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事情會發生得這麼快……
當我看見一個與自己長得一樣的人，如此憔悴且痛苦地模樣，心中湧出非常複雜的感情。
小羽躺在病床上，臉上罩著氧氣罩，感覺每一次呼吸都花上了很大的力氣，大量的汗水沾濕了她的頭髮，模樣非常難受。
太過分了，這個世界。既然要消失的話，為什麼不讓小羽平靜地消失，反而讓她承受這樣的痛苦呢？
「從臨床上的狀況來看，應該是嚴重的感冒症狀，一般來說只要注射藥物之後，二十分鐘發燒就會開始減緩了，可是已經過了一個鐘頭都還沒有改善，我也很納悶。」
醫生在和爸媽說話的內容被我聽見了，大概除了我以外，沒有人知道小羽是怎麼回事吧。
「我們會替她做全面性的檢查，必須住院觀察幾天。到時若有發現，會馬上通知你們。」
小羽住的是單人病房，但周圍都拉上幕簾，是因為方才醫生在檢查小羽的狀況。當我和爸爸來到這裡時，醫生與護士正好從幕簾裡走出來，便馬上向爸媽說明她的情況。
而我則是選擇直接坐在小羽的病床旁邊。每當身體的堅強與勇氣更茁壯一點，小羽和我的距離就會更遠一點。
過去，我幾乎無法接受她將會離開我的事實，但是現在卻能夠靜靜地等待那天的到來，這就代表，小羽的那部分已經絕大多數都回到我這邊，所以我有預感，她準備要離開了……
現在的複雜心情裡，憤怒大過於悲傷，因為這個世界對待小羽的方式實在太殘酷了。她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也不過幾個月，要讓她離開時，卻還必須承受這樣的病痛，實在是太過份了。
難不成，所謂的「離開」，便是「死亡」？為了讓一個不合理的存在，獲得一個合理的理由，所以就得讓她以「死」的方式離去嗎？
我想的太單純了，本來以為小羽當初突然出現，也會以突然消失的方式離去，但現實似乎並不是如此。
看向幕簾外爸媽的身影，光從影子的外型，就能看見他們有多失落。要是小羽還以死亡的方式離去，她們就竟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
光是想像就好心痛。原本我害怕的，就只有小羽離開我這件事，但是在我明白這一切之後，害怕小羽的死會造成更多人的悲傷，就算堅強與勇氣回歸了不少，還是無法成受周圍人的悲慟。
小羽的死，會不會讓爸媽回到之前，那對我很嚴格的他們呢？就和妹妹過世時一樣。
我才不要，說什麼把兩人的愛意通通加諸在我身上，我才不接受。我只是一個人，承受不了兩個人的愛啊……
這時，一隻熾熱的手牽起了我放在大腿上的手。將視線往下看才發現，是那是小羽的手，溫度簡直就像運轉過度的引擎一樣熱。
小羽的表情就算明顯表達了身體的痛苦，但是，她竟然還對著我硬是擠出笑容。
「不用擔心，只是感冒……很快就會好的。」
小羽虛弱地說了一句。
為什麼、為什麼到現在還要說這種謊話來騙我呢？我很明白，小羽那部分到底被我吸收多少回來，我是再清楚不過的！
小羽她之所以會病倒，也是因為作為她「生命」的「感情」，絕大多數都回到我身上的原因。然而回歸到我身體的部分，再也沒辦法無法回到小羽身上了。
所以我知道，小羽再也好不了了，只能一直躺在床上，等待所有「生命」耗盡，最後離去。
她一定也明白，我早已經發現這個事實了。但是，為什麼還要……
「等我好了以後，再一起去看電影。對了，還有之說要去奶奶家的約定……」
小羽牽著我的手，突然加重了力道。
「所以妹妹要等我喔，等我好起來……我還想和妹妹一起去玩、一起參加學校的畢業旅行、一起穿上相同的高中制服……我還想和妹妹一起，做好多好多事。之前說好的約定，我不會反悔的……我們絕對，不會分離……」
一股強烈的悲傷感襲來，我一把抱住了小羽的身體，嗚咽了起來。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小羽明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還要說出這些話來了。
那是因為——
小羽愛上了這個世界……所以她，不想離開……
＊
小羽住院以後，已經第三天了。院方依然找不出小羽生病的原因，然而小羽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更加嚴重。
但是，小羽卻一直保持著清醒，只要我一坐在她旁邊，她就會馬上睜開眼睛，對著我說話。
最近，我才知道，其實真正讓小羽受苦的人，是我才對。
都是我，當時和小羽約定永遠不分離，小羽為了遵守那個約定，忍受著病痛、抓著最後一份保留在體內的感情不放，死命地撐下去。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小羽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也看不到任何東西了。之前，只要我一拉開幕簾，小羽就會開始和我說話。
但是現在，就連已經在旁邊的椅子坐了下來，發出嘎吱的聲響，她還是靜靜地躺在床上，直到我握起她的手，才開始和我說話。
然而她現在的話題毫無提問，完全單方面的談話，因為她知道自己早就聽不見了，不過為了讓我放心，她還是裝作自己沒事一樣和我聊天。
小羽認得我手的觸感，所以只有我握住她的手時，才會開口。
我好想告訴她，別再這樣下去了，可是已經沒有辦法了，因為小羽什麼也聽不見，不管我說什麼、說得多大聲，她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不要再這樣了，難道妳要撐著這樣的痛苦一輩子嗎？姊姊這樣，反而讓我更難過！所以別再撐了，要走的話就走吧，不要再撐了！」
有次我終於看不下去，抱著小羽大吼，但是她聽不見我的聲音，所以感受到的就只有我抱住她的觸感。
她大概以為，我只是因為擔心才抱住她的，因此安撫似的摸了摸我的頭，這個舉動簡直讓我的心痛到快撕裂了。
到底有什麼方法，可以讓小羽脫離這樣的痛苦呢？到底有什麼方法……
為什麼躺在那上面受苦的不是我，而是小羽呢？我們，不是同一個人嗎？那為什麼，會有不同的命運呢？
如果可以調換的話……可以和小羽調換的話，不管任何事情，我都願意做。
對了……我才是這個身體的本尊，所以小羽的感情，才會回到我身體裡。那麼如果本尊消失的話，身為分身的小羽，應該就能接替本尊的位置了。
我和小羽不容許同時存在這個世界上，這我很早之前就明白了。因為我才是本尊，所以小羽無論如何，都必須接受離去的這個結局。
那麼，要是我早一步在小羽消失前，先消失的話，這個世界就會讓小羽變成本尊吧？
我走出醫院，來到前面的街道上。這裡接近市區，而且現在又是下班時間，車流量的高峰期，無時無刻都有車子來往。
要是早一點就這麼做的話，小羽就不必承受那樣的痛苦了，不過沒關係的，小羽，妳很快就會脫離那樣的痛苦的。
我抬頭看向前方的道路，不斷有車輛呼嘯而過，一旦被但樣的車速給撞上，一定活不了吧。
這一次，不管任何人抓住我，我也不會再停下腳步了。能有這樣的決心，大概也是託小羽回到我身上的勇氣的福吧。
一輛砂石車從遠方往這裡駛來，那樣的車子，就算在最後緊急煞車，還是會撞上突然衝出來的人，而且只要撞上了，那個人絕對無法活命。
至少我最後，還能有勇氣用任何方式，去愛一個人……
我站到道路上，那個時候，砂石車已經近在咫尺了。
謝謝妳，小羽，我最喜歡的姊姊——
響徹雲霄的喇叭聲與煞車聲傳來，下一個瞬間，我全身傳來碎裂的劇痛，不過幸好，那樣的痛，只不過一霎那而已。
這樣，小羽她就能繼續活下去，然後盡情喜愛這個世界了吧……
＊
當我的知覺恢復時，感覺自己似乎躺在床上，口鼻上好像戴著什麼東西，耳膜傳來心電儀有規律的聲響。
睜開眼睛，眼前是潔白的天花板，看到這景像的我，心情跌落至谷底。
我沒死。為什麼那樣的撞擊力，還能讓我活著呢？然而這也代表，小羽依然承受著那樣的病痛。
為什麼、為什麼，這個世界總是和我的期望背道而馳？
淚水從眼角滑落，我舉起右手拭去眼淚……奇怪？
我將雙手舉起，上頭半點傷口都沒有。接著我動了動脖子、雙腳，甚至全身，沒有任何一處傳來疼痛。
我確實記得那個時候，已經被那台砂石車給撞上了，而且感受到全身骨頭粉碎的劇痛，但是現身體卻找不到半道傷口。
不可能……還是說我已經昏迷很久了？
我摘下氧氣罩，緩緩坐起身子，並沒有感到僵硬。要是躺在床上很久的人，一定沒辦法馬上起來走動，可是我從床上站起來時，就跟平時沒有兩樣……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看了看四周，是很熟悉的病房，好像不久前才看過……這時，我看見手上戴著病人的手環，上面寫有我的名字。
「周姿羽」手環上寫著這三個字。但是，不對呀！我明明是「周心羽」，除了趙舜凱和小羽以外，沒有人知道我才是真正的周姿羽……
等一下……這個病房，是小羽的病房。而且旁邊的桌上，還擺著今天媽媽帶過來的水果籃。
看向放在一旁凳子上的電子時鐘，時間還是我被車子撞上的同一天，只過了幾分鐘而已。
難不成……
我拔掉所有黏在身上的管線與點滴，拉開幕簾往窗外看，那裡正好可以看見我被砂石車撞上的道路。
下面已經圍著許多人，那台砂石車依然停在那裡，旁邊多出了救護車和警車，我看見醫護人員正將躺著某個人的擔架抬上救護車。
我不管身上只穿著病人袍，往樓下衝去，照著上頭的指示牌，來到了急診室。
那輛從對面街駛回來的救護車也正好到達門口，這時我發現爸爸、媽媽也在這裡，他們臉色蒼白地注視著那輛救護車。
從救護車上被抬下來的人全身是血，不過我還是認得出來，那個人和我，有一模一樣的臉孔……
當爸媽看見那個人的模樣後，氣絕似的潰堤了。而我則僵在原地，一動也不動，還反應不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時爸爸看見了我，他很不穩地朝我走過來，最後，將我給抱在懷裡。
接著，媽媽也過來了，彷彿怕我會跑走似的、怕我會突然離開似的，和爸爸一起緊緊抱著我。
我感受到他們的體溫以後，才終於清醒。
小羽將我的身體交換過來，所以最後被車子撞上的人，並不是我。
而是小羽……
＊
「姿羽啊，要不要跟爺爺到奶奶的老家一趟呢？」
我剛放學回來，正穿著高中制服，在替奶奶家後院菜園裡的花圃澆花時，爺爺突然走到我身後，對著我問了一句。
自從上了高中以後，因為考上了鄰近奶奶家的學校，所以我就搬回來這裡住了。
雖然都和爺爺生活在一起，但最近媽媽生下了一個嬰兒，所以假日都會回去照顧已經一歲大的妹妹。她是個非常可愛的妹妹。
「奶奶的老家？」
當爺爺問我那句話時，其實有點納悶，因為我不知道，奶奶原來還有除了這裡以外的家呀。
「是啊，已經荒廢快二十年的土地了，不過那裡我已經賣給別的建商，最近要拆除了。我想在那之前回去一趟，看看有沒有值得保留的東西。」
我將澆花器掛回一旁的架子上，點了點頭。
「可以呀，反正我也沒什麼事情。」
答應了以後，爺爺就帶著我搭上公車，來到了熟悉的地方。那是以前，我就讀過的國中附近。
下了公車後，爺爺走在前面，帶我過了兩個岔路，最後來到了一個小巷裡，一棟矮房面前。
「這裡是……」
望著眼前的矮房，我記得這裡，不過卻和記憶中有很大的差別。
之前來這裡時，也只過了兩年，但是這矮房卻已經變得破損不堪，牆上的磁磚也脫落得差不多了。鐵護欄嚴重生鏽，腐蝕到不成原型，一反記憶裡乾淨的外觀，就像過了好幾十年的模樣。
「這裡就是妳奶奶的老家，怎麼，妳有來過？」
我本來想點頭的，但是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也是啦，要是我沒有老糊塗的話，我記得從來沒帶過子孫來過這裡。」
爺爺帶我進入裡面，果然還記憶中的一樣，進門之後就是客廳，地面是拼木地板，不過早已被蛀蟲鑽出無數個洞了。
原本鋪著手織毛線毯子的沙發，變得破破爛爛的，毯子也起了嚴重的毛球，佈滿了灰塵。
「唉唷，意外的髒呢。姿羽不想弄髒新制服的話，先到外面等我吧，爺爺我竟量快一點出來。」
「沒關係，我在這裡就好了。」
我摸了摸之前老奶奶坐過的位置，當時她就是在這上面和我聊天的，那樣的記憶我永遠忘也忘不了。
『如果我之後遇到了什麼不開心的事情，還能再過來和奶奶您聊天嗎。』
『當然可以，隨時歡迎。』
我知道了，為什麼這裡會變回破破爛爛的模樣了。
那是因為，我已經沒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需要和奶奶談了。
而奶奶也知道，所以她也離開了，回到應該待在的世界裡……
＊
趙舜凱和我升上相同的高中，他就跟國中一樣，時常帶我出來玩。
我和他的感情，也越來越深了。我們應該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吧，因為我和他，都是經歷過同樣遭遇的人。
「今天去那家新開的義大利麵餐廳吃飯吧？」
禮拜五的放學，趙舜凱這麼提議。
「可是今天我要回家照顧妹妹呢。」
「喔，對了，今天是周五。那麼下次再約吧。」
趙舜凱也知道剛出生的妹妹的事情。
和他道別之後，我回到奶奶家換上休閒衣服，與爺爺報備後，就坐電車回到家裡。
打開家門，就會看見掛在牆上的大照片，那是我與另一個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的合照。那時的我，還綁著馬尾呢。
媽媽跟爸爸，都稱綁著馬尾的那個人叫心羽，而沒有綁馬尾的叫姿羽。不過其實，綁馬尾的人才是姿羽，也就是我。
那場車禍，讓所有人以為，死去的人是心羽，所以我又回歸為周姿羽這個身分了。
但是就算在那之後，對著趙舜凱裝傻了一陣子，還是被他發現死的人是小羽，真的怎麼樣都騙不了他呢。
「妳回來啦？正好，幫我照顧一下小羽，她肚子餓了，我去沖個奶粉。」
我從媽媽手中接下嬰兒。當我抱住她時，她便馬上露出笑容……簡直就像那時在醫院裡，我握住小羽手的時候，她對我展現的笑容。
妹妹的名字，是我替她取的。「周小羽」，我深信她是小羽投胎過來的，因為她的笑顏，就跟小羽一模一樣，所以我這麼深信著。
「吶，小羽，等妳長大了以後，跟姊姊一起去看電影、一起到奶奶的菜園澆花、一起去玩、一做好多好多事情，好不好？」
我伸出食指戳了戳小羽肉肉的臉頰，她小小的手握住了我的食指，開心地笑了笑。
「嗯，就這麼說定了喔！」我笑著說。
小羽果然，永遠都沒有忘記我和她的約定。
今後，我們一定會一直、一直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ＥＮ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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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