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和海(二)
聽他所說,那是屬於人類信仰中的「神明」。
手裡的線香飄散出一種奇異的味道。
隨著空氣飄散,整間廟宇裡都瀰漫那樣的氣味。
想法什麼的,大概就只能用「特別」這樣一種形容方式來含糊概括。
難怪他會說自己沒有沾染上那樣的味道。
就算腦中找不出任何具體的,但只要曾經聞過那樣的氣味,肯定就會留下深刻的印象。雖然氣味的記憶並不比眼中所見過的畫面要來得直接,但在腦中留下的那些印象,卻顯然要更鮮明許多。
眼前的妖怪手捧線香,微微傾身一拜,凝視眼前的塑像,口中唸唸有詞,最後又是一拜,將手中還燃燒的線香插進青煙瀰漫的巨大爐中,接著將雙手合十,再度躬身一拜。
「這樣就行了,怎麼樣,記得住嗎?」
「剛才你嘴裡好像還順便說了些什麼,那是必要的嗎?」
「啊……妳可以在拜的時候和天妃娘娘講講話,倒是不必刻意說出來讓其他人聽到,只要用想的就行了,我只是沒有動嘴講話就不習慣而已。」
「講話……具體要講些什麼?」
「打聲招呼、說說最近的煩惱,有什麼願望之類的。每位來找天妃娘娘的人心裡頭都有著各種不同的想法,不用特別思考,只要把妳的想法坦然說出來,心誠則靈,祂都會知道的。」
「雖然有點不太懂,但我試試吧。」
那些問題,她並未認真思考過。
打招呼倒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自己偶爾心情好的時候,遇到能夠見到自己的對象,她也會點頭揮手致意。儘管並不是每次都能夠得到回應,畢竟妖怪嘛,並不像人類有那麼熱絡的交流,也未必會對自己表示善意。
自己倒是早就已經習慣於這樣的發展了,只要不是抱有什麼強烈的惡意,她其實並不怎麼在乎。
然而,煩惱和願望,那些情緒對妖怪而言,多少都是有些抽象了。
倒不是說她並沒有與之相關的情緒,而是她覺得那些情緒都是在發生的當下瞬間產生的念想,就算突然問自己有沒有煩惱和願望,自己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一個合適的答案。
況且,她的心中還是相當困惑。
塑像看起來並不會動作也不會開口說話,但卻能夠傾聽他人的煩惱,實現他人的願望?祂擁有這樣的能力嗎?
沒辦法理解,自然就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但是,剛才眼前那位妖怪舉起線香時收斂起粗獷的態度,那虔敬肅穆的模樣,那絕不可能是自己的錯覺,而是在那一瞬間他的心中,確實有著某種自己無法看清的某種存在。
就算看不到、摸不著、聽不見,無法實際感知到,可能對他們妖怪是另一種跨越層級的事物,但在他心中仍然會認真地、滿懷期望的去相信那樣的存在。
妖怪,在崇敬屬於人類的神明?
自己雖無法完全理解,卻仍然可以去尊重那樣的想法。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所謂全知全能的神明,那麼或許她也會想將自己茫然的內心向那樣的神明傾訴。既然身為妖怪的自己都會產生那樣的念頭,那麼對於情感及思緒更為敏感的人類,肯定更容易將內心依託在那樣的事物上。
合掌拜了兩拜,心裡的疑慮卻是一點都沒有減少。
或許是方法不對,也可能是自己的心中並沒有那麼強烈的念頭或信仰,反正本就沒有抱持多大的期待,那自然也不會有失望的情緒。
「妳打哪來的?」
長廊下,倆妖怪看著雨,本來維持著好長一段時間的沉默,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覺得氣氛有些尷尬,坐在對面的他最終還是禁不住開了口。
「你問的是我誕生的地方,還是我上一個落腳的地方?」
「……那種事情隨便啦,妳身上的味道複雜得連我都分不出來到底去過多少地方,大概是到處遊走在各個都市的旅妖吧?」
他撓了撓後腦杓,看來稍微有些無奈的模樣。
「『旅妖』嗎?我是第一次聽過這樣的說法,所以也不知道是不是,但確實我好像比一般的妖怪去過的地方要來得更多些。」
畢竟要讓她明確指出自己到過什麼地方,又在什麼地方出生,這些問題實在都太過困難。
並非「不知道在哪」,而是「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對於妖怪來說,眼睛所見到的景色、鼻子所聞到的氣味、耳朵所聽見的聲音,就是在記憶中最深刻的印象。
就算講不出口,只要重新身歷其境,循著過往熟悉事物的連結,就能夠判斷,是不是自己記憶中曾經到過的地方。
聽說在人類的世界裡,會把城市、街道、巷口、路段,都清楚的標記和命名,明明人類的生命如此短暫,卻還得花那麼多時間去記住那些繁雜的事物,這簡直不可思議。
「而你,是在這裡誕生的?」
和自己不同,對方身上傳來的氣息很純粹。空氣中焦灼的熱風、海潮的鹹澀,以及和這間廟裡那爐內燃燒線香一模一樣的獨特氣味。
至於為什麼自己會用這樣保守的說法,有一部分的原因大概是……在他身上所沾染的人類氣息。
「不完全,但畢竟是老媽的故鄉,沒想過離開,也沒有哪裡能去。」
「你的……呃……媽媽,是人類?」
那是自己理解範圍外的領域。
先不論自己是突然降生於這世上,所以對於所謂人類世界的雙親並沒有什麼深刻的概念,妖怪和人類之間能不能產下後代,這也是一個過於抽象的問題。
「老爸也是人類,只是他似乎本來不是這裡的人。」
「……啊?」
她臉上肯定皺起眉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妖怪的雙親是人類?這種事情是可能的嗎?
「沒什麼,不管誰聽到都是這種反應,我早就習慣了。」他聳聳肩,表情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模樣。「真要說的話,我是被老爸和老媽給撿回來的。」
「是這樣啊。」就算象徵性地作出了回應,平淡的語氣還是出賣了自己。
表面的意思,當然她是理解的,但實際上卻無法真正地感同身受。
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吧,縱然少數的人類與妖怪間可能會產生連結,但妖怪會把人類稱作雙親的情況,那是少數中的極少數。
說到底,大多數的妖怪與人類共存,卻未必需要依附人類而活,並不需要像人類那樣需要悉心的呵護和照料。可是依照他剛才的說法,他口中所稱的「老爸」和「老媽」,這兩位人類不只能夠感知,並且也同時接受了這樣的存在。
真的會有這種事情?
「那你的爸媽……?」
「他們被天妃娘娘接走了,我聽人類們是這麼說的。這裡的人似乎都很喜歡娘娘,說只有虔誠的人才能在離世後跟隨她去海的另一頭求道。」
人類和妖怪的時間終究不會相同。
就算在他的口裡聽來只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情,但實際上或許已經過了數個月圓月缺,甚至是不同季節的更迭。
『你相信那種事情嗎?』
話想在心裡,卻沒有脫口而出。
就算自己對於人類世界的事情再怎麼不瞭解,也可以感覺得出來,他在舉起線香,看著眼前的天妃娘娘化身的神像,傾訴心中那些所思所想時的神情,那並不是虛假的。而那一刻,自己在他身上看到的甚至不是妖怪,而更多是屬於人類才會擁有的情感。
他是相信的。
或者說,是他的心中會願意去相信,儘管他可能從來沒有見過所謂真正的天妃娘娘,就算他根本不知道人類在離世之後究竟會去向何方,儘管他的腳從未踏出過這個城鎮,他仍然會每天聽著潮聲起落並虔誠地獻上一炷香,希望他的父母能夠如人們所說,找到使靈魂安歇之所。
「妳會不會覺得我很怪?」
他的視線並沒有看向自己,那或許意味著,他的內心並不像臉上的表情那樣堅毅決絕。
「不會。」甚至連那簡短的回答,都像要被窗外呼嘯的風聲掩蓋。
「唉,你們妖怪總是這樣,總是不說……」
當對方看向自己的時候,他的雙眼瞳孔微張,似乎有些驚訝,卻又皺了皺眉,一副不理解的模樣。
可能是因為他也從臉上的表情察覺到了,自己所講的是實話。
哪怕並不能理解關於人類的信仰,對於人類和妖怪之間相處和衍生的親情也充滿困惑,但自己並不認為那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或者應該說,她也同樣是那個被人類情感所牽動的奇怪妖怪。
「妳果然也曾經跟人類很親近吧?」
「稍微有點不一樣就是了。」
「我本來也沒料到。」他長舒一口氣說:「他們的孩子似乎很早就已經不在了。某天他們在海岸邊發現了我,就把我接回家裡,和我講述關於人類的知識,包括剛才教妳的那些也都是他們告訴我的。他們總說,我來自大海,是天妃娘娘托給他們照顧的孩子。」
「所以,他們知道?」
「一直都知道。他肯定地說:「我心想,可能他們心裡也想把我當作他們孩子的替代吧?雖然這麼做沒什麼意義,但我其實也不反感,只覺得這對人類真怪,居然把妖怪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
「後來呢?」
「後來……我就在這座城鎮留下來,以人類來說他們都是很好的人,不過因為我的關係,可能也給他們多添不少麻煩,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並不是所有人類都能感知到妖怪的存在,在那些看不見妖怪的人眼中,那對夫婦的行為舉止或許並不能被理解。
對於自己並不瞭解的事物,人類會自然而然的懷揣敬畏。
或許在人類的世界裡,他們其實並沒有辦法那麼清楚辨別出所謂神明和妖怪之間的分界,只是用言詞和想像去定義那些無法理解的存在。
「廟裡的人們都說,那是天妃娘娘帶來的緣分,我也不太懂那些事情,但他們似乎把這事情看得格外重視。只不過,妳知道的,雖然我對自己的事情說不上瞭解,但我畢竟是妖怪,應該不是他們所想的那種……緣分妳懂的。」
嘆了一口氣,他看向香爐內燃燒漸短的線香,又停在大殿天妃娘娘慈祥的面容上,搔了搔腦袋。
模糊的界線,有時會自然地形成一層謊言。
「妳不是見識過很多地方?那妳知道他們講的緣分是什麼意思嗎?」
「我也不太清楚。」
準確來說,她自己也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那大概是只有時間過於短暫的人類才能夠真正理解體悟的意涵。而對於妖怪而言,那樣的字彙實在太過模糊。
但是,那種事情真的很重要嗎?
「雖然不知道,但我在旅行的過程中,也曾經遇過一些能夠看見我的人類,而我也認為和他們相遇是一件快樂的事情。」
即使這種話,本不應該由她來說。
就算看得見、感覺得到,但人類還是會害怕那些對他們而言未知的事物。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接納妖怪,同樣的,也並不是所有妖怪都願意讓人類感知到關於自己的存在。
然而那對人類夫妻卻依然接受了眼前的這位妖怪,甚至把他當作是上天賜予給他們的禮物。
可能並不只是一種巧合。
「所以,我覺得你不用擔心,至少對於他們而言,那大概也是件快樂的事。」
至少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大抵是想起了某些從前的記憶,在講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可以微微瞥見那臉上一閃即逝的扭曲表情,還有眼眶裡若有似無的濕潤,男人本來似乎還想講些什麼,最後卻又再次陷入了沉默。
可能不想讓自己見到自己難堪的模樣吧,他又狠狠地用手抹了一把臉,把那些屬於人類的情感和回憶又給收了回去。
「哼,本來以為妳是連都躲雨都不會的傻子,嘴巴倒挺會說話。」
「而我卻完全不覺得你在誇我。」
他的口氣依舊是那樣粗魯無禮,眼裡卻多了幾分平和。
廊下,他們坐著互相調侃彼此。如果有哪位路過的人類見到這樣的情景,或許也並不會感到怪異。
雨聲開始變大起來,和防波堤外的浪濤聲交雜,在耳朵裡哄然共鳴。
當失去了原有的分界線,不再有誰能去定義世間的是非對錯,所有的事物都在雨中朦朧,溶入廣漠無邊的大海之中。人類與妖怪其實沒有多大的區別;而妖怪和人類所景仰的神明,或許也並沒什麼不同。
他們偶遇、他們交談、他們接受彼此,踏入彼此的世界之中。
就算時間會抹去過往的記憶,但在一瞬,他們也曾在同一座屋簷下並坐,聽著雨簾濤聲,共同看向走廊之外的迷濛世界。
那種神奇的、不可言說的連繫,也許同樣是人們口中所說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