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 在這最後一夜
「呼、呼……」
我攙扶著樓梯旁的扶手，大口吸吐冬天那十分冰冷的空氣。
從會議室出來後，已經奮力跑了大概十幾分鐘吧。繞遍整個學園、找過每個教室、搜過每個角落，都不見伊芙的影子。
就在內心逐漸慌亂起來的時候，腦裡一瞬間閃過了那個地方。
……儘管覺得「應該不會吧」，我仍是拚了命的衝上層層階梯。只要想到少女可能在步階迎向的門扉後方，原本就因為奔馳而遂動的心臟，便會更強烈的陣陣鼓動。
「呼啊……終、終於到了……」
──然而，在右手握住那厚重鐵門的生鏽門把時，我卻猶豫了。
在搞什麼啊，都走到這一步了，只要推開眼前這門，你的願望就能實現了啊！內心對自己這麼吼著，可是，手卻完全不聽使喚，只是磨擦著冷冰冰的鐵屑，漸漸滲出汗水。
腦裡浮現夥伴們歡笑著的身影。
每個人都笑的好燦爛，燦爛到簡直無法直視。
而當再次踏回這個地方時，一切都會徹底改變。
不論是我多麼平凡、又多麼幸福的日常，或者是身邊無法取代的友人，都會在推開這扇門之後立刻化成泡影。
他們是清楚這些事情，才選擇成為我的雙翼。
……那我呢？
我……能夠承受住在這世界的所有，全都消失的這種痛苦嗎？
「……可以的。不，是一定要做到。」
因為，那些傢伙們肯定下了比我還要大了幾千萬倍的覺悟吧。
所以，不好好回應他們的情感……那可不行啊！
「──好！上吧！」
對自己如此低聲鼓舞後，伴隨著「嘎嘰」的噪音，鐵門逐漸敞開──
──映入眼簾的，是閃耀著光輝的一片星空。
而少女就置身在這幅畫中，沐浴在星屑光芒之下，抬頭仰望著繁星。
微風輕輕吹拂，帶動她閃著銀光的髮絲，艾爾學園的純白色校服，此時也跟著風兒微微拂動。
即便天氣寒冷，少女坐著的側影依舊屹立不搖，那雙炯炯有神的金色雙曈，此時正目不轉睛的凝視著星群。
……超脫凡俗。這是我唯一能夠想到的形容詞。
因為，眼前的她看來是那麼的神聖……卻又遙遠的讓人無法觸及。
也許那距離只是錯覺吧。但無庸置疑的是，這錯覺使我踏出了腳步。
我靜靜的坐到她身旁，就像在「那個世界」時，伊芙倚靠著我的身軀一般，緊緊貼著伊芙略微發冷的身體。
「……澄……？」
她終於將視線轉到我身上。
儘管夜色昏暗，藉著星星綻放的光采，也能清楚的看見……
「伊芙……妳……哭了嗎？」
……在白淨臉頰旁，遺留下的淚痕。
聽見這句話的她，先是震驚的睜大雙眼，隨即便撇過頭去，拚命的抹著眼眶。那拭淚的動作實在太過努力，努力到讓我的胸口整個糾結在一塊。
「……我沒事的。真的，真的沒事。」
就在我想要開口問的同時，伊芙便以強硬的話語阻止我出聲。
……不再與我對視的金眸，被她反射微光的白髮給遮住，讀不出任何情緒。
……就連我……都不能知道的原因嗎……
不、不行。不能因為這樣就退縮，無論如何，都要傳達出去……！
我搖頭甩開逐漸膨脹的失落感。就算不知道原因，也要讓她露出笑容。這是自己應該做的事，也是自己想要做的事。
所以，我將右手緊緊包覆住她雪白的手掌。
柔軟的彷彿一捏就會化成碎片的那隻手，已經冰冷到幾乎感覺不出溫度，同時那透寒的濕潤也傳到我的指間──那是伊芙的淚水……
為了抑制住胸腔的痛楚，我更加用力的握住她的手。
少女訝異的倒吸了口氣，可是，就像是不想見到我般，她只是深深低下頭。
……可以的。只要說出這句話，她應該也能打起精神來的。
懷抱這樣的決心，我鬆鬆擋住嘴巴的圍巾，以堅定的語氣說道：
「伊芙……跟我回去吧。」
－－－
「伊芙……跟我回去吧。」
全身在一瞬間顫抖。
從左手指尖傳來的溫度太過溫暖，溫暖到把我逐漸黑暗的心扯得四分五裂。
「不只是我這麼希望……艾索德他們也贊同的。雖然我不確定，不過，艾爾小隊的人一定也會很高興，因為，他們都想跟妳在一起……當然，也包括我。」
「所以……跟我回去吧。」
不要。不要這樣，拜託你……
已經無法挽回了。所以，拜託你，不要再說了，好嗎？
因為，只要眼淚掉了下來，我……一定會就此崩潰的呀……
－－－
沒有回應。在我說完那些話後，伊芙始終不曾出聲。
我也只能緊握著她的手，跟著仰望天空中發光的銀毛星群。
「……吶，等到那裡去的時候，我們約個地方見面吧。」
「要約在哪裡呢？……啊，就約在哈梅爾首都附近的那個高台好了，還記得吧？因為，我們的一切都是從那裡開始的嘛。吶，就這麼約好了哦，伊芙……」
搞什麼啊。為什麼，心跳越來越快了呢。
為什麼，越來越感到不安了呢。
明明她什麼都沒有回答，我仍是滔滔不絕的說著。不是害怕氣氛尷尬，只是單純的想壓抑住那股，在心間一點一滴擴大的慌亂。
──「如果……就只是如果，只要犧牲妳的生命，就能拯救這些孩子們……現在的妳會怎麼做？」
在霎那間，【守護者】曾經說過的話冷不防的響起。
……不會吧。嗯，一定不會的嘛。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呀，怎麼可能呢，澄。你什麼時候變成個愛神經兮兮的老頭子了啊，居然在想「伊芙會不會犧牲自己」這種蠢事，哈哈，真的是有夠蠢的耶……
「……嗯。」
……啊？
我呆愣愣的望向聲音來源。只見伊芙她那清澈的雙眼此時直直正對著我，這時我才意識到，她是在回應我慌張下隨意訂出的約定。
……等等，怎麼好像……有點鬆了口氣的感覺啊。不不，應該是錯覺吧。
也許是肌肉終於得以放鬆，我情不自禁的對她露出笑容。
剛剛那凝重的無語時光彷彿不曾有過，此時此刻，難以言喻的幸福感環繞著我，應該是十分寒冷的身軀，也在這陣洋溢的幸福中跟著暖了起來。
在未來的我們，肯定也能一直這樣下去的──
──在思考到此之時，我所注視的那雙金瞳，忽然閉起了眼簾。
……咦？……等等……閉了起來……？
……！喂，不會吧！難、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男女接吻前的動作嗎！
冷冷冷冷靜啊澄。一定要冷靜。首先先確認這是不是夢。唔啊，真的會痛啊，這不是夢啊，真的不是夢啊！可惡，要怎麼辦？讓她這樣等下去絕不是好事啊，早知道就去問問雷文學長要怎麼辦了，他跟蕾娜學姊一定都很有經驗的啊。啊啊，現在想那些也沒用了，已經過很久了嗎？再這樣下去不行，唔啊！可惡，那就乾脆這樣上了吧！
我硬著頭皮逐漸逼近伊芙的臉龐。
她細緻的臉蛋隨著我的移動而持續放大，在那潔白膚色上，也染上了一層不輸給我的鮮紅色。不停散發熱度的她使我的雙頰愈來愈紅，我只好跟著閉上雙眼。
心臟比任何時候都還要更劇烈的跳動著。然而，她的手掌心所傳達的情感，我似乎也能感受到她如小鹿亂撞般的「心」。少女的溫暖鼻息吹拂著我凍僵的鼻翼，隱隱約約的花香跟著竄入鼻間──
──隨即，那柔軟的觸感立刻化解了在胸腔四處亂撞的心臟。
……難以言喻的感情湧上心間。真要去解釋，大概也只能說「真的是很厲害的東西」而已吧。從她的唇瓣遞來的熾熱，熱到根本難以想像外面是寒冷的冬季，熱到彷彿要融化全身所有的細胞。真的好厲害啊，充斥在身體上下的濃郁幸福都如此傾訴著，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該有多棒啊……
就這麼一直、一直，我與伊芙緊緊貼著雙唇，貼著彼此的手掌互相依靠──
──要是我當時有發現就好了。
發現在接吻時，從伊芙眼眶裡，悄悄落下的那滴淚水……
－－－
翌日早晨……也就是離開的早晨。
我從自家溫暖的床鋪中勉強的爬起。因為昨天晚上，蕾娜學姊臨時說：「既然是最後一晚了，就回家休息吧」這樣的提議，我才能在自己房裡的棉被中睡上一覺好眠。
望向桌上的時鐘，指針已指向早晨七點。
……還有一個小時。
我在內心默默念著，阻止自己繼續思考，隨即便換上艾爾學園的冬季制服，做過基本的儀容整理後，圍起放在木製書桌上的藍色圍巾，朝玄關口走去。
……然而，我卻無法轉動大門的門把。
……這個家……以後也不可能再回來了啊……
還有……媽媽也是……甚至，連最後一面都無法見到……
內心再次隱隱作痛。
等到回過神時，我已奔回自己的房間，將脖子間圍繞的那條藍色圍巾輕輕解開，折好後輕柔的鋪在木桌上。
因為這是最重要的人送我的東西……所以，我選擇留在珍愛的這個世界裡。
不論之後會毀滅、會消失都好，只要……能留下一點「我曾存在在此」的證明就夠了。
我在心中對住了十六年的老舊房舍說了聲「謝謝」，最後終於踏出了家門。
－－－
「……看來都到齊了呢。」
秘密學生會成員、六神、艾爾搜查小隊全員，已經在艾爾校園門口站成了一排。我趕忙加進了隊伍裡頭，蕾娜學姊便發揮「學生會會長」的實力，快速的點完名。
然而，在點到最後一個──也就是我時，她的神情便頓時黯淡了下來。
「……時間也差不多了，那麼……」
「……等等。在那之前……」
蕾娜學姊硬是阻止了【領主騎士】的話，下一秒，她已轉身面對我們充滿回憶的那棟建築物──艾爾學園。
「……謝謝你。謝謝你陪伴我這麼久的時光，這三年來，真的很快樂。所有曾教導過我的老師、已經畢業的學長姊、學生會前任的會員們、我的朋友、我的同學們，真的、真的、真的、非常感謝你們！──」
「謝謝大家！三年的時間我都會記得！以後……來世也請多多指教！」
「啊啊！管他什麼在的時間長短，反正我愛這學校！就算在這只有快一年還是愛！還有，一直沒機會說，謝謝一年D班的同學啊！火災事件時真的感謝到不知道要說什麼啦！總之，3Q啦！──」
「雖然我是轉學生，但是，我確定我所經歷的事情都是最棒的！我所認識的人們都是最棒的！我會永遠銘記在心，謝謝各位！」
在她的尾音即將終結之時，雷文學長沉重的嗓音便替她接了下去。
緊接著，艾索德、哈梅爾，也跟著朝艾爾學園大吼。從話語中溢出的情感是如此真摯，所以，現在的我們，眼眶才會閃閃發亮著吧──
──「我要……我要告白！」
然而，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卻打破了這感傷的氣氛。
只見愛莎學姊比誰都努力的噙著淚水，彷彿用盡全身力氣般大聲喊叫：
「我愛你們！我愛蕾娜學姊！我愛雷文學長！我愛澄！我愛伊芙！我愛哈梅爾！我愛所有同學們！我愛我最棒的家人，尤其是我爺爺！最後──我喜歡你！艾索德！不是朋友的那種，是戀愛的喜歡！──」
在如此大叫過後，愛莎學姊瞬間癱軟了身子，跪在地上不停的啜泣。
在這麼露骨又震懾人心的表白過後，唯有被告白的艾索德從震驚中回神，他靜靜的走到愛莎學姊身旁，撫著她的背部……而且，臉好像有點紅。
……能夠在最後說出來，真的是太好了，愛莎學姊。
「……現在，我們開始吧。」
我朝母校望了最後一眼，在心中低喃著，對這群好伙伴、還有這一年來陪伴我的一年D班同學、友人、老師們，已經多到數不清的謝意，之後轉過身來，正對著六神的臉孔。
「我們會替你們轉移時空，同時，第七世界也會因『存在本身』轉移到第六世界而毀滅，而你們全員就會回到第六世界。希望……你們能做好準備。」
於是，我、伊芙、符文、虛無、風行姊、末日哥牽起了彼此的雙手。
【守護者】在伊芙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隨後便踏回【狂鋒武者】的身邊。從她的表情完全無法猜測她究竟說了些什麼，只有淡淡的哀傷與些許複雜的情感在她的瞳孔中飄移。
……算了，大概不怎麼重要吧。
我與右手方的伊芙對望一眼，十指交握的手緊緊扣在一起。
內心已經不會感到恐懼。因為，最重要的人就在身邊，夥伴們也在身後支持著我。所以，根本沒什麼好畏懼的。
我靜靜閉上雙眼。
……再見，我生活了十六年的，我最深愛的第七世界──
「……再見了，各位。」
我深吸了一口氣，同時，一陣強光包圍住我們六人，身體也無視地心引力，逐漸往上飄去。在眩目到幾乎要蓋滿視野的白光之中，蕾娜學姊、雷文學長、哈梅爾、艾索德還有倒在他懷裡的愛莎學姊，正朝我們揮手。最後，五個點點持續縮小，直到化為小小的黑點，再也看不見了──
－－－
再見……不，永遠不會再相會了。
於是，我鬆開了與他相扣的手指。
－－－
我只能呆望著在一片白色的光景中，逐漸遠去的少女身影。
我抓不住她。手指上仍殘留著她所留下的餘溫，那是我最重要的，也是我以為會永遠持續下去的溫度。
我拚命的在白色空間內奔馳，然而，她只是離我越來越遠。
無論我如何使盡，嘴裡都喊不出任何聲音。就連她的名字都只能卡在喉嚨裡，怎麼也說不出來。
她始終掛著笑容。
從她眼眶裡不停落下眼淚，即便如此，她的笑容仍是如此燦爛。
「對不起……我說謊了。我不能跟你走。」
……她的聲音在耳內迴盪。
我所認為最甜美的聲音，此時正把我的心給切成碎片。
「我會永遠記得你的。澄……」
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那晚的接吻絕不是虛假。那種被幸福給團團包圍的溫暖也絕不是夢境。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離開我？
「再見了，還有……」
不要！不要！不要走！
我持續的吼著她的名字，雙手在純白的空間內亂抓亂扒，卻怎樣也抓不住那如風中殘燭般飄渺的身影。
拜託！不要……不要離開我啊……伊芙！──
「我愛你。」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潔白。
我在一陣昏沉中，從床舖上爬了起來。此時的我正躺在一個全部都是白色的房間內，週遭擺滿醫療設備，身上披的也是白色的棉被。
……這裡是哈梅爾的醫護室……也就是我死去的地方……
……死去……伊芙！
在腦裡想到那名少女的同時，我瞬間從床上猛然躍起。已經顧不得其他艾爾小隊的成員，我僅僅憑著那微乎其微的希望，從哈梅爾首都朝外飛奔。
不會的。一定會來的。我們約定好了啊，在一切開始的地方，那個可以俯瞰哈梅爾全景的瞭望台，那個我們感情的開端。所以，再見什麼的只是開玩笑的，對吧？吶，伊芙，那只是開玩笑的吧……
我彷彿要抽乾肺部所有空氣般持續的奔馳。瞭望台在繞過城牆後終於得以窺見一隅，於是，我便更加奮力的朝前衝刺──
「呼……啊……伊芙……」
終於，包著「死亡追擊者」鎧甲的右手，抓住了瞭望台的台柱。
我懷抱著最後的希望，朝瞭望台內部抬頭望去。然而……
……約定的地方，沒有任何一個人在。
－－－
祝各位聖誕快樂XD！下章就是最終章囉！
創作內容
【天神，學園，冒險者】章二十 在這最後一夜
短篇小說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