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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原創】民族狂想曲—Poplus Rhapsodia—,《欽察悲歌》。

作者:冬將軍™伊薩│2014-01-04 15:17:06│巴幣:12│人氣:741
《欽察悲歌》

民族狂想曲單篇輯001.

— ※— ※ —※—

  打從他有記憶及意識以來,他便與族人過著游牧且原始的生活,哪兒有蒼翠的草原便往哪兒去。他與老天爺搶奪生存的權利,卻也順著天意而活,他看慣了殘忍卻有情的大自然。然而隱藏在逆來順受的溫煦之下的是腥紅的驍勇善戰,他與他的族人所到之處遍地是戰亂饑荒,哀鴻遍野,繁榮城鎮幾乎化作廢墟。

  他從不擔心未來,只願顧及當下,及時行樂是他最引以為傲的生活哲學,一如他只為求生存而毀滅一座城鎮那般直爽卻也殘酷的掠奪。他從未對自己的抉擇及作為掙扎過,即便是在匈奴帝國潰散後他也沒有絲毫眷戀。他對被中國控制沒有太大的反抗,也許是因漢族的化身還算是溫和。不過,真正令他安心的仍是那些自古以來一直與他生活著的蒙古族人,他知道,只要蒙古族一天不滅,他便能多存活一天。

  他是蒙古文化的代表,也是蒙古族的化身,是個名為巴特爾‧額爾德木圖的青年--這世界上的千百種族群都有其之化身,他們同時代表其之文化,並藉由族群遷移、殖民或者吞併他國領土等溫和或者粗暴的手段與他國的族群及文化的化身產生聯結。

  在漂泊不定的歲月中,他上頭的主人是軒轅祈,是漢族及漢文化的代表,在當時是全世界最年長的化身(現在仍舊是)。軒轅祈打從他出生前六百年就存在於世界上,撇開那有些雌雄莫辨的長相不說,軒轅祈算是個完人。不知是否為中國的政權太過動盪不堪造成動亂頻起,在有意無意之間造就了軒轅祈的虛懷若谷,以至在宋朝遭到蒙古帝國所滅之時,軒轅祈也只是乾笑了幾聲,脫下官帽及官袍頭也不回的拂袖而去,對自己的地位被巴特爾取代顯然不存猜疑。即使巴特爾不懂也不清楚那乾啞的笑聲之中包含的是否為一種身為長者遲早會遭後輩超越的心餘力絀。

  『你成為霸主也好,反正只要你們口中的漢人與南人存在,我一時半刻是不會死的。』巴特爾仍記得當時的軒轅祈很是豁達,『只是不屬於你的東西,你終究得還。』

  軒轅祈的話之中包含的意義太過深遠,對於他而言那不僅難懂,更是令他一頭霧水,一個生於文明的化身對他這個近乎野蠻殘暴的存在是他高攀不上的。他當時僅只是楞楞的看著軒轅祈翻著一本書,然後後者一面微笑一面稱讚:這關漢卿呀,「竇娥冤」寫的真不錯。

  那並不是單單稱讚「竇娥冤」或是關漢卿而已。巴特爾反覆思索後才曉得。那對軒轅祈而言是種難以言喻的慰藉,在被外族統治之時還能保有自己的文化,對一個文化及民族的體現來說是難能可貴的。軒轅祈在過往的三千年之中,為求自保也學會了隱晦的說話方式。比起在漢朝之時他看到的那個血氣方剛的足以滅了他半邊的族人的軒轅祈,如今的對方早已脫離狂妄懵懂的青春年華,是飽經風霜的那樣滄桑。

  『我說的,你大抵是聽不慣的吧。』軒轅祈闔上書,靜靜地說,卻足以喚回他的神智。巴特爾認分的點頭,沒有羞赧亦沒有遲疑,那是種與漢族截然不同,屬於草原民族的直爽及乾脆。在軒轅祈眼裡看來,巴特爾的舉動像是孩童才會擁有,即使軒轅祈並不確定那是否只是他身為長著的一種慣性的錯覺。

  『你臉上的傷疤打那兒來的?』軒轅祈突地轉移話題,指尖劃過他臉上的陳年傷疤,他下意識地摸了下臉頰,『當時南匈奴被你們漢朝所滅時,帶領北匈奴西遷的王——』『阿提拉?』『你還記得嘛,他在新婚夜時死了,白娶了個漂亮的日耳曼姑娘。我們的族人為了哀悼他,每個人不管男女老幼都在自己的臉上劃了一刀。』

  這樣啊—……。軒轅祈喃喃自語,紅潤的嘴唇張張闔闔,吐出的卻只有顫抖的乾啞哀鳴。巴特爾問他想說什麼?什麼都沒有。軒轅祈隻手扼著自己的喉嚨,清了清嗓子後才回覆巴特爾。那也是種隱諱的拒絕,比起單純直白的推拒,溫煦柔和的婉拒反而更令巴特爾難以違抗。軒轅祈溫和的嗓音中有著像是能包容一切的肚量,就如同那孕育了中國文明的長江及黃河,在滔滔不絕的江水之中有令人無法忽視的包容心。

  只是有些羨慕。軒轅祈用唇形無聲的表達。什麼?巴特爾下意識詢問,頭不自覺的向旁偏。沒事。軒轅祈微笑著說道,但話語中的推拒卻是溢於言表。他仍想追問,但是突然闖進耳中的叫喚聲卻讓他匆忙的拿起弓箭就往蒙古包外頭跑。

  羨慕你還有能夠緬懷偉人的方式罷了。在蒙古包的帳幕掩起的那刻,軒轅祈帶點惋惜的氣音傳來,他一瞬間仍無法理解那句話的意涵;然而眼前陣陣不知亦敵亦或友的軀體灑落腥紅血雨,那觸動了他與生俱來的某中本能。而在他回過神那刻,他手上的弓箭不知何時早換成了刀,隻身染血佇立於滿是斯拉夫人血肉模糊的屍體的戰場上,遠方的族人笑著朝他揮手。即便衣衫染紅,他卻感到滿足及欣慰。他從未發覺自己是個野蠻的存在,但他理解自身好戰。對一個嗜血而殘暴的存在而言,唯一能令其感到幸福的,只有不停的征戰及殺戮。



  即便元朝並非漢族所創,但其之疆域卻是連軒轅祈都為之張口結舌,雖說一切都得歸功於蒙古三次西征。巴特爾還記得當時他興沖沖的跑回去向軒轅祈轉述蒙古君戰勝基輔羅斯及弗拉基米爾大公國等東斯拉夫列國時,軒轅祈只差沒把口中的茶嚇的噴出口中。軒轅祈耐住性子將口中的茶吞下肚之後,露出了十分驚愕的表情,他反射性的詢問對方,但軒轅祈只是咳了幾下,隨後便又說著「沒事」打發。

  巴特爾當時開心的無法自己,在軒轅祈身旁繞著轉,口裡不斷的喃著蒙古軍是如何戰勝基輔羅斯及弗拉基米爾大公國、又是如何巧妙的打敗匈牙利軍及波蘭軍。當時他無法覺察軒轅祈古怪的神色,這算是他的失誤,但他卻意外敏銳的觀察到軒轅祈並未對他所說的話產生反應,他不免感到納悶,因而開口發問。然而軒轅祈卻只是要他先冷靜,並要求他在自己面前坐下。當時軒轅祈的臉色沉重不是能以言語形容,儘管他不清楚是否只是他文學造詣太差勁,但那是他唯一一次看過軒轅祈的面龎如此凝重。

  『你說基輔羅斯被你滅了……那現在的俄國——』

  『一部份被納入元朝的版圖,成為藩屬國欽察汗國,俄國自己成立了莫斯科公國,與欽察汗國的關係還不錯呐。』

  他誠實的回答了,但軒轅祈的臉色卻更加的陰沉,他當下甚至以為自己是否做錯了什麼。但軒轅祈只是向他搖手,說著「不是你的錯」,可嘴上仍不停的碎念著什麼。這種被蒙在鼓裡的感覺不好受,他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就多加過問,軒轅祈非但沒因此而發怒,反倒是無奈的苦笑著輕嘆了口氣,「這事可成不了啊」的呢喃說道。

  『你知道克里米亞韃靼族那傢伙麼?』軒轅祈並沒有針對他的疑問,而是從旁切入主題。同樣身為草原民族,克里米亞韃靼族即使足跡佈於西方,但那慓悍勇猛的名號仍舊經由風聲傳進了他們蒙古人的耳裡。巴特爾肯定的點頭以示自己知曉。

  『克里米亞韃靼族—……他跟你一樣都是草原民族,同樣勇武好戰,但他們做的事卻比你們來的過分多了。至少我是這樣想。』『怎麼個過分法?』軒轅祈籠統的解說顯然滿足不了他的好奇心,前者無可奈何的嘆氣,卻只是說了句「等俄羅斯族的那孩子來了你就知道」,旋即藉以重新泡茶的名義離開。

  巴特爾沒有追上,亦沒有對著那道背影呼喊,僅只是怔怔的望著那背影逐漸縮小。突然之間有那麼一股錯覺差點就令他熱淚盈眶,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深吸一口氣好沉澱自己的心情。他並不清楚那突然襲上心頭的傷悲是從何而生又或為何而生,那種詭譎奇妙的感觸總令他感到矛盾及難堪,然而他並不清楚該如何根治。他呆坐在原地,記憶中那寬大厚實的背影與軒轅祈離開時的背影重疊在一起,他猛然瞪大雙眼,而後卻又笑了出來。

  『哈哈,真好。身為蒙古族真好。』他自憐又自嘲的低聲沉吟,也不管早有些許淚珠凝聚在眼角,只是看似豪放卻莫可奈何的仰天笑著。『阿提拉王,您終究放不下我的吧。』


  巴特爾仍記得他當時遇見那名雖然幼小卻十分成熟穩重的孩子時,是在天寒地凍的隆冬之際。花草枯萎,枯木無力的張著光禿的枝椏,靄靄白雪覆蓋於大地與植物之上。他其實是不喜歡冬天的。寒冷乾燥的天氣象徵著生機頹軟,象徵著春日的遠去卻也代表其之近來,對於他這個已經看天吃飯早已看的習以為常的人而言,冬日是他最厭惡的季節,即便他從來不歸罪於上天。

  那時的天氣風刀霜劍的,刺骨的寒風像刀刃刺入骨髓及肌膚,連素來傲骨的梅花都因冷風而在枝頭打顫,他雖然向來都穿著毛皮,但顯然無法抵抗東北以上的地區的冰天雪窖。在這種過度寒冷的天氣中,他只能不停地看著隨著每次吐息從口鼻呼出的白色霧氣藉以苦中作樂,在長久的等待之中他幾乎快遺忘了自己為何存在於此。

  直到遠方的蒙古族人大聲嚷嚷著什麼,他下意識向自遠方來的馬車靠近。他很驚訝的發現馬車上裝滿了皮草,雖然尚存一些動物的腥羶味,但仍無法掩蓋那屬於上等的毛料的事實,觸感柔軟的讓他不可置信。他隨手拎起一件毛皮,並用手多摸了幾下,嘗試分辨出那出自何種動物身上。

  『那是雪狐的毛皮,雖然料子好但還是有點羶味的。』稚嫩柔軟的童音從他身旁——更準確一點,是身旁的下方傳來,他下意識往下瞥,發現有一名孩童用著水靈的眼眸瞅著他,掩藏不住的好奇心在那雙眼瞳中閃爍著熠熠生輝,他想孩子大概是對他明顯異於孩子本身的外貌而感到新奇。他仔細一看才發現孩童的虹膜顏色奇異卻顯得異樣詭譎,是帶點蔚藍的金色瞳眸。如同旭日東昇,綺麗妍媚卻也壯麗聖潔。孩童雖然身著看來溫暖的皮草,但臉部及裸露出的脖頸上都貼有藥布,甚至瘀血紅腫,他不免懷疑是誰下了如此重的手,但孩童笑盈盈的臉卻彷若什麼事都沒發生。

  『小傢伙,這麼多傷,你不疼麼?』他稍微蹲下身,手摸了摸孩童的臉頰,小心翼翼的避開任何有皮肉傷的地方。孩子笑了笑,回覆他「不疼」。他不知道是孩童早已習以為常,還是不被容許在外人面前坦承真實感受。他並不清楚是否只是他多心,但孩子的表情卻是異常真摯的,純淨如山嶺中甘甜的泉水,儘管他無法確切的保證那是真是假。

  『那大哥哥你不也疼麼?你臉上也有傷疤呐。』孩子笑嘻嘻的指著他臉上的刀疤,他旋即恢復笑容,自信的向孩子解說那刀疤是從何而來。他自始至終仍無法忘懷當時孩子的眼神中閃過的那抹遙想及憧憬,是那樣的純粹,卻也多少包含了幾分過於真實的殘酷。

  接下來中間發生什麼事,他也記不太清。只記得那名孩子被一個留著濃密鬍子的中年男子牽著手欲離去,孩子的表情雖不太甘願,倒也沒有鬧脾氣。他後來在孩子即將被帶走的那刻叫住那中年男子,並詢問孩子的名字為何,然而他不明白亦不想明白自己的動機是什麼。

  記憶中的那孩子露出了有些徬徨無措的神色,因寒冷而蒼白的嘴唇囁嚅了幾下,又是歪著頭思考著什麼,漫長的沉默後那孩子才說:我是俄羅斯族及他們的文化的體現,叫做阿列克謝,阿列克謝‧伊戈列維奇‧斯維亞托斯拉夫。孩子的表情沒有遲疑亦沒有動搖。

  這麼一說他倒是回想起了。阿列克謝,多麼莊嚴沉穩的名字。奇妙的是那名字在分明稚嫩的彷彿未經人情世故的孩子身上顯得無比融洽。



  之後那叫阿列克謝的小男孩越來越愛找他玩樂了,即便巴特爾他不知原因究竟為何,但看在莫斯科大公國與欽察汗國結盟的情分上,欽察大汗倒也不會不給莫斯科大公國面子的趕走小男孩。那銘刻在巴特爾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映象之中,即是在他每次千里迢迢去到欽察汗國時總能看見阿列克謝東摸一把西碰一下,就是半刻不得閒,他當時仍覺得阿列克謝像個初生的孩子,總歸還是有好奇心的。他因為不願耽誤欽察汗國的內務,都會將阿列克謝帶回中國,陪同其談天直到落日餘暉,爾後再將孩子放上馬背,目送那背影逐漸向暮靄接近,最後消失。

  阿列克謝這孩子雖然稚幼卻十分有遠見,那遠比巴特爾所見過的尚在發展期的民族體現都還要來的成熟(這時巴特爾則不得不損起那明明仍在發展卻凶暴魯莽的匈牙利族),而他表達善意與尊敬的方式也來的成熟許多,是以親吻臉頰的方式。阿列克謝與他談天的內容盡是些關於民族發展等云云,他迷惘的盡是俄羅斯族人的溫飽及居所,就連阿列克謝自己都不知原因何在,即便他有自覺自己不是個人,人的思維也不該是他所擁有。至少阿列克謝自己是這樣想的,儘管無人覺察。

  先不論阿列克謝本人,比較引起巴特爾好奇的是軒轅祈對阿列克謝那溫情似水的關愛。阿列克謝來找他們時,不是光鮮亮麗就是滿身是傷,巴特爾他雖好奇卻又不願多加過問,因他知道那孩子也只會笑笑的回他「不疼」。軒轅祈並不如他只是單純的陪阿列克謝打鬧談天便罷,而是會拿出事先熬煮好的中藥草,要求阿列克謝服用,草藥嗆鼻的味道難免讓年幼的孩子不適應,巴特爾原以為阿列克謝會拒絕,但阿列克謝卻是咬了咬嘴唇,深吸一口氣之後將其喝完。他不免稱讚一個孩兒的勇氣之大,但隱藏在其背後的卻是更多更深的好奇。

  他記得,有天阿列克謝不知為何沒有來,他仍趴在窗前遙望著早已變成橘紅色的落日等待著,突然軒轅祈嘆了口氣,嘴上喃喃說著「大概又是那檔破事發生了」,他下意識望向軒轅祈,只見對方開始抓出一把又一把的中藥材,當歸、紅芍、川芎之類的,就是不看他。

  於是巴特爾開口詢問,軒轅祈拗不過他的窮追不捨,似是哀嘆又像惋惜的出聲,『還記得我說的克里米亞韃靼族麼?』

  『記得。』巴特爾點點頭,而後軒轅祈接了下去,言語中卻沒有任何的情感跡象,『克里米亞韃靼族他們是諾蓋人與鄂圖曼土耳其帝國奴隸買賣的中間人,他們除了轉賣諾蓋人捕捉到的奴隸,也會劫掠其他國家的居民販賣給強國當成收入來源。』軒轅祈沒再說下去,然而巴特爾卻恍然大悟了,他忽然明白了阿列克謝為何有時身上帶傷的原因。他雖為一個年幼的孩子抱不平卻不知要如何為其想辦法,在那瞬間他深深感受到自己的無力與自私。

  而後阿列克謝隔了七天——他忘了,也許再更久之後才又再來看他們,仍是滿身是傷,只是臉上的笑容從未淡去。他試探性的再次問了阿列克謝,『身上這麼多傷,不疼麼?』

  『習慣了,但還是不甘心。』年幼的孩子漾起笑容,搖搖頭,不再回覆他「不疼」,而是用柔軟的音調說出令人寒心的語句。


  強者愈強而弱者愈弱,在一般人眼裡看來是這樣,但事情總有例外,特別是對他們這種身為一個民族的體現而言更是如此。強盛過後即是無止盡的顛簸,元朝強盛了將近九十年,似乎這就是盡頭,可對於一個朝代與民族而言,這絕不會是終焉,他們甚至希望永遠沒有盡頭。權力會使人墮落,這句話並不是空穴來風。

  對於已經強盛慣了的巴特爾而言,他絕不希望元朝就此衰亡,然則事與願違,他身上開始出現一個又一個的小傷口,時間一久則令他的身體千瘡百孔,但他從不畏懼亦毫不在意。反倒是他那一直默默無聞的胞弟,身為韃靼族化身的伊勒德‧額爾德木圖開始一反常態的關心起他的身體狀況,並總在他沒有允許的狀態下直接退去他的衣衫觀察起他的傷口,然後總得鬧到他們兄弟倆你一言我一語的鬥起嘴來才肯罷休。

  即便是在他的身體早已佈滿創口之時,他仍是每天耐心的等待著阿列克謝的身影出現,阿列克謝在這九十年之中沒有任何的變化,沒有銷亡亦沒有成長,巴特爾他心知肚明原因為何,而他深信身為當事人的阿列克謝比他更了解。然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打從他開始衰弱的那年,阿列克謝便不再來找他。巴特爾知道自己不是阿列克謝的誰,沒有權利亦沒有資格對阿列克謝產生怨懟,即便他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中期望落空,並讓失落逐漸累積,在他心中堆起厚厚塵埃如同陰霾壟罩大地。

  他腦中仍有阿列克謝最後一次來找他以及與他道別的畫面,當時阿列克謝仍然笑容滿面,但那抹笑容卻在阿列克謝的視線接觸到他時出現變化。阿列克謝微微歛起笑容,金黃色的眼眸也些微闔起,而後那孩子直接坐到他身旁,像是欲轉移他注意力的開啟話題。但他卻發現阿列克謝開啟的話題不同以往,而是問他,『吶,大哥哥,蒙古族人生活那麼辛苦,你是怎麼撐過來的呢?』

  這個問題可問倒他了,但他仍然盡全力的找到合適的答案回答阿列克謝,而就在他回答完的下一瞬間,阿列克謝卻突然像是受到了什麼刺激般的顫抖著,『那我該怎麼辦呢……?』年幼的孩子喃喃自語,即使臉上盈滿微笑仍掩蓋不了他此時此刻迷惘困惑的事實,巴特爾他沒有回答。而道別時,他對阿列克謝說了再見,而一向會回應他的阿列克謝卻僅只是微笑,騎著馬就走了,什麼都沒說。他當時認為阿列克謝累了,但很明顯的不會再有人給他解答。

  突然巴特爾手臂上的傷口傳來燒灼般的刺痛,而這早已不是第一次,他也是忍了下來,即便他看見鮮血湧出裂口並沾染上衣服。軒轅祈拿了條手帕,用力的壓住正汨汨的滲出血的傷口,巴特爾任由軒轅祈用不太溫柔的方式為自己止血,他並不因為這一點疼痛而心生怨怒。

  『吶,軒轅祈……。』巴特爾勞累的聲音響起,軒轅祈沒有對他的話產生反應,但巴特爾知道軒轅祈其實是在聽他說話的,『元朝……快滅亡了,是麼?』

  『我無法回答。』軒轅祈一向淡漠卻溫和的嗓音響起,他的回答確實令巴特爾在那麼一瞬間感到徬徨無措,然則接下來的一句話確是讓巴特爾感到欣慰,『但滅亡的永遠只會是朝代,不會是蒙古族的。要不我怎能活到現在。』



  「軒轅祈是個完人」,這句話,巴特爾‧額爾德木圖他說過,對吧。因為年紀大,軒轅祈的經歷豐富,說的話自然沒有什麼錯,滅亡的只有朝代,而民族並不會因為朝代滅亡而跟著消失。

  元朝最後是滅亡了,敗在一名叫做朱元璋的漢人手中。那名漢人帶著大軍殺進首都,那時他找不著軒轅祈,最後在他走投無路並打算硬碰硬之時,他在朱元璋背後看到軒轅祈的身影,頓時什麼掙扎與反抗的念頭全消失了。步履蹣跚的走到朱元璋面前,巴特爾跪下雙膝,沒有憤怒吼叫亦沒有放聲大哭,只是平靜的接受事實。那一剎那他似乎明瞭了什麼,可他至今仍無法明確的說出他究竟知曉了什麼。

  朱元璋不知是突然佛心來著還是怎麼了,他最後選擇放元朝一條活路,於是他與伊勒德連夜退回蒙古草原上,在那安身立命。面對一望無際的草原,巴特爾忽然有種回到真正的歸宿的感覺,他不知那是否只是他的錯覺,但待在蒙古草原上卻是讓他輕鬆許多,而他也在這逐漸恢復了生氣。在過往的九十年中,與軒轅祈朝夕相處間接養成了他明顯比以前謙卑的個性,也養成了他的某種習慣性動作,即是在傍晚時刻遙望著西方的落日餘暉。他明白他即使盯得再久,想看見的身影也不會出現,但那早已成為習慣,他無法根除。

  『哥,你放棄吧。』就在某天的傍晚,他的身體又不自主的讓他放起空,遙望著西方快埋沒進地平線的夕陽時,伊勒德卻突然抓住他的手,滿是無奈卻也悲憐,『那叫阿列克謝的傢伙從來不為他人著想。』

  『你怎麼可能那麼篤定?』巴特爾勾起笑容,在伊勒德眼裡看來是抹諷刺而惡毒的笑容。

  『哥,你什麼都不知道。軒轅祈說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你就是那個當局者。』伊勒德不改其冷靜作風,只是話語多了幾分強硬,而巴特爾用力甩開伊勒德那緊抓著自己的手,伊勒德面對自家胞兄難得的發怒並未退卻,『阿列克謝只是利用欽察汗國與元朝的關係趁機接近我們,他不過是想從我們身上獲得如何長久存活的技巧。』

  『身為民族的化身,誰會願意自己馬上就消失?』『即使被利用你也心甘情願?』『是你疑神疑鬼。』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爭吵起來,然而卻不如以往的鬥嘴那般,明顯嚴重許多,但一旦吵起架來則什麼也管不上,他們兩人亦是如此。

  在兩人爭吵了一段時間,而他們的情緒都變得暴躁易怒,巴特爾下一句想反駁的話語才剛要脫口,他察覺伊勒德的眼神中閃過一抹兇光,寒光伴隨著皮膚與肌理被刺穿剖開的劇痛沒入他的身體,疼痛感與異樣的溫熱及鐵鏽味自他的腹部蔓延開來,他下意識往下一看,一把戰刀的尖端深深的沒入他的腹部中,露出在外的刀背淌下屬於他的血,而那正握著刀柄的手正是伊勒德的手。

  『哥,北元也快完了,瞧你這幅德性呀。』伊勒德難得的笑了,然而時機非常不對,巴特爾瞪大雙眼,而伊勒德再將手往前伸,刀刃深入他的體內,連帶讓傷口被撐開,留下更多的溫熱腥紅,巴特爾張開的嘴發不出任何痛苦的尖叫,只有不知是傷悲亦或疼痛的眼淚從眼眶溢出。

  『韃靼族啊,也是蒙古族的一份子。乾脆讓我代替你吧,放心,絕對不會讓你失望的。』伊勒德越發濃厚的笑意在字裡行間漫溢開來,他用力的抽出刀,對自己犯下的惡行顯然不存罪惡感,他冷眼看著自己的兄長倒下,鮮血染上翠綠的草皮形成詭異卻絕倫的風景畫。伊勒德轉身離去,而巴特爾就此墮入深淵。


  巴特爾並不會因為皮肉傷(即使再怎麼嚴重)而死亡,真正能使他死亡的只有讓蒙古族滅亡,他再次睜開雙眼時是在三百多年後的清朝,伊勒德身受重傷,他記得他當時狠狠的嘲笑了伊勒德一番,後者鐵定想揍他,只礙在有傷在身。清朝與元朝同樣,是由外族創立的中國朝代,他想軒轅祈大概又是老樣子,每天都窩在書房看書吧。蒙古這塊區域雖不被清朝排除在外,但也不受關照,他僅是每年每月每日的放牧,稀鬆平常的生活並沒有什麼不好,只是無所事事的讓他感到平淡無味。

  他看著清朝從強盛到衰亡,從完整龐大的疆域到被那群從西方來的人瓜分,然則詳情他不清楚亦不想知道,他的資格僅只夠當個旁觀者。但看著清朝的起伏,他卻從中體悟到了什麼。

  在清朝被革命推翻時,那瞬間他似乎明瞭了當初伊勒德嘗試殺了他的動機,即便那又有可能是他的錯覺。而他後來經由風聲聽聞了俄國強盛且變的殘暴,甚至成立了一個由新興政權所掌控的世界大國,且在時間流逝中便的強大且令全世界畏懼,說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但他更想要的是去看當初那個孩子如今成長到何種地步。但在接受到了如此多且富轉折性的資訊時,他忽然覺得自己什麼都懂了。

  他當時在年幼的阿列克謝與他的談天內容及字字句句中所聽出的對世界的殘酷,對身分的義務及徬徨無措,皆為真實。隨著歷史及朝代崛起抑或衰落是「他們」的義務,亦是無可避免的命運。於是原本溫馴的野兔成了殘暴的荒原之狼,用他那尖銳的利齒鋒爪撕裂歷史的帷幕,向世界展向他的不屈不撓及能耐,然而又有誰能保證那僅只是他自我防衛或者防止自身被世界的深淵吞沒的手段?沒有人會為他們的死亡及消失哀傷,連讓眼淚滴落的餘地都不存在。

  巴特爾他以為命運是種妥協,總能否極泰來。然而命運它錯的哀戚,錯的乖謬卻也錯的適好,世界拋棄公平猶如歷史洪流淹沒了他,他失去了光明同時失去愛人與被愛的資格,從此一蹶不振。他與阿列克謝最後一次訣別時,那孩子對他笑了笑,而他喃喃說著再見,阿列克謝卻什麼都沒說,柔和的笑著拉動韁繩調轉馬匹然後離去,他以為阿列克謝累了或生氣了。爾後在那次道別過後他們果真好長一段時間再也不見,他恍然大悟當時阿列克謝並非累了或生氣了,而是比他還要早看出世界的規則及他的衰亡,所以才不與他道別。

  阿列克謝是個成熟亦叛逆的孩子,他早已看透世界在無形中定下的定律,卻不甘願永遠當個臣服者。於是他在寒冬中掙扎求生,強迫自己拋棄善性成為一匹殘暴的荒原之狼,成長茁壯如向日葵般艷麗。他們彼此在最後一次道別的將近五百年後的二次世界大戰中再次重逢,那時的阿列克謝跟著一名金髮金眸的青年來到外蒙古,而他自然長的比他高大許多,只是臉上的笑容從未淡去,然而巴特爾再也無法找到五百年前那幼小的背影。

  巴特爾甚至看不出那青年即是阿列克謝。直至青年悄悄地走近他,瞇起眼睛對他微笑,而後將雙手搭上他的肩膀,彎腰如同其幼小時表達善與愛的在他臉頰上以唇瓣烙下火燙的痕跡時他才驚覺那是阿列克謝,而青年在他耳邊低語的那聲「大哥哥」更是迫使他回想起一切的回憶包括傷痛。

  「斯維亞托斯拉夫喲,你可真殘忍。」他記得他當時說完那句話之後就跪下雙膝掩面哭泣,青年繞到他背後,同樣跪下,靜靜的摟住他的肩頸並將他抱入懷中卻只令他哭得更兇。

  「我當時問你那麼多確實只是為自己的未來鋪路,我知道你身上一定有我想要的東西,」阿列克謝低沉且富有磁性的聲音中揉入聽似溫柔的笑意,那句話伴隨著熱氣在他耳畔響起,而他驚覺阿列克謝的聲線中再也找不到意思疑惑,那意味著他幼時所迷惘的得到解決,「你走了之後我多了一個弟弟與妹妹,我很開心。」

  「開心什麼?因為總算有人能陪你?」巴特爾的聲音仍帶有點哽咽,但他們彼此顯然不在意,他聽到阿列克謝笑了,但他反而為此而驚嚇。

  「那倒也算是吧,但我不會跟你說真正令我開心的原因,」阿列克謝把他抱得更緊,也笑的越發開懷,「然而我無法否認看到你,我也很開心。」那瞬間他明瞭了阿列克謝為何開心,身為民族體現的直覺告訴他阿列克謝的居心何在,然而他無法違抗,即便他知道自己只會是阿列克謝的工具,必然會在將來某天遭到拋棄。

  直到那時他才發覺他們彼此之間的迥異,他及時行樂而他未雨綢繆,阿列克謝從幼時就存在的慾望即是想變的強盛壯大,而這慾望與夢結合則成了當時仍稚幼的他所追求的。可命運又怎容許他們預料,這世界又何止殘忍一詞了得(但他不知道究竟對他而言,世界比較殘酷還是阿列克謝比較令人恐懼)。他們僅只是以不同的方式活在當下。

  「吶,大哥哥,我跟你說個故事,」阿列克謝仍舊如幼時那般稱呼他為「大哥哥」,那很不合適,即便他沒有反感,「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小男孩,他無父無母、沒有兄弟姊妹,衰弱貧困,而且老是被外頭的遊牧民族欺負………。」巴特爾知曉阿列克謝所說的故事即是他自己的故事,但他卻是靜靜的聽著,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沒有打斷阿列克謝。

  阿列克謝的命運並不如同其他民族的體現,總有大起大落。對阿列克謝而言,衰亡再也簡單不過,然而要強盛起來卻是難上加難。出生於終年寒冷且貧瘠的土地上造成了他此等悲慘的命運,但這種悲哀卻成了另類的刺激,促成了他成熟亦叛逆的思想,他不甘願永遠被人欺侮,於是強迫自己變的殘忍無情,唯有那樣才能使他強盛。

  隱藏在伴有傷亡的悲歌下的是一個渴望鮮血與戰爭的暴虐思維,在終年結凍的雪原上獨自佇足站立的是一個徬徨無措的悲哀靈魂。外族的入侵在那塊阿列克謝視為家鄉的土地上燃燒起一簇又一簇的蒼白烈火,將一切生機燃燒殆盡,也將阿列克謝殘存的善性化為死灰,無法復燃。於是在後來強盛的他乾脆親自點燃那些烈火,在除了俄羅斯的土地上掠奪生機,卻只為了不讓自己及家鄉衰亡。

  「吶,大哥哥,知道『阿列克謝』在俄文中是什麼意思嗎?」阿列克謝突然問道,巴特爾幾乎連想都沒想的就搖頭,阿列克謝笑得更開心了,連眼睛都瞇成新月狀,他湊近巴特爾耳邊,輕聲呢喃。

  「答案是『保衛』。」

— ※— ※ —※— ※— ※—

後記:

這篇的字數總計10216,我很煩惱究竟要不要把這篇交出去當學校的小說稿子,這篇越打頭腦越熱,那種衝勁讓整篇的架構都亂了,雖然我已經盡量拉回來了,但很顯然的還是有些不足。

常聽我哥哥說,民族性會影響到整個國家,難怪我越打越覺得我們家的斯拉夫大哥跟伊凡先生根本……同個模子印出來的啊啊啊啊——
不過很顯然的斯拉夫大哥比較可怕一點
而且我發現我家的俄羅斯人都不是好傢伙<像史達林那樣!)(←還玩這梗

是說有沒有人發現總書記偷參一腳了呢?(#

俄羅斯一直是個悲哀卻令人打從心底折服的國家,他們的民族亦是如此,在寒冬中求生的那種不屈不撓的民族性一直是我喜歡俄羅斯這個民族與國家的原因。

附註一下,「阿列克謝」這個名字在俄文中是「保衛」的意思;「巴特爾」在蒙古文(名)中有「英雄」之意,「伊勒德」則是「戰刀」之意。

在打這篇時我一直在聽露樣的新角色歌「白い炎」,打起來果真順手多,真是習慣難改……而我也持續的在練文筆中,是說這篇是2014年的第一篇小說的樣子,可以順便當成新年的開始嗎(#

附上縮圖原圖,我知道這是露樣,可我覺得這張好適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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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1 篇留言

銀風月希
阿提拉客串了一下,雖然是背影ˊ_>ˋ
不知道是怎麼了,看完整篇沒什麼感觸,或許是因為一個民族存在的時間長久,看到最後都會像軒轅祈大哥一樣了......ˊ_>ˋ111

01-04 18:31

冬將軍™伊薩
阿提拉的背影[e8](?
這是漢族長久以來的血緣記憶嗎......因為存在的時間長久,所以實在沒感覺吧。
不過這篇是站在俄羅斯族及蒙古族的立場來寫的,但因為作者是漢族所以寫的不好[e8]01-04 1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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