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六
在皆神村，有一對很特別的房子。
為什麼說是『一對房子』呢？因為兩棟房子不僅格局左右對襯，彼此還有天橋與地道相通。聽說這是在紅贄儀式期間，讓執行儀式的雙子分開淨身而暫住的家庭。因為雙子巫女或雙生御子，是要鎮壓『那個』的，不能讓其純潔的神力受到任何俗世污染。
這對淨身所用的暫住家庭，其中之一，便是立花家。
「呼、呼、呼…」
扶著牆不住喘氣的八重，一身深夜色的和服溶在漆黑的空氣中。
若不是她白皙美麗的臉蛋，以及喘氣跑步的聲音，真的滿難認出她於黑夜裡的存在。抬頭，立花家的正門已在眼前…
奇怪的是，感覺好像不太一樣。
對了，門沒有關，是半開著的。而且裡面沒有人。
雖然知道擅闖人家家裡很沒禮貌，但八重還是小心地推門進去：「有人在嗎？」
「咚咚咚咚……」
隨著門外的微弱燭光照進屋內，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快速掠過。
〈千歲？〉
好黑，不像平日燈火通明的立花家，死寂得讓人感到不安…
「千歲，妳在嗎？有人在家嗎？」
明知是熟悉的朋友家，但這片黑暗卻讓人非常陌生…她不停呼喚立花家僅有的三位成員的名字——樹月、睦月和千歲。誰出現都好，至少讓她知道發生什麼事？
「難道是父親大人！？」八重急忙步上走廊，想摸黑往大廳（座敷のある部屋）去。這時旁邊的櫃子裡傳來一陣翻動的聲音。
「千歲在裡面嗎？」她折回櫃子前：「我是八重姐姐，千歲不要怕。」
沒有回話…
八重想弄點什麼能照明的東西過來，至少有光線比較安心。於是站起身…
「他們…來了，黑衣服的妖怪…」
櫃子裡面，傳出以布隔著的微弱嬌小聲音。
「千歲，妳說誰來了？」盡量控制自己激動的情緒，八重柔聲問。
「穿著…黑色長衣的妖怪…帶著銀色的長叉…哥哥…來救救千歲……」
黑色長衣的妖怪？八重腦中映出父親的祭袍，以及神官們的身影。
沒錯，父親大人剛剛來過。因為穿著祭袍來告知誰家的雙子被選上，也是傳統慣例之一。難怪千歲會這麼形容他們…
「千歲在這邊等喲！我去找燈。」八重再度起身。
「不要…有燈，妖怪會看到千歲，千歲怕。千歲…只要哥哥快點回來！」
「哥哥去哪裡了嗎？」
「樹月哥哥和睦月哥哥、都被妖怪帶走了！」
嗚嗚的哭泣聲由櫃子裡傳出。好無助、好微弱…
八重低下頭，開始怨起自己的無能為力。樹月和睦月一定是被父親大人帶到暮羽神社去。也許是怕千歲有危險，才故意把燈都撲滅吧？八重邊探牆邊這麼想著。
憶起初次見到千歲，便是被她這樣咚咚來咚咚去的小跑步聲給嚇到。經過樹月的好言安慰，千歲才從櫃子裡出來，鼓著圓圓的小臉，一聲不響地坐在樹月旁邊。看到她的可愛模樣，八重忍不住想逗她玩。可是千歲只要一有人靠近，就會趕快躲到樹月或睦月背後，蹙著細細彎彎的眉毛，一副怕生的不安表情。
立花三兄妹的父母早逝，因此是由外地回來的遠親叔父、叔母撫養長大的。只是上一代的祭主…在樹月和睦月才十歲的時候，就把連八重自己也沒見過的立花家叔父叔母…
做成某種，稱之為『楔』的東西。
也因此，本來眼睛不好又怕生的千歲，心裡更蒙上一層陰影…
因為無法分辨那些又高又壯的大人是誰，千歲一概以逃避大人來避免受到傷害。在她的腦海裡，永遠都記著叔父叔母與神官拉扯爭吵時的話語…
村裡所有年輕人都極為疼惜柔弱可愛的千歲，有些年輕夫婦也會提供立花家一些生活上的支援。只是在老一輩皆神村人的眼裡，千歲並不存在；或者說，所有的非雙子小孩，對於老一輩的皆神村人沒有意義。
「但…非雙子才是幸福啊…」
雖然有紗重在，自己就永遠不會感到寂寞。可是我們之間，存在著一個必定分離的命運。
「八重，千歲要哥哥快點回來…妳去找他們好不好？」
千歲窩在櫃子裡面，盯著火光看了好久，終於願意出來。
八重苦笑，若是就這麼跑去暮羽神社，豈不是又要被父親大人捉一次？她只是輕輕撫著千歲短而細幼的頭髮，溫柔…也痛苦地笑著。
「八重在哭嗎？」
千歲好像忽然想起自己剛剛哭過的事，連忙用小手在紅撲撲的臉蛋上擦來擦去，用一雙還紅紅的眼睛說：「千歲沒哭、沒哭喲！八重也不可以哭！」
「對不起…」
一想到是自己的父親要奪去這家人的幸福…八重的胸口就感到非常沉重。結果還要他們最小的妹妹來安慰…
紅贄，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存在？
為什麼生為雙子，就必須要承擔這樣的命運？
沒人想過要逃嗎？要戰鬥嗎？要去想辦法對付『那個』嗎？
回過神來，千歲已經枕在她的大腿上沉沉睡去。
背後的大門開啟。兩個幾乎一模一樣的聲音飄入：「千歲，我們回來了。」
「唔…？」千歲迷迷糊糊地爬起來，一聽出是哥哥們的聲音，馬上咚咚咚地跑到玄關，奔往哥哥們的身邊去：「樹月哥哥！睦月哥哥！你們去哪裡了？」
「對不起，害千歲為我們擔心。」
樹月哄著快哭的千歲。睦月抬起頭，發現八重的存在。
「八重小姐，妳怎麼來了？」
「我…本來想告訴你們一件很重要的事，但…好像來不及了呢…」
眼光故意避開千歲。如果被她知道那群『黑衣妖怪』中有自己的父親，場面會很尷尬吧？樹月與睦月看出她眼底的心事，沒有點破她，只是柔聲說著謝謝，並請她去大廳裡面喝茶。
「再一個月，我就會住到桐生家去。」樹月說著，看看露出煩惱表情的千歲：「別擔心，從天橋可以走到桐生家的，千歲還是可以來找哥哥玩哦！」
「那個…你們，要好好照顧自己…」八重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被預知即將死亡的人…健康與否，似乎也就沒那麼重要…
「對不起，這麼晚還打擾你們，那麼…」立花家門外，八重微微鞠躬。
「嗯，八重小姐快回去吧，以免祭…」
儘管睦月的聲音很小，而且也很機靈地馬上打住，這句話還是傳進千歲耳裡。她眨眨黑亮亮的大眼睛，望著睦月，不解。
「啊……八重姐姐家有個習慣，就是晚飯前要先祭拜成為紅蝶的祖先。」
樹月與睦月異口同聲出一樣的『理由』。
「是這樣啊…」
千歲有點不安。似乎是少女的直覺，感受到事情並沒有這麼單純…
此時在皆神墓地，一群身穿黑長衣的男人站在一座小祠前面。
袖袍中微微露出淺灰，衣飾較為隆重的那位男性，是這座皆神村的村長兼祭主。陰森森的墓地飄著詭異的藍綠色薄霧。聽說這便是『那個』所散發出來的瘴氣，只不過因為有雙子地藏守護著，所以這群黑衣人並沒有受其所害。
眼前的小祠是槌原家的祖祠，同時…也是葬著八重與紗重母親衣冠的地方。
小祠後面飛出幾隻豔紅的蝴蝶。
在深夜，牠們的存在非常不自然，卻也美麗得令人為之屏息。
祭主看著緩緩飛天的紅蝶，不發一語。神官們也沉默地低著頭。
自私的雙手，不沾一滴鮮血地抹煞了另一半的生命。
「景寬…千枝…」
喚著曾經的『半身』，雙子的弟弟與心愛的妻子…失去兩次如生命般重要的人，對於皆神村祭主．黑澤良寬而言，他只剩下兩個女兒，八重與紗重…
紅贄，曾讓他失去弟弟，和自己的笑容。當上祭主後的黑澤，也曾經想過用自己的手來終結這無盡循環的悲劇…然而沒辦法，沒有辦法。
一旦故意拖延時間，天災人禍就不斷出現，反而死去更多的人、失去更多的生命。
〈『那個』裡面到底是什麼！為什麼要這樣捉弄人的命運？
活著，不是為了『死』啊！不是為了要祭拜『那個』而死的啊！〉
這樣的聲音，每夜每夜，都在自己的腦海裡迴響著。
是懦弱，還是憐憫？總在看到因『那個』的瘴氣而生靈塗炭的場景，自己便會以殘忍的藉口說服自己，而讓這殘忍的儀式，一直、一直持續下去…
翻出祭典服的蒼白雙手滿佈細細的針孔。這是和忌人們眼皮上同樣的針孔。
「槌原…風車紋，就拜託你了。」
隊列中一個神官向他行禮，遞出一枚圓形的石板，黑澤將它放進小祠裡鎖上。
臨走前，黑澤回頭望了一眼皆神墓地，然後罩起長及肩的高帽子，轉身。
在皆神村，有一對很特別的房子。
為什麼說是『一對房子』呢？因為兩棟房子不僅格局左右對襯，彼此還有天橋與地道相通。聽說這是在紅贄儀式期間，讓執行儀式的雙子分開淨身而暫住的家庭。因為雙子巫女或雙生御子，是要鎮壓『那個』的，不能讓其純潔的神力受到任何俗世污染。
這對淨身所用的暫住家庭，其中之一，便是立花家。
「呼、呼、呼…」
扶著牆不住喘氣的八重，一身深夜色的和服溶在漆黑的空氣中。
若不是她白皙美麗的臉蛋，以及喘氣跑步的聲音，真的滿難認出她於黑夜裡的存在。抬頭，立花家的正門已在眼前…
奇怪的是，感覺好像不太一樣。
對了，門沒有關，是半開著的。而且裡面沒有人。
雖然知道擅闖人家家裡很沒禮貌，但八重還是小心地推門進去：「有人在嗎？」
「咚咚咚咚……」
隨著門外的微弱燭光照進屋內，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快速掠過。
〈千歲？〉
好黑，不像平日燈火通明的立花家，死寂得讓人感到不安…
「千歲，妳在嗎？有人在家嗎？」
明知是熟悉的朋友家，但這片黑暗卻讓人非常陌生…她不停呼喚立花家僅有的三位成員的名字——樹月、睦月和千歲。誰出現都好，至少讓她知道發生什麼事？
「難道是父親大人！？」八重急忙步上走廊，想摸黑往大廳（座敷のある部屋）去。這時旁邊的櫃子裡傳來一陣翻動的聲音。
「千歲在裡面嗎？」她折回櫃子前：「我是八重姐姐，千歲不要怕。」
沒有回話…
八重想弄點什麼能照明的東西過來，至少有光線比較安心。於是站起身…
「他們…來了，黑衣服的妖怪…」
櫃子裡面，傳出以布隔著的微弱嬌小聲音。
「千歲，妳說誰來了？」盡量控制自己激動的情緒，八重柔聲問。
「穿著…黑色長衣的妖怪…帶著銀色的長叉…哥哥…來救救千歲……」
黑色長衣的妖怪？八重腦中映出父親的祭袍，以及神官們的身影。
沒錯，父親大人剛剛來過。因為穿著祭袍來告知誰家的雙子被選上，也是傳統慣例之一。難怪千歲會這麼形容他們…
「千歲在這邊等喲！我去找燈。」八重再度起身。
「不要…有燈，妖怪會看到千歲，千歲怕。千歲…只要哥哥快點回來！」
「哥哥去哪裡了嗎？」
「樹月哥哥和睦月哥哥、都被妖怪帶走了！」
嗚嗚的哭泣聲由櫃子裡傳出。好無助、好微弱…
八重低下頭，開始怨起自己的無能為力。樹月和睦月一定是被父親大人帶到暮羽神社去。也許是怕千歲有危險，才故意把燈都撲滅吧？八重邊探牆邊這麼想著。
憶起初次見到千歲，便是被她這樣咚咚來咚咚去的小跑步聲給嚇到。經過樹月的好言安慰，千歲才從櫃子裡出來，鼓著圓圓的小臉，一聲不響地坐在樹月旁邊。看到她的可愛模樣，八重忍不住想逗她玩。可是千歲只要一有人靠近，就會趕快躲到樹月或睦月背後，蹙著細細彎彎的眉毛，一副怕生的不安表情。
立花三兄妹的父母早逝，因此是由外地回來的遠親叔父、叔母撫養長大的。只是上一代的祭主…在樹月和睦月才十歲的時候，就把連八重自己也沒見過的立花家叔父叔母…
做成某種，稱之為『楔』的東西。
也因此，本來眼睛不好又怕生的千歲，心裡更蒙上一層陰影…
因為無法分辨那些又高又壯的大人是誰，千歲一概以逃避大人來避免受到傷害。在她的腦海裡，永遠都記著叔父叔母與神官拉扯爭吵時的話語…
村裡所有年輕人都極為疼惜柔弱可愛的千歲，有些年輕夫婦也會提供立花家一些生活上的支援。只是在老一輩皆神村人的眼裡，千歲並不存在；或者說，所有的非雙子小孩，對於老一輩的皆神村人沒有意義。
「但…非雙子才是幸福啊…」
雖然有紗重在，自己就永遠不會感到寂寞。可是我們之間，存在著一個必定分離的命運。
「八重，千歲要哥哥快點回來…妳去找他們好不好？」
千歲窩在櫃子裡面，盯著火光看了好久，終於願意出來。
八重苦笑，若是就這麼跑去暮羽神社，豈不是又要被父親大人捉一次？她只是輕輕撫著千歲短而細幼的頭髮，溫柔…也痛苦地笑著。
「八重在哭嗎？」
千歲好像忽然想起自己剛剛哭過的事，連忙用小手在紅撲撲的臉蛋上擦來擦去，用一雙還紅紅的眼睛說：「千歲沒哭、沒哭喲！八重也不可以哭！」
「對不起…」
一想到是自己的父親要奪去這家人的幸福…八重的胸口就感到非常沉重。結果還要他們最小的妹妹來安慰…
紅贄，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存在？
為什麼生為雙子，就必須要承擔這樣的命運？
沒人想過要逃嗎？要戰鬥嗎？要去想辦法對付『那個』嗎？
回過神來，千歲已經枕在她的大腿上沉沉睡去。
背後的大門開啟。兩個幾乎一模一樣的聲音飄入：「千歲，我們回來了。」
「唔…？」千歲迷迷糊糊地爬起來，一聽出是哥哥們的聲音，馬上咚咚咚地跑到玄關，奔往哥哥們的身邊去：「樹月哥哥！睦月哥哥！你們去哪裡了？」
「對不起，害千歲為我們擔心。」
樹月哄著快哭的千歲。睦月抬起頭，發現八重的存在。
「八重小姐，妳怎麼來了？」
「我…本來想告訴你們一件很重要的事，但…好像來不及了呢…」
眼光故意避開千歲。如果被她知道那群『黑衣妖怪』中有自己的父親，場面會很尷尬吧？樹月與睦月看出她眼底的心事，沒有點破她，只是柔聲說著謝謝，並請她去大廳裡面喝茶。
「再一個月，我就會住到桐生家去。」樹月說著，看看露出煩惱表情的千歲：「別擔心，從天橋可以走到桐生家的，千歲還是可以來找哥哥玩哦！」
「那個…你們，要好好照顧自己…」八重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被預知即將死亡的人…健康與否，似乎也就沒那麼重要…
「對不起，這麼晚還打擾你們，那麼…」立花家門外，八重微微鞠躬。
「嗯，八重小姐快回去吧，以免祭…」
儘管睦月的聲音很小，而且也很機靈地馬上打住，這句話還是傳進千歲耳裡。她眨眨黑亮亮的大眼睛，望著睦月，不解。
「啊……八重姐姐家有個習慣，就是晚飯前要先祭拜成為紅蝶的祖先。」
樹月與睦月異口同聲出一樣的『理由』。
「是這樣啊…」
千歲有點不安。似乎是少女的直覺，感受到事情並沒有這麼單純…
此時在皆神墓地，一群身穿黑長衣的男人站在一座小祠前面。
袖袍中微微露出淺灰，衣飾較為隆重的那位男性，是這座皆神村的村長兼祭主。陰森森的墓地飄著詭異的藍綠色薄霧。聽說這便是『那個』所散發出來的瘴氣，只不過因為有雙子地藏守護著，所以這群黑衣人並沒有受其所害。
眼前的小祠是槌原家的祖祠，同時…也是葬著八重與紗重母親衣冠的地方。
小祠後面飛出幾隻豔紅的蝴蝶。
在深夜，牠們的存在非常不自然，卻也美麗得令人為之屏息。
祭主看著緩緩飛天的紅蝶，不發一語。神官們也沉默地低著頭。
自私的雙手，不沾一滴鮮血地抹煞了另一半的生命。
「景寬…千枝…」
喚著曾經的『半身』，雙子的弟弟與心愛的妻子…失去兩次如生命般重要的人，對於皆神村祭主．黑澤良寬而言，他只剩下兩個女兒，八重與紗重…
紅贄，曾讓他失去弟弟，和自己的笑容。當上祭主後的黑澤，也曾經想過用自己的手來終結這無盡循環的悲劇…然而沒辦法，沒有辦法。
一旦故意拖延時間，天災人禍就不斷出現，反而死去更多的人、失去更多的生命。
〈『那個』裡面到底是什麼！為什麼要這樣捉弄人的命運？
活著，不是為了『死』啊！不是為了要祭拜『那個』而死的啊！〉
這樣的聲音，每夜每夜，都在自己的腦海裡迴響著。
是懦弱，還是憐憫？總在看到因『那個』的瘴氣而生靈塗炭的場景，自己便會以殘忍的藉口說服自己，而讓這殘忍的儀式，一直、一直持續下去…
翻出祭典服的蒼白雙手滿佈細細的針孔。這是和忌人們眼皮上同樣的針孔。
「槌原…風車紋，就拜託你了。」
隊列中一個神官向他行禮，遞出一枚圓形的石板，黑澤將它放進小祠裡鎖上。
臨走前，黑澤回頭望了一眼皆神墓地，然後罩起長及肩的高帽子，轉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