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殺了我哥。
當學習到“敗類”這詞彙時,馬上聯想到那大八歲、身為長子的哥哥。他一向是弟妹的榜樣,「哥哥做的,修瑜不要學,長大不要和他一樣哦。」媽媽常邊流淚、邊對我說。
至於他的事蹟聊不可數,就算不想聽,閒言閒語仍會傳到耳裡。或許該說,流言就像病菌,會自動擴散、尋找繁殖的途徑。
我們家託哥哥的福,好點的,會抱以同情目光;糟點的,就對這家人避之唯恐不及,恨不得將我們驅逐出小鎮。
厭惡我們的鄰居可以選擇斷絕往來、搬遷,就如同碰到不喜歡的朋友,能夠選擇絕交、遇上不喜歡的工作離職就好。
但,可恨的那位是你的家人怎麼辦?
不理會他、當作沒這個人存在,他的作為還是要由一家人共同承擔,這是我一出生就得背負的原罪。
朋友曾勸我遠走高飛,拋棄這個家。
我斷然拒絕,因為該離開的不是我,是那個人渣。
幾年前,哥哥犯下強姦案,還是高中的我,一夕間成為班上排擠的對象。同學背後議論紛紛
,女同學那帶刺的目光,仿佛我就是那個強姦犯。
「要小心阿修喔,他身上有強姦犯的基因。」
「咦,好噁心!他在看我們這裡耶,是不是想強姦人家。」
上了自家附近大學,流言亦如影隨形,新生報到時連自我介紹也不必,多事的高中同學就把強姦犯弟弟的情報當作寶,和所有人歡欣分享。
很悲哀吧?
所以,在妄想中抹殺哥哥就是我的休閒娛樂。我努力思索讓哥哥不留痕跡消失在人世間的方法。
於是,機會來了。
家族旅行那天,我早已以準備司法考試為由婉拒,留在家中的只有我、以及出獄後過著繭居生活的哥哥。
殺人沒想像中難,執行後也沒有什麼罪惡感,應該說殺隻老鼠也比幹掉我哥值得感傷。
為先前假藉失眠名義弄來的安眠藥、從倉庫翻出的麻繩,在這些小道具的幫助下,勒死一個熟睡、體格又不如我的人,十分容易。
哥哥就這樣在我手裡斷氣。
再次確認他失去心跳後,背起尚未失去溫度的屍體,哥哥身上散發一股難聞的痠痛膏藥味,我忍著嘔心,亦步亦趨走下來。
「本來你不會死的,誰叫你要破壞家人和樂的生活。」嘴角輕蔑上揚。
“本來......,誰叫......”是哥哥最喜歡掛在嘴上的照樣照句。
當他毆打同學時:本來我不想動手的,誰叫他一直挑釁我。
當他偷車失風被捕時:本來我不想偷車的,誰叫你們不買車給我。
當他欠下一屁股債時:本來我贏很多的,誰叫運氣不好呢。
當他犯下強姦案時:本來我不想做的,誰叫她好像在叫我上她一樣。
這種將自身責任全部轉嫁他人的作法,很可悲吧?對了,我還曾聽哥哥向爸媽抱怨,本來他不想學壞,誰叫你們只疼弟弟。
所以,我本來不想殺你,一切是你自找的。
哥哥入獄後,雖然鬧得風風雨雨,家人同樣為送走一個凶神惡煞而感到鬆口氣。溫馨、歡樂的氣氛在不速之客消失那刻,一點一滴、重新築構起來。
「雖然這樣說很過分,要是阿傑從此不回來就好了。」姐姐曾如此感慨道。
為什麼強姦犯不全部判死刑?
那種人,死了算了不是?
在司法的寬容下,哥哥出獄了,這事實宛若為我們家蒙上一層抑鬱的灰。
當他重返這個家,家人有共識的想維持先前的美好,卻怎麼也無法不在意那個沾上白襯衫的污濁。
※
家裡的院子有口廢棄的枯井,我不止一次建議爸媽把井拆了,但個性不積極的爸媽未曾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廢棄的東西讓他消失不好嗎?
爸媽就是如同寬容那口井、寬容著早已廢棄的哥哥,才導致哥哥的人生崩壞如斯。
掀開覆蓋於井上的木板,向內張望,漆黑、深不見底,很適合當作廢棄物的葬身之地。小時候,哥哥好幾回作弄我,假裝要把我投入井中,弄得我嚎啕大哭。
「下去。」
扔下龐重屍身,我豎耳欣賞重物落入井中的迴盪聲響。
早在我得知高中同學現今從事園藝造景時,就佈下這樁殺人計畫。我要那口井、以及那個哥哥同時消失在世界上。
家族旅行結束後,庭院的造景工作仍進行中,廢井已被傾入泥土掩埋,並在上頭種下紫色風信子。
「天啊,修瑜,你怎麼讓人到家裡大興土木?」爸爸驚呼。
「姐不是快生了嗎?萬一以後小孩子好奇,掉入枯井怎麼辦?我是怕那口井對小朋友有不好的影響。而且那口井廢除後,庭院變得更漂亮不是?」
在我解釋下,家人紛紛接受,還誇獎我的想法很周到。
至於失蹤的哥哥,我把他的一些衣物處理掉,佯稱他離家出走,比較在意的是哥哥房間有張掛號單,掛得是骨科,上頭寫著複診日期。
哥哥最近是比較常出門,我沒多問,想說大概是到網咖而已,妨礙不了我殺他的計畫。
總之,家人聽過我的說明,也對哥哥的失蹤不感介懷,爸媽好心地替他了失蹤人口,姐姐則說這樣也不錯。
自從犯案當天算起,這是第七天。
哥哥失蹤才七天,家裡的空氣又變得像以前一樣清新。
廢井遺址上,則開滿了美麗的花朵。
準備司法考試的我,在下午聽見門鈴聲,上門的是名頭戴工地帽、一副工人打扮的黝黑中年人。
「請問這裡是沈修傑的家嗎?」嗓音渾厚。
沈修傑是我哥本名。
「是啊,有事嗎?」
「是這樣的,阿傑他好一陣子沒來上工了,我想說是不是他的腰傷還沒好?就順路過來看看。」
上工?這是怎麼一回事?
「這、我哥好像失蹤了,我不知道他有去貴公司工作的事,抱歉抱歉。」
「阿傑失蹤了?」中年人嘴裡呢喃,不會吧、看他工作挺認真,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人。
「我也不大懂,已經報失蹤人口了,感謝你特地來探望我哥。」我的不耐語氣急欲終結這場預料外的會談,準備關上門。
「等等!我是送這個來的。」中年人遞過兩封紙袋,「一封是薪水袋啦,我們工地是日領的,只是阿傑說怕他亂花,就請我代為保管。另外一封丟在阿傑休息的地方,好像是他寫的信耶。」
察覺到我的不悅,中年人說明完後匆匆道別。
難道哥哥最近出門是到工地工作?他這種人怎麼會正經工作?反駁我想法的是薪水袋內沉甸的鈔票。
打開那封信,上頭寫著哥哥潦草醜陋的字跡。
給爸、媽: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不代表什麼,我不是要炫耀自己正努力贖罪,我知道自己犯的錯,一輩子也還不完。
但還是想告訴你們,對不起,給全部人添麻煩了。
所有被我傷害過的人,尤其是那個女孩,我不奢望大家的原諒,我沒資格被原諒 ......
妹妹要生了吧?那些錢就給買補品吧。
還有修瑜,正在準備司法考試吧?也需要好好的保養身體,修瑜很努力、很聰明,他一定會考上的。
我誠心為他們祈禱。
最後,請爸媽放心,曾經的錯誤,我以後不會再犯了。
修傑
站在花園,點上一隻煙。
我沒抽半口,直到手指感到灼熱才將菸頭捻息。
頭忽感一陣暈眩,放聲大笑 ......
笑得聲嘶力竭、笑得擠出淚水。
火焰熊熊燃燒,將哥哥的信化作灰燼,用手抓起,一把灑入花園裡。
「哥,我相信,曾經的錯誤,你以後都不會再犯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