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得一身大汗,摩葙放棄鞦韆,跑回神秘少年身邊。
「既然有那麼厲害的道理,幹嘛要拐彎抹角讓兩個奇怪的男人講來講去?根本看不懂嘛。直接寫出來不就好了。」
「神殿信仰喜歡用直白的故事,明確地規範人的行為,因此很容易聚焦在行動上。信徒若是不付諸正確的行動,便難以體會教義的深度。」少年頭也不抬,煙黃的雙目專注而寧靜:「但尼古尼奧里亞教派喜歡含蓄隱晦的智慧,一層疊一層,留下引人探索的空間,是截然不同的作風。」
少年正低頭折騰手上的東西。編織繩埋在碎疤之下翻飛,那種挑剔的美感總是能令摩葙看得目不轉睛。
「為什麼不講清楚?讓大家都能聽懂不是更好嗎?」
「因為,摩葙,不管講得再清楚,幻覺依舊是幻覺。幻覺的空間越是膨脹,窺探真實的空間就越小。故事的優美之處在於,抱持著不同幻覺的人,深入時能得到截然不同的體驗。」
少年朝摩葙攤開手掌,讓編織的過程清楚展露在視線之下。蠟筆條粗細的黑柱從他的指尖一節節長出。收起最後一根線頭,少年翻了翻口袋,從夾克的裡層摸出一條粗皮繩。
「記得嗎?一切都是造物,書中記載的是他人的幻覺。明確定義的可怕之處在於,人們會以為可笑的結論就是真實,不再去質疑幻覺。」
像是天降福祉,明明其他的半句也聽不懂,這句摩葙卻奇蹟般聽懂了。
他的媽媽已經堅信他看到的是假的,所以,不管他說什麼,他們都認定他是在說謊。
爸爸媽媽,已經聽不進「自己的幻覺」以外的聲音了。
「如果對結論深信不疑,人便不會再質疑自己,會忘記一切都是虛妄,無法保持清醒。」少年將皮繩穿進繩柱,仔仔細細地收束固定:「所以將真相藏起是必須的,因為這些故事的重點不在於真相,而是在引人探索真相的途中,漸漸地看破世間虛妄。」
摩葙又覺得腦袋一片混亂。如果他每天都活在虛假的世界,看到的一切都有可能是假的,什麼都得懷疑、也無從分辨,那不就漸漸地分不清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幻覺……
「那不就瘋了嗎?」
「恭喜,那時候,你就能看到真實,潛入深海了。」
「不要啊!好可怕!」
神秘少年笑出聲來,飛揚的髮絲從帽子底下飄出一角,閃閃發光。
聽見他要瘋了居然還笑!大哥哥好邪惡!
少年的手掌伸到他眼前,掛上皮繩的編織品躺在掌心。摩葙立即忘了生氣,將臉湊上去,好奇地打量黑色的繩柱。
「質疑並不是一件壞事,摩葙。看看那些深信不疑的人,他們被困在可悲的幻覺裡,連門都不敢出。你以為質疑真理的是瘋子,但是在他們看來,面對幻覺蒙住眼睛的才是瘋子。能明白幻覺與真實的區別,比真相是什麼更加重要。」
「也就是說,瘋狂的定義也是幻覺,只要『質疑真理』是正常的,那不去質疑的才是瘋子?」
「就是這樣。」
果然還是在玩文字遊戲嘛。要是爸爸聽了,一定會大罵他狡辯,然後用皮帶狠狠抽他一頓的。
見到他滿臉不服氣的表情,少年只微微一笑,煙黃的視線朝掌心移去,改變了話題。
「送給你,糖果的回禮。」
「這是?」
「寧靜繩結。可以掛在胸口,能阻隔能量相吸,眼睛痛的時候,至少讓負面的東西不那麼容易找上你。」少年話音一頓:「書上這麼說的。」
又是書上,他皺起鼻頭:「那萬一是別人的幻覺怎麼辦?」
「有這種可能。」少年微笑:「你可以試試,再告訴我結果。」
總覺得有點敷衍。但轉念一想,糖果吃掉就沒了,包裝紙再美也不可能久留,很快會被媽媽打掃房間時當成垃圾丟掉。項鍊就可以一直戴著了。
摩葙從少年手中接過,迎向逐漸微弱的陽光晃盪,在寒風中展顏燦笑:「謝謝大哥哥。」
***
之後,他們居住的國度迎來了深冬,他和幫派老大一個月沒有見面。
奇異地,即使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聯絡,摩葙卻覺得少年與自己緊緊相連,一點也不擔心。他將項鍊藏戴在衣服底下,但後來差點被媽媽發現,只敢改成睡覺時偷偷地戴。
寧靜繩結似乎沒什麼效果。不知道是不是戴的時間太短,又或是其實主神真的在懲罰他,他的眼睛越來越敏感了。
圖書館在十二月關閉兩個禮拜,大雪和嚴寒和過短的日光也讓他無法再出門。他被關在家裡,哪兒都不能去,在家的時光也愈來越難熬。
每個晚上,他得聽家人們千篇一律地強調,出生在這個地區是多麼的幸運,因為有神殿不畏懼強權、從邪惡淫亂的皇室保護人民,所以他們這區才能過安全和平的生活。
外面都是些槍殺綁架的新聞,路上能撿到沾著血的刀子。那個誰誰誰拼了命想取得戶籍卻擠不進來;那個誰誰誰當初大家叫她不要嫁給異邦人不聽,嫁到了外地,現在後悔得要死。所以一定要年年都捐錢給神殿,聽從神職人員的安排。
摩葙戳著盤子邊上的青豆,想起最後看到一半的故事,努力地忍耐逃離的衝動。
幾篇異教徒故事還沒有讀完,蒙眼紗抗議的記載也只找到西邊的國家的那一半。好在意後續。爸爸每天都早早下班,他得時刻提防自己說錯話。但就算閉緊嘴巴,奇怪的東西仍會找上他,害他不小心流出很多眼淚,被爸爸媽媽教訓。要是在研讀聖典或唱詩歌的時候眼睛痛,他就會被關進臥室裡面,直到將長長的篇章倒背如流才准出來。
春天一到,他迫不及待地衝進圖書館,抱起他想念的字典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