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車上的女孩》
女孩依偎著男孩，睡得很熟。
她的面容清秀，皮膚白皙、雙頰紅潤，比例勻稱的五官無懈可擊，畫著自然的淡妝，彷彿精心雕琢的雕像一般細緻。長長睫毛隨著公車偶發的震動輕晃，略帶笑意的雙唇沁透潤濕光澤、淘氣地微微嘟起，似乎是夢到了什麼。一頭深棕長髮朝後攬成馬尾，用可愛的水滴造型髮圈綁妥，柔順地披散在男孩肩上，揚起陣陣難以形容、卻令人感到舒適的淡雅香氣。
再往下瞧，女孩頸項間的銀色項鍊垂掛在鎖骨中央。細繩沒入淺色襯衫與青綠薄外套的陰影中，將墜飾的造型遮蔽，但可以清晰看見，項鍊正隨著女孩胸膛起伏而擺動。樣式樸素的手提包擱在女孩手裡，下方則是包裹短褲與黑長襪的修長雙腿，也許是黑襪的關係，腿型看起來優美而纖細，十分好看。
即使男孩閉起雙眼，他也能感受到女孩的溫軟身軀。透過肩膀傳來的重量、規律而細微的呼吸聲響，都不禁令他手足無措。隔壁雙人座上，一位老太太笑吟吟地打量著他們，更讓男孩脹紅了臉，不知該如何是好。
是啊，這的確是個溫馨而甜美的場景。
不過問題在於，他和這女孩素昧平生，完全不認識。
悠揚的水晶音樂自揚聲器流洩，公車平穩地在國道上行駛，與前後車輛維持著一定的間距。冷氣不強不弱，精密地將氣溫控制在二十四度上下：這是人類感覺最為舒適的溫度。難怪女孩可以睡得這麼熟。
男孩的視線低垂，在睫毛後方飄移晃動。該怎麼辦呢？
他比女孩要早上車。坐在左側的靠窗位，男孩一直出神地遠眺著窗外的景物流逝；女孩坐到身旁時，也僅是瞥了一眼便速速移開視線，並未特別注意她的長相（當然，盯著素不相識的異性本來就是種不禮貌的舉動）。後來那女孩似乎拿出一本書靜靜翻閱，他便不再注意，重新看向窗外。
可是沒過多久，正當水泥叢林變成翠綠綿延的山峰，他感到肩膀一重，女孩已經靠了上來。腦海掠過短短的空白，他壓抑住掙扎的本能，如同入定的老僧般動也不動。一滴冷汗爬過額頭、差點落到女孩頭上，他靈敏地以手接住，沒有發出半點聲響，活像《不可能的任務》裡的大明星湯姆克魯斯。
沒辦法。女孩的睡臉，實在太安詳了。
總覺得，破壞這張甜美的睡臉，是會遭天譴的。而且，如果直接叫醒她，女孩應該會十分尷尬吧！維持著挺直腰的姿勢，男孩就這麼僵住，不再動彈。
替陌生女孩想這麼多，算是溫柔嗎？他不禁想起前女友說過的話。
※
「你啊，對女孩子太溫柔了啦！」
「唔……替女生著想不是好事嗎？」
「平常是，可是有時候，女孩子也會希望男生強勢一點的說。」
男孩依稀記得，那是學生時代，一次午休前的對談。
前女友是他的高中同學，個性陽光而開朗，是班上的大紅人。也不知道為什麼，行事低調的男孩似乎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私下約了男孩出來，告白、交往，如同所有的小情侶般，成為眾人稱羨的一對。
究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男孩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只是按照平常的方式活著，對男女情事壓根沒想太多。即使交往之後，他也是如此。
只是，常常有人說他「溫柔」、「善良」，或者，「沒主見」。
「我跟你說，女生是很奇怪的，雖然希望男生要為她著想、不要忽視她的意見，有時候卻又喜歡耍耍賴、撒撒嬌，想要男生成為她的依賴對象。像你這種個性，她們會覺得你軟弱喔！該主動的時候就要主動嘛！」
「是這樣嗎……」男孩困擾地搔搔頭。那次對話就這麼不了了之。
好幾年過去，直到那段感情結束後，他才明白，前女友描述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不懂女孩子心情的他，只好重新降級為她的好朋友──光是這樣，就已經稱的上萬幸了。雖然多少有些失落，他從沒想過憤恨不平。
只是，越來越不習慣與女性接觸，如此而已。
※
公車通過了收費站。按照男孩的經驗，距離抵達目的地只剩下不到五分鐘的車程，但女孩依舊睡得很香，彷彿男孩的肩是個比床更好睡的地方。
近距離凝視著女孩的臉，男孩不禁墜入了思考。
坐這線路的公車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這女孩還是第一次看見。瞧她年紀與自己相仿，應該是大學生，但又與學校那些女同學不同，有種略帶知性、卻不顯冷僻的氣質。透過纖細十指的縫隙可以窺見，手提包裡那本書，似乎是分量不小的外國翻譯小說。光是這點，就和一般年輕人大不相同。
……和自己的興趣倒是頗為相似。男孩將視線移回女孩臉上。
不得不承認，女孩真的十分漂亮，應是人們爭相追逐的焦點。男孩知道，那是他絕不擅長與其溝通的類型。不過，也許是不斷的猜測使然，他開始覺得，自己應該可以和這女孩有話聊才對──就算只是錯覺，也讓他有些興奮。
但是，那又如何呢？
公車已駛下國道，很快就要到站。雖然有幸能擔任這名女孩（約十分鐘）的靠墊，兩人終究只是萍水相逢，僅僅因偶然卻美麗的巧合而有了交集。只要公車停靠、他離開，這次的邂逅就到此為止，沒有接續的可能。
雖然令人喪氣，但這就是人生吧。男孩難得心生感觸。
無論如何，至少在這十分鐘裡，女孩睡得很甜。就當作和扶老太太過馬路相同的日行一善吧！看著女孩的淺淺笑臉，他感覺心情也好了起來。
只是，腦海裡那討厭的小聲音仍然一直提醒著他，「你太溫柔囉」──這使他稍微有些困惑與喪氣，卻找不出原因。
胡思亂想間，男孩朝窗外望去，發現目的地已近在眼前。
該來的總是會來。行動吧！男孩以單手將提袋揹至肩上（當然是另一邊的肩膀）。做好準備後，他吞了口口水，觸著下車鈴的手指輕輕按下。
鈴聲大響，女孩似乎動了動，不過男孩也顧不到那麼多了。他利用起身的力道將女孩推回座位，順勢以單腳穩住了重心。女孩的雙腿並未佔據所有空間，他順利地滑出雙人座；除了怦怦跳個不停的心臟之外，動作接近滿分。
不過，女孩醒了過來。
有那麼千分之一秒的瞬間，他倆視線相交。
女孩仍睡眼惺忪，像是還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般盯著男孩，男孩連忙撇過頭朝前門走去。才剛感應完車票扣款，車子便緩緩煞住，他向司機道過謝，走下階梯、踏上柏油路，總算鬆了口氣。
直到這時，他才開始覺得可惜：剛才那段時光，雖說不上快樂、還讓他肩膀十分僵硬，不過總覺得，如果有機會，他還會想再回味一次。當然，對象得是剛才那名女孩才行。這麼想的自己該不會是變態吧？他自嘲地笑笑。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有人跟著下車。男孩無意識地回過頭，甫瞧見眼前的身影，立刻瞪大雙眼──就某方面來說，是自己的熟人。
那女孩就站在他面前。
※
公車緩緩開走。震耳欲聾的引擎聲中，男孩呆呆地望著女孩發愣。
馬尾、衣裝、手提包，確實是剛才那個女孩子，他並沒有認錯人。那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為什麼也跟著下車了？而且，還朝他開口……
「那個，不、不好意思……」女孩的聲音也很好聽。
「呃？」
剛剛那雙纖細素手伸出，手中竟捧著男孩的錢包。
「這是剛剛……你掉在我身上的。」
男孩這才想起，因為車票不能和學生證同時感應，他總是習慣把票卡抽出來使用。剛剛抽出來後，男孩記得，他將錢包朝身側的提袋口一丟……
自己的投籃命中率很糟，男孩清楚。他的後頸布滿冷汗。
「打、打到妳了嗎？」
「沒事……不會痛喔。」女孩靦腆地回答。
果然是打到了啊！男孩連忙道歉。
「真對不起，還麻煩妳追過來。沒關係嗎？」
「不，我也在這站下車，沒關係的，還有……」
猶豫半晌，女孩整個身子縮得更小了。
「剛才……不好意思，謝謝你。」
「咦？什麼意思？」
女孩的臉脹得通紅，雙手緊抓著手提包擱在膝前。
「車上的時候……我睡著了，然後……」
「然後？」
「然後，我夢到旁邊是我爸爸，就靠過去……」
這回，男孩一下便理解了女孩的意思。雖然不確定女孩是什麼時候察覺，但自己的舉動似乎已經被看在眼裡了。一時之間，男孩不知該做何反應。
還好，女孩看起來絲毫沒有生氣，而是緩緩綻開一朵笑顏。有如三月朝陽下的桃紅杜鵑，嬌艷而美麗，令他的心臟急速鼓動。
「總之，謝謝你……你好溫柔喔。」
傻笑的男孩垂下頭，臉變得和女孩一樣紅。
雖然是同樣的形容詞，這一次，他有不一樣的感覺。
女孩再次向他點了點頭，轉身離去。他沒有出聲呼喚，也並未攔阻。如他一開始所想，這次的邂逅到此為止，僅是多添了一段插曲，沒辦法、也沒有必要抱持過多的期待；至少，這會是比想像中更開心的回憶，那就夠了。
不過，望著女孩往遠處離去的背影，男孩暗自下定決心。
要是未來的某一天，能有機會再與女孩相遇……
而且，要是她還記得今天這件事的話……
就主動問問，她叫什麼名字吧。
《後記》
「迷你短篇接寫－《公車上的女孩》」活動的作品。這是個大家依據相同的故事開頭（也就是字體為紅棕色的部分），寫出不同短篇的活動。身為主辦人，當然得親自下海來玩一玩，所以就有了這樣的作品。
這故事的開頭，其實就是我在坐公車時想到的。當然，我沒有被不認識的女孩靠過肩膀睡著，不過那應該是個很有趣、很能令人回味的景象吧。所以，我試著將想到的發展寫成短篇，就如各位所看見的。
也許沒有想像中的完美，不過這對我來說，是更吸引我的真實感情。
希望大家能喜歡這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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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內容
日常生活點滴 (2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