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篇
《茅廬客棧》
千古情仇‧轉世如白
仲夏,荒郊野嶺之處佇立著一間兩層樓的客棧,客棧旁長著三兩棵老樹,樹蔭成了窮途旅人最佳的休息處所。
蟬兒們不停的吵鬧,想用最大的力量證明自己是存在的,在短暫的生命裡轟轟烈烈的吵鬧著。
樹下無人,反倒是隨處插了一把斷劍與一把朽槍,兵器的主人無從知曉。
名叫張悍的男子走過,站在門口不發一語,只是靜靜望著空無一人的客棧。
張悍頭戴斗笠手持未出鞘的利劍,長髮並沒有豎起,而是落魄的任意垂搭,鬍渣滿面,眼神淡然。
「二十六年了。」張悍滄桑的說著,回想起那年在客棧踏入江湖的事情。
不知道想了多遠,張悍嘴角竟露出一絲不屑。
二十六年前,剛滿二十的張悍走入客棧。
那年,曇花準備一現。
※
仲夏之日,午時一刻,一對四十好幾的夫妻在客棧內忙碌著,丈夫看見張悍坐下,便笑臉迎人的湊上去招呼:「客倌,歡迎啊!想要些甚麼?」
「五斤醬牛肉,隨便來個菜吧。」張悍四處觀望著,初入江湖的他只為了找到一件適合自己的道路。
二十歲了,還沒有一點出息。
「好勒,咱這店還有上好的酒,要不來點?」丈夫堆笑推銷著自家客棧的酒。
張悍摸著已然羞澀的囊袋,尷尬了一下,隨後開口道:「不了,來斤最便宜的酒吧。」
「好勒!馬上來!」雖然眼前似乎是個窮小子,但依然是客人,丈夫便沒多說甚麼。
哥哥,入朝為官吧。
兒啊,你是個聰明人,論武功也比平常人好,沒問題的。
張悍想起妹妹與娘在半年前對他的勉勵,不禁又嘆了口氣。
入朝為官?談何容易。
「張悍?」別桌傳來了呼喊聲。
張悍別頭一看,竟看見三個月前有過命之交的兄弟,金池。
三個月前,張悍撞見一幫土匪路途搶劫旅人,正猶豫是否出手相助之際,金池卻從旁搶入,露出銀槍,霸氣凜然。
張悍見其勇猛無比,一股淌熱的力量從中而來,便跟著拔劍加入戰鬥。不出一刻,斬殺土匪二十幾名,剩餘土匪落荒而逃。
兩人都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便相互認識了一番,聊得不過癮,又前去驛站把酒言歡。
最後,張悍與金池就這樣成了兄弟。
「欸,我說兄弟啊,你該不會是忘了我吧?啊?」金池將一小罈上等的酒咚一聲放在桌上,搭著張悍的肩。
「原來是金池兄弟,怎麼可能不認得呢。」張悍露出笑容,也將手搭在金池的肩上。
兩人相視而笑,隨後大喝大吃了一頓。
時間一久,客棧裡也只剩下兩人那桌,其餘的不知為何,都像是算準了時間般,共同離去。
但張悍與金池根本不在意,年輕且血氣方剛的兩人喝的微醺,氣氛正來,根本管不了那些瑣碎的事情。
直到老闆娘焦慮的走來搭話,說道:「兩位都是初次走江湖吧?」
兩人相視對望,不解其意。
「這個時間,官兵差不多也要到這了,我勸你們趕快走吧。」老闆娘面露愁容。
「敢問,為何?」張悍又看了一眼金池,隨後問道。
「抓人當兵啊!現在北方戰事膠著,兵源不足,現在還只是小範圍抓兵,但我看啊,不出數月,整個天下都要大亂了。」老闆娘煞有其事的說著,卻突然變了臉色,趕緊起身離去。
兩人不解,隨後往客棧門口看去。
三十幾名官兵全副武裝,走入客棧,無一不凶神惡煞。
「張悍兄弟,你娘不是讓你入朝為官嗎?當兵算吧?哈哈哈哈!」金池狠拍了下張悍的背,弄得張悍差點吐了口酒。
當兵?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還是不了,戰場變數太多。」張悍擦了擦嘴巴,兩人竟完全無視已經走進客棧的官兵們。
「你們倆,年齡報上來!」為首的官兵叫道,毫不客氣。
「我說官爺啊,您這是要為您家女兒還是妹妹找夫婿啊?怎劈頭就問年齡?難道是嫁不出去?哈哈哈哈!」金池開了個嚴重的玩笑,但張悍也沒有阻止,反倒是跟著哈哈大笑。
「大膽!膽挺大的,上戰場最好不過了!給我帶走!」官兵非但不怒,反而準備直接帶走。
「我看誰敢!」張悍猛然站起身來,將劍拔出。
「想造反?上!」為首的官兵吼道,隨後衝出一票士兵,將兩人團團圍住。
「兄弟啊,我看你這官是當不成了,要嗎當兵,要嗎造反吧!哈哈哈!」金池露出銀槍,依然肆意的說著。
「呀!」數名士兵突然發難,朝兩人舉刀襲去。
張悍一刀擋開,右腳發勁猛踢,而金池則將銀槍挺起,狂躁的揮舞。幾名士兵被擊倒在地,整間客棧瞬間人仰馬翻,桌椅殘破不堪。
「老闆!對不住啦!」張悍叫著,一劍揮下,應聲劈開一名士兵的胸甲,卻沒有給予致命一擊。
「啊啊啊啊!」士兵們的慘叫接二連三的出現,情勢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為首的官兵開始驚慌,又推了幾名士兵上前,自己則是朝客棧外跑去。
「抓人當兵的混蛋!」張悍大喊,撇下金池一人便往外追去。張悍身材雖不算魁武,卻也是相當硬朗,沿途硬是撞翻數人。
「好啊!兄弟!」金池看見,大聲喊好,銀槍肆意撥弄著幾把刀刃,臉上堆笑,好不愜意。
客棧外,三兩成群的士兵想要上前,腳步卻是如此沉重。
帶頭進客棧的官兵慌張逃出,又有幾名士兵被張悍撞翻在地,客棧內還不斷傳出同胞的哀號聲,任誰都覺得這次是碰上鐵樁子了。
「跑?敢抓人就回來打?」張悍似乎藉酒發猛,平時不輕易出手,也不太想出手的他,此刻卻如厲鬼般恐怖。
「猛將。」老者的聲音。
「誰?出來!」張悍追到道路上,見官兵跑到樹蔭下,便不管天是否塌下,舉劍衝去。
不料,戰馬嘶吼聲傳來,一員騎馬大將衝出,手舉形似偃月刀之兵器,張狂揮舞。
張悍大驚,眼看是擋不過這波攻擊,便鐵下心上前一搏。
偃月刀揮下,張悍側身劈砍,誰知偃月刀一個弧形轉向,將張悍的兵器彈開,其力之大,無法抵擋。
被震退數步的張悍向後翻身,靈敏的像隻猿猴,重新握緊被震開的利劍。
「嗯?」大將看在眼裡,心想這是個漢子,而且是個聰明的漢子,懂得用這種巧妙的功夫化鋼為柔。
「老兒!」張悍大罵,一般不罵人的他反倒是像喝醉了。
今天,他坐了許多自己平常壓根不會做的事。
張悍壓低身子,朝騎馬大將衝去,利刃擺於身後。大將望見,調轉馬頭,將偃月刀放置定位。
「哼!」大將怒哼一聲,大刀揮下,隨後反手一劈,張悍正好進入範圍。
但張悍沒有閃躲,竟然直直攻去,雙腳瞬間彈起,利刃往前橫砍。
此刻,張悍的劍刃劃過騎馬大將的肩甲,發出陣陣金屬聲。大將頗為驚艷,卻也甚是憤怒,將百斤重的大刀收起,將槍尾掃出。
張悍在空中卻仍然靈敏,見到大將出此招數,便立刻扭腰收劍,單手抓住馬頭,雙腳藉著腰力,竟在空中狠狠朝大將踢去。
大將坐騎不穩,槍尾出招不順,眼看就要被踢翻下馬,慌張之下只能狂扯韁繩,戰馬嘶嘶大吼,前腳躍起。
馬背上的大將在千鈞一髮之際隨著戰馬後仰,張悍雙腳沒能達到目的,但大將的目的卻是達到了。
張悍收力落地,重新拔出長劍,準備再朝大將攻去。
「夠了!放肆!」大將老成的聲音爆出,馬蹄落地之時,偃月刀無形掃出,狠狠將張悍的劍給硬生生掃斷。
張悍的劍斷裂,愣了一下,卻仍不放棄,舉起斷刃朝戰馬攻去。
「混帳!」大將怒罵,在馬背上翻身側踢,雙腳重重踢向張悍。
張悍這次是真的閃不過了,只能雙手謢臉,咬牙接下這擊重踢。
戰馬再次嘶吼,大將雙腳落地,偃月刀順勢在地上畫了個弧,接著雙眼冷靜卻發著光般注視著張悍。
倒在地上的張悍失去了武器,單憑功夫,面對如此大將也自知無法抵擋。
隨後,數十把武器就這樣架在張悍的脖子上。
「欸嘿!兄弟啊!你也打輸啦?啊?」金池被眾人架出客棧,身上衣物殘破不堪,多處刀傷,卻滿臉笑容。
大老粗,大將看著金池,隨後又把視線放在眼前的張悍身上,開口道:「酒醒了?知道自己的能耐了?」
張悍自知剛剛只是藉酒發力,若真換在平時,可能在第一次過招就打退堂鼓了,許久才開口回應:「是,你是不錯,但你抓人當兵就是不對。」
「你可知我是誰?」大將問著,豪氣萬千。
張悍不語,只是望著眼前的老者,聽聲音似乎沒有多大歲數,卻白鬍白眉,不是妖道便是千古傳人。
「兄……兄弟啊!這貨是靠山王楊林啊!」金池露出驚訝的表情,隨即跪了下來,喊聲叫道:「草民名喚金池,此次前來就是要投入王爺的麾下啊!」
「王爺?」張悍不解,應該說他對於朝綱之中的人物沒有任何知曉。
「兄弟啊!還不快拜見王爺!跟哥哥我一起跟著王爺吧!」金池抬起頭來叫著,臉上寫著喜悅二字。
「可我不會打仗……」張悍一生不聽甚麼人的話,但凡是跟他有兄弟之稱或者是血緣關係的人,他可是很尊重他們的。
哥哥,入朝為官吧。
兒啊,你是個聰明人,論武功也比平常人好,沒問題的。
張悍又在此時想起家裡人的勸戒,這或許是個天賜良機,但剛剛才拳腳相向,現在卻要俯首稱臣,他還真拉不下臉皮。
「丟臉嗎?」楊林走向前,語氣平淡。
「王爺,若是我從你,能得多少俸祿、多大官職?」張悍拋出了跟世俗利益有關的問題,此次出來謀官已經半年有餘,謀官不為別的,對他來說,就是個養家活口的辦法。
至少讓自己能看。
「我看你們倆都是可朔之才,當個先鋒官綽綽有餘,但還需重新調教。」楊林單手拂著白鬍,硬聲硬氣的說道。
「是!是!我們知道了!謝王爺!謝王爺!兄弟啊!回不快拜謝王爺!」金池聽到這裡,便開心至極的不停嗑頭,看上去就像是遇到了天神下凡一般。
就這樣,兩人答應順從這次抓人當兵。
但兩人當的不是兵,是先鋒官。
許久,張悍終於開口說話,但卻是管王爺要錢,楊林心生疑惑,不禁猜想眼前這人乃真為勢利小人?
誰料,張悍接口續說,說是要賠償客棧內因為他們打鬥而損失的物資費用。
楊林聽後大喜,這名叫張悍之人果然有勇有謀,且為人正直,是個可朔之才,便一口氣給了百兩銀兩。
張悍帶著金池回客棧賠罪,給出所有銀兩表示歉意,然而客棧夫婦早已看過無數旅人,深深為之感動。
「店家,我倆兄弟與您相約,二十年後,必定帶著親屬家眷和無數朋友們,來貴店捧場。」張悍與金池共同作揖。
「年輕人,這是為何?」
「今天,若不是店家在此開了間客棧,我們倆還不知如何才能入朝謀官呢,說來,還得感謝店家啊。」
為表示約定,張悍與金池兩人將兵器插入樹下土中,由店家作證此約。
又寒暄了幾句,正式展開與店家約定的二十年旅程後,便隨靠山王楊林啟程離去。
※
二十年之約,輾轉而逝。
張悍遲遲沒有走進客棧內,一股滄桑感湧上心頭。
他想起了二十年裡的飛黃騰達,征戰高麗,北趨蠻夷的光榮。
他想起了那人心險惡,有今朝沒明日,伴君如伴虎的宮廷。
他想起了,兄弟因權利而與他互鬥的結局。
他想起了家破人亡,仇恨纏身讓他叛變的那年冬天。
他想起了群雄割據,尋求侍奉明主的日子。
許久,蒼老纏身的店家走出客棧,問道:「客倌是來住店?還是吃東西啊?」
張悍摘下斗笠,回應道:「老店家,我是來覆二十年之約的。」
「莫非?」老店家神情落寞,快要年入古稀的他疑惑了,隨手指著樹下兵器,開口問道:「當年,兩個小伙子的二十年之約?」
「是。」張悍微笑應道。
「啊……如此甚好啊!只可惜,你遲到了六年啊,我家老妻沒能親眼見到你們啊,不過我將來會告訴她的,呵呵呵。」老店家摸著蒼白的鬍鬚,彎著腰笑道。
「喔,您另外一位兄弟呢?」老店家原要離去,卻又突然想起,轉頭問道。但見張悍面有難色,便想著其中必定有著長遠的故事,也就不再多問,逕自離去。
「人生七十古來稀,千古情仇轉世白啊……」老店家用滄桑的聲音說著,留下張悍獨自一人。
張悍沒有回應,保持著安靜。
他緩步走向樹蔭,單膝跪下,摸著沒入土中的斷劍,隨後又撇眼看了看腐朽斑駁的銀槍,開口道:「兄弟,多麼希望當年沒有遇見你。」
「兄弟啊,若是我們晚生幾年,該有多好。」
「兄弟啊,你應該投胎到了現在的大唐盛世吧?」
一陣熱風吹過,卻怎麼也吹不動已然冷卻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