真的沒有辦法保證他以後能有什麼多偉大的發展。

這個「二」，在一秒鐘之後就會變成「一」了。

雖然有點空虛。

就我看來，它至少比「二」好上兩萬倍了。

愛。

就是這個字。

我愛他。

我真的愛他。

但是我不知道，他愛不愛我。

這是我的選擇，考慮許久做出的決定，這也是為什麼我還能在他口中，被叫爸爸的原因。

他的臉，依舊冷酷，像是南極大陸上的冰川，也像是忘了除冰的冷凍櫃，牆壁上結滿了消耗電力的霜。

我比喻他就像是一隻性慾大發的淫獸，把整座城市當作一間巨大的妓院一樣在裡頭亂來，把他趕出去，就等著他拿著更多武器來瞄準你的屁股。他已經被洗腦了，什麼都沒辦法阻止他。

我只是不希望，哪一天他真的用他那失神的兩隻瞳孔盯著我，外加左輪手槍的槍頭，然後，碰！看著我的頭頂上開出一朵驚駭世俗的玫瑰花。

但是，哈哈，他真的這麼做了，如果我繼續呆呆站在那裡，像個患上小腦萎縮症的男孩，這個假想就會馬上轉變成百分之百必發生的預言。

我別無選擇，真的無路可走了，像是個傾家蕩產結果只能跑去跟地下錢莊借錢的倒霉鬼。親手殺掉自己的父親，我不能放任讓這種事情為所欲為，門都沒有。

然而，

天真的我，依然相信他愛我。

雖然這種愛可能猶如海王星一般，表面完全凍結，手指一碰馬上斷裂，只有最私密的核心處仍在冒出熊熊烈火。

好吧，就剩下最後一秒了，寶貴的一秒啊，我得說說什麼。

他擁有一個破碎的靈魂，生來如此，關於這點我感到非常內疚。

但是我又發現了，我們兩個人的心中，還是有一個發著微弱黃光的小角落，雖然苟延殘喘，看似撐不到晚餐時間，我可以保證，我們兩個人還是一對相愛的父子，無庸置疑。

我真的很愛他，我希望你可以把這道訊息傳送給他。

我不期望他能變回到以前那樣，成天只知道流鼻涕的小鬼，因為這種事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天方夜譚了。

我希望他能了解到自己曾經擁有過這樣的父親。

我希望他能想想，自己的父親是有多麼愛他，花一秒鐘，半秒鐘都好。

我希望他能看到我，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會很感謝你的。

我的頭皮迎面衝向濕鹹的海水，接著應聲撞上暗藏在水平面底下的礁石。

然後也把我的心靈一塊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