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雨和咖啡館的失憶幽靈(一)：
「……幽靈？」
隨著眼前機械啟動的高速轉動聲，透明容器壁面內的咖啡豆被絞碎研磨，最後化為顆粒大小均勻細緻的粉末。
空氣中瀰漫一股沉厚的味道，像是炭火餘灰的焦味，似乎又有點帶著某種堅果在烘烤過後的香氣。
這是一間位處城市街道角落的偏遠小店。
透明玻璃窗外的城市，則浸泡在一個漫長的雨季之中。
穿深褐色圍裙，鼻樑上掛著粗框眼鏡，黑底摻雜幾根白髮的店長，聽到才剛任職沒多久的新人店員口裡提及那樣的字彙後，不禁皺起眉毛警示對方稍微管管嘴巴收斂自己的音量。
重複播放的卡農D大調鋼琴曲，只是在這塊雨色畫布上的淡彩背景。
就算外頭雨聲不斷，玻璃門的裡頭仍然顯得格外安靜。
音量只要稍微大些，就很容易傳遍整間咖啡館。
「我是說真的嘛！凌晨四點我還在做準備的時候，看到最角落的那張桌子坐著一個青藍色的人影。」
對於一間咖啡店來說，這可不是什麼有趣的話題。
「妳只是因為時間太早，沒看清楚，結果昏頭把路燈還是早晨太陽升起的陽光錯看成人影了吧？」
「……我哪有！」
女店員本來還想說些什麼，話還沒說出口，再次對上店長嚴厲的視線時，卻還是只能嘟著嘴略有不滿的咕噥幾句，把話又吞回肚子裡。
其實並不只有店員，那些經常光顧的客人偶爾也會注意到，無論來客人數多寡，這間咖啡館靠窗的角落有一張桌子總是會被空下來，上頭擺放著「預約」的牌子，卻始終沒有誰看過有人坐在那個位置上。
雨季漫長的城市裡，通常會藏著一些帶有朦朧感的故事。
而在那些擦身而過的傘下，或許也帶來了來自城市之外的旅人。
女店員突然注意到了，店內出現了一位自己完全沒有印象的客人。
他們咖啡館的大門是有掛著一個小鈴鐺的，若有客人推開門進來，鈴鐺叮噹的響聲清脆悅耳，她應該是不可能不會注意到的。
少女不高，身材也並不算嬌小，靛藍色的連身長裙罩著能透過光的白色外衫。
但真正讓人感到在意的事情是，明明外頭下著雨，就連空氣中也瀰漫著濃厚的溼氣，可是才剛從外頭進來店裡的她身上，卻沒有任何被打溼的痕跡，絲毫沒有因為外頭的雨而顯得狼狽。
彷彿只是從廊下走進了咖啡館內，就連撢乾衣服上的雨珠都沒有必要。
她就像是憑空出現似的，前一秒還沒有意識到她的存在，後一秒卻突然出現在了眼前，腳步完全沒有發出一點聲響。說不定就算她走過在雨後路面的積水上，甚至都輕巧地不會激起一紋漣漪。
她似乎沒有要向櫃檯詢問招呼的意思，只是靜靜看著透明的玻璃窗，頭沒有轉動，視線卻掃描著店裡的四周。
然後，她的視線突然一瞥，和女店員四目相交。
「那個，有什麼可以……」
在她開口的那一瞬間，店長的左手搭上了她的肩，且右手在唇邊不動聲色地比出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少女見到這樣怪異的舉動，僅是微微一笑。
「那個位置可以坐嗎？」
纖細的手指向的位置，正是女店員所看到幽靈的那張，記憶中從未有其他人坐過的位置。
「很抱歉，不過我們能為妳安排其他合適的座位。」
店長禮貌地婉拒了少女的要求，而少女也並不刁難，只是很平靜的接受了這樣的提議。
「你們認識？」
「……不算認識，但我們咖啡店裡偶爾也會出現幾位這樣的客人。」
店長看似在解釋，但實際上女店員聽得卻越發迷糊。
「偶爾出現的客人是什麼意思？」
少女與店長的視線交會，聚焦在女店員的茫然的臉上。
「咳！你別多嘴。」
店長露出了有些複雜的表情，而少女則抿嘴輕笑。
「沒關係，我不介意。」
女店員傾頭思考了幾秒。
「什麼意思？」 她迷茫地望著兩方的表情，最後發出了身處狀況之外的疑問。
少女偏過頭笑了笑，並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換了另外一個問題：
「妳剛才是不是說，妳看到幽靈了？」
「等……難道整間店都聽到了嗎？」
見女店員有些慌張顧望四周的模樣，少女的嘴角微微上揚。
「放心吧，大概只有我有聽見，沒必要那麼緊張。」少女的手指微彎倚在純上，一副興盎然地說：「不過……要不要和我聊聊關於幽靈的事？」
「呃……」突如其來的提議，讓女店員明顯面露難色。
這應該只是間咖啡館，並不是那種明面上不可言說的場所。雖然她在這間咖啡館工作才沒幾天的時間，但實際上她也沒在咖啡館裡看過類似這樣的情況。
在工作時間明目張膽的跟顧客聊天？
若不是喝醉了酒或撞到腦袋，就是她打明天開始就不想來上班了，不然這種荒謬的提議，是不可能有人點頭同意的。
女店員皺起眉頭看向那位說話奇怪的少女，卻發現對方的目光焦點並不在自己，而是在身旁的店長身上。她並不只是在問自己的想法，同時在徵詢店長的意見，這也間接表明了，她剛才所說的那些話，並非是一時興起單純地在胡言亂語。
只見店長露出了為難的神情，皺起輪廓深沉的雙眉。
「店裡忙起來的時候還是得幫忙。」
「居然同意了！？」
明明自己都還沒有問可不可以？
「唉，妳腦袋在想什麼，別人看妳的呆臉就知道了啦。」
儘管還想辯駁自己才沒有露出店長口中那一臉呆樣的表情，但想起自己好像並不是只有第一次聽到類似的說法，她也只好把這股悶氣一臉不情願的往肚子裡吞了下去。
店長撓了撓頭，一臉無奈的模樣，則是又讓眼前奇妙的少女不禁露出微笑。
「放心，不耽誤太多時間的。」少女則彷彿已經很熟悉這樣的情景似的，不論是表情或儀態還是都顯得格外從容。「就當作是抵一杯咖啡的費用吧，畢竟我的身上也沒帶錢。」
不僅佔用店家員工時間，而且還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要付錢的意思？
從剛才開始的發展，都一再超出她的認知理解範圍。
彷彿眼前的這名少女是什麼不可放在檯面上明說的隱藏大人物，但店長的態度似乎又有些許的微妙，至少看起來並不像是敬畏和尊重，而更像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情。
這兩人到底在講些什麼？為什麼有一種自己好像能夠聽懂，感覺自己又好像和他們的對話不在同一個頻道的感覺？
這名少女究竟是什麼人？店長的微妙態度又是出於什麼原因？
事情發生的太過快速，究竟是怎麼演變成現在這樣情況的，直到女店員將兩杯店長交代的咖啡端上角落的桌子上，她也沒能想明白這其中的因果關係。
和玻璃窗外始終迷濛的細雨一樣。
「謝謝。」
少女的聲音不大，不被音樂的聲音掩蓋，卻又恰到好處的輕柔。
明明腦袋裡有著各式各樣的疑問，但卻因為不知道應該從什麼地方問起才好，所以她先只能保持沉默，看看對方到底會講些什麼。
直觀看來，女孩的年紀似乎比自己要再稍微小一些，不過與自己不同，那不是會被人取笑一副呆樣的臉，甚至比起絕大多數的成年人多散發出一股神秘而不可言表的氣質。
「那個……我該怎稱呼妳比較好？」
雖然心裡可以不在乎這些事情，但完全不知道名字的話，實際稱呼起來也真不怎麼方便。
「我的話，嗯……如果妳不介意，叫我妖怪小姐就好。」
「妖怪……小姐？」
迷茫，還在持續。
就是重複一遍她所說的稱呼，自己也是滿臉尷尬。
如此羞恥的發言，絕不是每個人都能夠面色自若地說出口。
怎麼會有人會用這樣奇葩的方式稱呼自己？
雖然先提問的人是自己沒錯，但這個預料之外的回答，卻讓她不知道該怎麼接著問下去了。
「啊……叫我小葵就可以了。」
「我沒打算問妳就是了。」無情的吐槽，來得又快又急。
稱呼自身為妖怪小姐的少女並不在意她的詫異和呆滯，只是端起桌上的咖啡，若無其事地閉眼聞了聞杯中的香氣，隨後輕啜了一口。臉上露出了微妙的表情，擰了擰眉心。
「香氣還不錯，只不過我果然還是不怎麼習慣喝這種有酸味的。」
「啊，那要我去和店長換一杯嗎？」
「這就不必麻煩了，妳坐下吧，本來就是平白讓他請客的，再佔人便宜就多少有些厚臉皮了。」
少女吐了吐舌頭，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就是這樣一種簡單的動作都帶著幾分優雅，彷彿從童話故事裡走出來的精靈似，簡直也太過犯規了。不對……她剛才說自己是妖怪來著？那是不是其實她真的是自己所想的那種……
不，哈哈，這種事情怎麼可能呢？自己的想像力也未免太過豐富了。
「妳是不是在想，世界上怎麼會有妖怪這種東西？」
「呃……很明顯嗎？」
「就像妳店長說的，從妳的臉上的確可以看出很多嘴裡沒說的事。」
小葵縮了縮脖子，有些難為情地坐到了少女的對面。
「呵呵，不過妳也真奇怪，明明就說自己看到了幽靈，卻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妖怪的存在嗎？」
「話是這麼說……沒錯？」
歪頭想了想，確實也不是沒有道理。既然自己都可以主張自己看到幽靈了，那憑什麼就不相信妖怪的存在呢？
果然是因為親眼所見以及從別人那兒聽來的感受有所不同的緣故嗎……本來幽靈啊、妖怪啊什麼的，就是一種超現實的事物，但這句話從眼前少女的口中親口說出的時候，又有一種特別不真實的感覺。
怎麼可能會有人若無其事的把自己自稱為……妖怪？
「我和幽靈可完全不是同一種東西。」
「問題是這個？」
「因為很多人都會搞錯嘛。」妖怪小姐歛眉聳肩，看起來有點不滿地鼓著嘴。
「不，我覺得比起那個……」
她真正分不清楚的，其實應該是搞不清妖怪和人類的差距。
「妳真的是妖怪？」
少女微微瞇起眼，垂下頭輕嘆了一口氣。
這是……生氣了？
少女沒有解釋，只是逕直走向了鄰桌的客人，然後緩緩伸出手。
她要做什麼？
少女的手掌放在了客人面前，在不碰觸對方的情況下揮了揮手。如果是普通情況，別人肯定會覺得莫名其妙，到底在幹嘛？露出質疑的眼神看向一旁的少女，困惑地望著這個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
然而，並沒有。
他們彷彿並沒有看見少女伸出的手，甚至沒有感覺到她的存在。
這……
少女瞥了一眼，似乎在用眼神表明著：「妳看，這下懂了嗎？」
不論是不是相信，擺在眼前的事實都無可否認。就算不講一句話，只是一個透過簡單動作，都可以讓人的想法產生完全不同的反轉，或許這就是她想要向自己表示的真正含意。
這下不相信都不行了。
她的確不像是幽靈那樣全身透明、虛無縹緲的幻影，而是確切能夠碰觸到，擁有實體的存在。
只不過除了自己和店長以外，其他人彷彿就像是看不見她的存在似的。如果不是自己親眼所見，肯定會覺得這個畫面荒誕地像是什麼小說故事的劇情。
「這樣就沒有問題了吧？」
不知道為何，總覺得妖怪小姐的語氣中帶著幾分得意。
她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腳尖輕點地面騰轉半身，像是隨音樂起舞似的。
「呃，至少知道妳不是普通的人類了，但是為什麼我能夠看見妳？還有我在店裡看到的幽靈是？」
太多超出自己認知範疇之外的資訊一口氣在腦中湧現，小葵有很多問題想問，但一時間卻又毫無頭緒，不知道到底該從哪問起。
提起杯耳，思緒融入咖啡之中，喉間滑過的苦澀間泛著微酸，和內心的情緒同樣複雜且五味雜陳。
「老實說，我也沒辦法解釋為什麼你能看見，但我確定，你所看到的『幽靈』並不是錯覺，而是實際存在的事物。」
既然眼前都有真實存在的妖怪和自己對話了，就算有幽靈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她所想要表達的大概是這樣的意思吧？
但是就算能夠以妖怪的身分解釋，幽靈也是實際存在於世上的事物，但那過於篤定的態度表現，卻不禁令人感到困惑。
「難道說，妳和我看到的那個幽靈認識嗎？」
只是在腦中一閃而過的念頭，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會得出這種奇妙的結論，就算眼前的妖怪小姐長著一副人類的模樣，也未必代表能用人類的想法去推斷她的邏輯和行為。
「為什麼妳會這麼想？」
她沒有正面回答自己的答案。
眼前的少女只是輕輕托著臉頰，視線看向了她走進咖啡館後便指名的那張無人的桌子……不，她看向的似乎並不只是那張桌子，而是玻璃窗外的雨，甚至是在細雨之外，並非自己所能理解時空之外的景象。
卡農鋼琴曲仍透過音響喇叭撥放演奏著，沒有人能夠算得出，也沒有人會去計算這是第幾次的反覆。
彷彿沒有終點似地重複輪迴。
如同這座城市日復一日自灰暗天空飄散輕雨的季節般。
從過去，到如今。
彷彿一切都未曾改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