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METRONOME：§
─Note Semibreve─
Measure 12──《敞開的禮盒》
爺爺的怒意累聚成一座火山。當火山口噴發，爆裂語句熔岩一般墜落，受到猛火壓境侵襲，灼熱刺痛感逼近，我滿腹委屈向外逃離。
把線頭銜接的回音，寄望在中央廣場附近一座大型圖書館。假設聖誕露天演奏會的記憶毫無差錯，樂隊人數估計是大型管絃樂團，既然如此，相關報導在部分報章雜誌上應該留有紀錄，很好……就是這樣，任何一丁點蛛絲馬跡代表機會的級距正在跳躍。
「人類的一切智慧是涵蓋於這兩個詞之中，『等待』與『希望』。」數年前閱讀大仲馬描寫《基督山伯爵》傳世名言，當時還年少未更，尚不明白它們的背後意義，如今我已能理解，懷抱希望然後等待，相信一切會有轉機，專注力所能及的事情，並祈禱它的降臨，班尼德欣神父同樣教誨。
圖書館玻璃大門向兩側敞開，觀察書目排列位置，我依循指示來到整齊陣列的新聞資料附近。義大利、米蘭、威爾第交響樂團……兜起圓圈的關鍵字一一浮現。利用旁邊生硬的電器產品輸入關鍵字，配合記憶中約略年份的部分資訊揀選，搜尋欄位底下出現了幾許條目。姓氏是L、還是M為首？噢，是S才對……有了！
螢幕新聞標題寫著《米蘭威爾第交響樂團，馬西米連‧舒爾茨〈Maximilien Schulz〉再創經典傳奇》。將視線掃過聳動宣傳，我向下讀文章概要，並再三確認作為插圖的黑白照片。
確實是他！心裡暗暗竊喜，追查第一步算是順利。相片裡黑髮男子西裝筆挺，似乎比記憶中還要年輕許多，但我不會認錯那對淺色近似透明的雙眸。舒爾茨先生擔任樂隊指揮，威爾第交響樂團眾所矚目的長者，護身咒語似的我心裡默讀他的全名三次。
「尤珍妮～妳瞧，我尋回樂隊指揮了。帶上薩克斯風與小提琴，屆時我們再一次合奏讓舒爾茨先生鑑賞。」重劃幾遍回歸光景的藍圖，愉悅感正在身體上構築城堡。飄飄然迎接新的訊息，我盯著名字繼續思索其他關聯。
年代還不夠久遠會有個人傳記嗎？翻閱書面參考整理目前所知：「馬西米連‧舒爾茨，年方三十七。出生於德國慕尼黑，幼年時期家境清寒，倚靠聰穎資質勤勉向學，考取當地頂尖音樂學院並獲頒資優生獎助學金入學，順利畢業後任職威爾第交響樂團指揮助理，歷練十多年，如今已是登堂大將，日前與愛妻倆擁有幸福儉樸的生活。」
新聞報章搜索來的資訊簡單明瞭。如要找傳記這類比較詳細的記載，果然必須隔數個世代才有可能。話說回來，舒爾茨先生的人生旅途一帆風順呢……仔細凝視數張刊登照片，體會過去回憶的頃刻，雖然熟悉卻有種說不上來的異樣。
……是哪裡不對勁？
淺色雙眸似曾相識。
兩側鬢髮銀灰滄桑。
他舞動指揮棒帶領樂隊合奏時，所有人專心盯著指揮家銀灰色頭髮和手勢力道，順從揮拍落下的暗示，在各自樂段上應該和弦的時機紛紛出籠。
銀灰，不是黑色……？！我抽回預備歸位的文字紀錄，看見角落日期印記二十年前。居然是二十年前嗎，那麼近期相關記事呢？手眼並用不間斷快速瀏覽查閱，不可能沒有，平安夜演奏會不過去年的事情而已，翌日聖誕佳節各大頻道爭相報導還言猶在耳。我確定在四或五家的報紙上讀過篇幅一篇比一篇更浮誇的撰稿。
持續翻查還是不見蹤跡，線索像切斷線的風箏迷失在對流層。沒關係……此路不通，還有另一個方向，即使機會更渺茫。手指撫摸懸掛頸子的墜鍊，心裏喚起爺爺的名字。
起初我沒想過這條墜鍊可以開闔，應該說我遺忘了這項功能，等到基於好奇欲作確認，卻怎麼樣也無法打開。祇能猜想裡頭嵌合零件有折損，倒是未造成什麼困擾，反而因此想起爺爺的名字。克雷莫納城著名製琴師很多，提琴製作比賽是國際年度盛事，舉辦起來泰半會有部分採訪花絮，值得一試。
遠居故鄉的母親病危，於是神父告假返鄉。沒有他的教堂不具庇護的意義，從家中脫逃後，我無處可去只好暫時沿著街道，沒意識地走進站前廣場閒晃。回想兩個鐘頭之前，爺爺那副嚴肅臉孔面露凶狠，驚覺身體一顫。
忽視「等待」，私自讀了他不准我知道的信，那是母親遠走高飛前遺留的手書。將信拼裝復原後藏匿起來的一段時間，每天嘗試運用能夠碰到的書或學校傳授的知識，努力去理解信中外文意思。當自己沉浸於探索秘密境地時，爺爺出現了。雙方很快就爭執起來，這是我初次朝他用力反抗。
母親說，她沒有選擇，她自作自受，乞求原諒的事。
爺爺吼，她放棄家庭、她放棄孩子，自私自利的人。
母親說，會盡其所能地提供協助，她力所能及。
爺爺吼，半句關心的話語都沒有，空口說白話。
母親說的話，是我想像她寫在信上的自白。
爺爺吼出聲，棄我們離去是她任性的現實。
獨自坐在逐漸清冷的街道旁放空，附近溫暖的橙黃路燈亮起，宣告夜晚將至。眨著蓄水池乾涸片刻的眼睛，我把頭埋在雙膝之間。母親是啟發、指導並聯繫我與小提琴之間的橋樑，終有一日她會因我而為彼此感到驕傲，曾經對此深信不疑，如今那些卻已成為過去式。爺爺是對的，長途旅行是遁逃的藉口，與其乞求諒解，卻寧可逃避責任？她徒留給我們冷漠的現實，我卻和真正一直在身邊陪伴照顧自己的人起爭執，愚蠢至極。
踏離階梯我奔跑起來，跑向路燈交叉輝映的步道底端。
黑夜墨色漸濃，我踩著光芒遺留的腳印前進，
對著浮現在心鏡的蒼老背影，大聲吶喊：「對不起！」
調閱的案件年份幾乎都是二十幾年以前甚至更早，國際提琴製作比賽每三年舉辦一次，竟然沒有近六期的任何資料。左思右想還不曉得能再從何處細節尋線，我惘然了。1/5個世紀的年份蘊藏多少變化！……二十幾年前的事情算是有進展嗎？原先戰鬥意志轉而消沉，乾脆將文件收拾乾淨，好過陷進圖書館的沙發裡長吁。
精神渙散地思索，眼角餘光慵懶地投射，縱使瞄準了《知名製琴師學徒當街鬥毆》的文章題旨，當下我仍然還沒反應過來。不懂為何這類醜事需博取跨頁版面，考慮抽報紙消磨時間，我在內心嘀咕報社審核實在有欠水平。
掃視幾行，字裡行間裡看見了我們家族姓氏，以及從來沒聽聞過的學徒。同樣數十年前的資訊了吧，翻開首頁檢視日期戳記，果然是二十幾年前的舊聞。嗯，二十幾年前…這麼說來爺爺還在當家……儘管對爺爺收過學徒這件事絲毫沒有印象，照片中惹事的學徒卻感覺有點面熟，好像在哪裡看過。聞訊概略描述群架鬥毆的景況，其中一方宣稱是幫派教唆，爺爺的學徒跟滋事份子們攙和其中，文前文後沒辦法判斷太多事實。
肇事者在二十多年前的黑白照片中，頭髮顏色很深。
臨時起意的滂沱雨聲，在自己心跳聲放大後逐漸消散。平常此刻還明亮的工作坊一反常態黑暗如潑墨，我提心吊膽地從門邊接近，摸黑碰觸燈座開關。燈光乍現迅速反射回瞳孔的畫面，是爺爺老邁身軀匍匐在地，拐杖則橫臥他處。我上前輕輕搖晃爺爺，他沒有反應，一動也不動。顧不得渾身溼透，我直奔醫生家求救。
等待檢查爺爺狀況，聽從醫生吩咐將大浴巾披掛身上拭乾，我獨自徘徊門廊。凝視匯聚到前髮的雨滴，一點又一點緩慢凝結，數著水珠滿載重量之後墜落，來回一次又一次。
爺爺會沒事……吧？我從未向現實許願。
「希望」就能實現的話，我願意出賣靈魂。
門廊旁邊，我所在的位置附近，瞥見了一個從沒見過的黑色禮盒。半開著盒蓋，裡面是紫紅色絨布包裹著幾塊奇形怪狀的硬質薄片，白灰底色泛著土黃，邊緣切面處還能看見數十格大小不一的孔洞，密密麻麻分佈，綿延不斷令人作嘔。
我沒有多想，拿起與家中擺設衝突的禮盒進屋，給剛結束診斷的醫生端詳。他卻像是百瓦伏特觸電似的不停念念有詞，渾身直打哆嗦，語句斷斷續續裡出現「天父憐憫」數次。什麼話都沒對我解釋，醫生直接拿起話筒對另一端顫抖地訴求，慌亂之中我聽見他說：
「人的髖骨。」
♥ 自家引用：詩緹菈、尤珍妮、馬西米連、維歐朗切羅
♥ 活動出自：《ZER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