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來時還是早晨,與姚家會面完接近正午,任鈴與清唱在校場邊的休憩所用午餐,是丫鬟們裝在食盒裡送來的。起初她還奇了一會兒,清唱才說在姚家都是這麼吃飯,姚家人幾乎不齊坐一桌。也許這是傳統,又也許是姚海和他兩個孩子鬧得全家上下烏煙瘴氣,對著坐就連飯都吃不下,才讓大家這麼做。
清唱是非世家出身,在本家的地位自然很低。見到其他山海師從來都是她先打躬作揖。那些前輩好點的會敷衍地回禮一下,糟點的就直接視而不見。東方遊所說的階級制度是當真存在,任鈴就也不難理解為何清唱的性格那樣難以親近。
但那些未出師的小學徒們就不同了。興許是知道清唱能力好,她倆在校場訓練時就偶爾會有幾個小輩大著膽子上來和任家復祖打招呼、請教清唱施術的訣竅。任鈴雖然被那些質疑著「復祖為什麼需要在校場訓練」的小輩視線刺得臉頰疼,但看清唱教孩子口上不耐煩,卻是處處仔細不馬虎,她倒是挺樂。如果清唱常教這些孩子,不奇怪她為什麼教自己也如此上手。
直至酉時,任鈴感覺自己的法力和體力都快見底才求清唱放她一馬。她問了一個小廝任家公子們身在何處,累得心滿意足地照著指示來到習劍廣場,一來便見空曠的場上兩個身影,一邊第三個盤腿而坐,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兩人交手。
「鎗哥哥。」
任鈴溜到她大哥身邊席地坐下,任鎗見妹妹來了就是一笑,抬手摸摸她髮頂,道:
「妳和清唱姑娘練完了?」
「嗯。可累死我了。你們和姚流先生談得怎麼樣?」
「不錯,大概半個時辰前就結束了。他多讓我們看了一些卷宗,蠟梅和那五個人的身份都查得比我們還仔細,那案件真不是人類幹得出來的。」
「這樣⋯⋯」
那就真是有妖魔在搞鬼了,任鈴垂下眼來。
「我們也把清唱姑娘的何羅魚那事告訴他了,通知一來就和他一道去吧。」
「真和他一道去,我好怕清唱會擺臉色。哥哥也看見清唱多討厭她了。」
任鎗想起清唱的臭臉也不禁苦哈哈,他乾笑幾聲後又道:
「那倆或許有什麼恩怨,不過我覺得姚二公子人不壞。他是看起來冷冰冰的,不過看得出他對洌水人民的事很上心,比那端架子的當家一老一小好多了。」
他邊說又忿忿不平地罵起來,逗得任鈴一笑。她一抬眸,眼前任鉉正和白虎比劃著劍術。
「不過你們怎麼和白虎碰著了?還說服他和你們過招。」
「喔,那時我們跟姚二公子說話,白虎好像也去找了玄武,剛談完不久就碰到他們,二公子和玄武一道走了,我們就纏著白虎陪練,二公子說我們能用這兒。」
另一邊還有一排架子,上頭掛著大小粗細重量都不一的木劍,八成是他們從這習劍廣場的儲藏室借出來的。她看著任鉉接連發動攻勢,都被白虎滴水不漏地接下後反擊,進攻、防禦,一環接一環,行雲流水。
兩個哥哥的劍術造詣如何,她自然比誰都清楚。雖說是任家這一輩最優秀的子弟,每一年的劍術大會,任鈴卻從未殺進決賽,那個只屬於任鎗和任鉉的舞台。任家使劍出名,這一輩的雙胞胎兄弟更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懷古與傷今的威名世家盡知。
正看得出神,任鉉手中木劍被擊落的聲音驚醒了她。他滿頭大汗,深吸了口氣找回呼吸後去把劍撿回來,與白虎互相敬禮。
「換你上來!我累死啦!」
「來了!」
任鉉氣喘吁吁地朝這兒喊,任鎗便起來,也從那架子上挑了把劍,和蒸騰著一身熱氣的弟弟一擊掌,往白虎那兒小跑過去,道:
「請多指教!」
「看看我上一輪指正你的那個毛病改了沒哈。」
白虎看上去幹勁十足,從他說的話聽起來,他不知道已和雙胞胎二人輪流過招多少回了,還有精力去挑他們問題。
「妳來啦。」
任鉉看見她的反應就和任鎗差不多。他一屁股在妹妹身邊坐下,從那身任家道服的襟裡抽出了布巾來擦汗。
「和白虎練劍好玩不?」
「好玩啥,他強得不行!上次我們還召了開明獸跟青鴍,這次只練劍,差點就累死了!我和鎗輪著上都沒用。」
「我還不知道他用劍這麼厲害。」
任鈴至今其實沒親眼見過幾次白虎戰鬥,就算真打也都是赤手空拳,靠體術和靈光,或者化回本相,從沒看過他拿武器。
「戰神不是浪得虛名哪。剛剛還拿了別的玩意兒出來,矛啊刀啊戟的,他全都一拿上手就能用,說只要是武器,他一碰上的瞬間就能知道如何用得淋漓盡致,還吹噓他上次拿劍是七八百年前。那麼久沒練都能把我們打得趴下!」
話的內容聽起來有點像抱怨,真說著的任鉉倒是挺興奮。兄弟倆崇拜神獸那麼久了,終於見到又過了招,還發現神獸比自己所想像得更強,開心得不得了。
「連你們都打不過,那還真是很厲害。」
任鈴這又專心看起那二人交手,任鎗看上去已是拚盡全力,攻擊防守兩頭燒,白虎卻還有餘裕面帶微笑,見招拆招。
「真的很厲害,也不怪他為什麼能保下妳了。」
她一聽,回過頭去,任鉉神情難得沉寂。
「那時候出事,我們沒有陪在妳身邊,真的很對不起。」
「哎,不是說好不講這個。要哭要道歉的那天見面就都完了。」
從小到大,能在倆哥哥臉上看到這種表情,從來都是他們說起心中愧對的時候,任鈴很清楚。
「我還更寧願你們不在那裡。要是你們那天沒出門,說不準就跟其他所有人一樣,和全任家一起陪葬。」
「阿爹和阿娘⋯⋯」
任鉉難得這般欲言又止,開了口又閉上,好一陣後才咬咬唇,道:
「可有責罵我們?」
「豈會。」
就知道他想說這個,任鈴又問:
「你和鎗哥哥煩惱了很久嗎?」
「挺久的。妳沒生我們的氣,反而更讓我們良心不安,想著若阿爹阿娘能罵一罵我們,心裡的罪惡感是不是就會消停。」
「那天我也想道歉的,對擋著妖魔還要我快逃的阿爹、把我藏進祠堂裡的阿娘,太多太多,我覺得我對不起任家上下所有人,是我不夠好,召不出神獸才保護不了任家。」
「可那是因為鎖靈咒,妳的法力才——」
「但他們沒有一個責罵我,也沒有一個怨你們不在。」
平時沉默寡言的阿爹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快走」,平時要她勇於面對一切的阿娘要她躲著、好好活下來之後去找阿鎗和阿鉉,三個人好好互相扶持著走下去。
「不管我們那時的選擇與作為是對是錯,他們都會希望我們好好活著。不只阿爹阿娘,還有叔叔阿姨們、師兄姐和弟妹、所有的小廝和丫鬟,要是我們隨便死了,他們才會生氣。」
任鉉沒說話,只是靜靜聽著。
「逃避不是軟弱,只是我們還不夠強大,不足以面對所有的艱難。等到我們準備好,到時一試成敗,之後再決定要不要向他們道歉吧。」
「我居然被小鼻涕蟲反過來安慰,太陽要打西邊出來了。」
不知是否刻意,他說這話時還吸了吸鼻子,任鈴羞得臉都紅了,她小時候確實很愛哭,任鎗和任鉉也有一陣子很常這麼喊她。
「少糗我了⋯⋯」
「不過妳說得很對。沒試過就先說自己做不到還道歉,阿爹最不喜歡我們這樣。」
「鉉哥哥老是想太多了。我剛剛一看見你的臉就知道你在想這些。」
「是嗎?」
「鎗哥哥大概早就略過糾結這步驟,直接跳到努力實踐去了唄。他總是比我們兩個還快振作起來。」
雖然雙胞胎瘋癲起來都差不多,但任鉉的小心思又比任鎗多一些,和他爽朗得有些粗神經的哥哥比起來更多愁善感,才終於和任鈴提起這事。
「也是,畢竟他是我們的哥哥。」
她很少聽任鉉用如此真摯的口氣說話,扭頭一望,還來不及看見任鉉的表情,他的大手已蓋了她滿頭,胡亂摸著那頭黑髮道:
「之後我們回去重建任家,哥給妳補辦十六歲生辰宴,又兼成年儀式和當家就任典禮!禮物想要什麼呀?」
「哪有人問這個的!禮物要是驚喜才對!」
兄妹倆嘻笑一陣,任鈴感覺他心裡的陰霾散去,整個人歡快起來,就這時又聽那兒任鎗一哀嚎。
「還叫!出劍軟趴趴的,成何體統!三歲小兒樹棍戳螞蟻都比你強!」
「行行好唄,白虎大人!這都練幾個時辰了!我們是有血有肉的人類,是會累的!」
接著又是一番耍賴和斥罵交錯,任鎗大概發現求饒對這沒血沒淚的神獸無用,朝他倆這兒又一哭喊:
「鉉!好弟弟!你休息夠沒呀?快救我!」
「來了、來了!別叫啦,難聽死了!」
任鉉終是贏不過他哥哥,笑了聲爬起來跑過去挑劍、和任鎗換手。
就那一個短暫的瞬間,任鈴和她大哥對上了眼,不知是誰先對誰笑的,又或許他倆同時彎了嘴角。任鎗那一微笑,好像他知道任鈴和她二哥已經講開,心裡不再有愧疚與悔恨,今天開始,他們又是毫無保留地接納彼此一切的一家人。
「好極了,你們都在這裡。」
任鉉才正要同白虎開始不知已第幾回的切磋,一道著漆黑姚家道服的身影便晃了過來,腳步穩健,步行如有風,正是清唱。
「該辦正事了。」
北方的天黑得很早,任家三兄妹與白虎互相對看,立刻就明白——紅鶯園的不夜宴要開始了。
姚流同玄武一道下山門時,他身上不再是會面客人時那套好似衣袖一揮,就能帶走片雲彩的飄飄白衣,而是和清唱同款,被他一穿卻更顯凌厲懾人的黑色箭袖輕袍,標準的姚家道服,配腰帶繫著的那一塊龜甲白玉。他甚至連背後披散著的長髮都一絲不苟地全梳上去成了個髻,是以任鈴一見也震驚了,好一個英傑公子。
胸前那枚龜甲流雲紋被一道弦橫過,是他背後背著那把和他本人身高幾近的戰弓。任家習劍出名,姚家則是習弓。姚流那把黑金的弓看著不簡單,要不是這一代復祖被藏得緊,任家有懷古與傷今,姚家興許也會有個為人稱頌的名射。
那時清唱到習劍場通知他們前還遣了個小廝去喚姚流,自己則帶著任家一行人整頓裝備去。三兄妹去取劍,任鈴則在哥哥們的半要求半命令下,終是換下喪服,改著白底金紋的任家道服與護甲。
任家最後的三個精銳站開一排,象徵親傳弟子身份的金鈴男左女右,好好地繫在他們腰間。白虎看了滿意地點點頭,這才是他任家的孩子。
眾人準備萬全地齊聚於姚家山門口不為別的,何羅魚送來了消息,今夜亥時,蠟梅與那日他們在戲樓見到的男人單獨相約於紅鶯園中一家酒館,不見不散。
「姚二公子。」
三人見姚流來了,紛紛一行禮,姚流規規矩矩地回敬,又朝清唱也點了個頭,她卻相當不領情地別開了臉。
「諸位久等,我方才與鹿舍那兒周旋一陣才來遲了。」
任鈴起初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姚流背後那山梯上又下來三個小廝,每一個都牽了兩頭鹿下來才確信。東方家養鴞,姚家就養鹿,她還想任家只養那些尋常動物豈不是太無趣了。
「時間寶貴,乘鹿機動性高,能行岐路,下山比牛車快上許多。」
「超酷!」
「多謝姚二公子!」
兄弟倆原本就是那種看見夠大的新奇動物都想騎一騎的性子,平時常騎在開明獸身上,卻從來沒騎過鹿,新奇的很,立刻去找了其中一個小廝,把韁繩接過來。
任鈴騎術不差,膽子也不小,一翻身便輕巧地上了鹿背。白虎和清唱也準備就緒,姚流便乘上列隊最前頭的鹿背上,手勢一下,鹿兒們齊出發。
她回頭望了一下,除了那送鹿下來的三個小廝外,誰也沒來送人出門。她想他們就算了,可姚流好歹是金貴的二少爺,也不見誰送他一程,好像姚家有他沒他都一樣似的。
一路上狂風呼嘯,她低著身伏在鹿背上,避風又讓鹿兒好跑點時都想著這些。姚家為何如此不待見姚流呢?他可是難得誕生的復祖啊。
沒糾結太久,他們趕在戌時到了洌水近郊,離男人與蠟梅相約的時刻還有一個時辰。
把鹿安置好了,一行人選在一片能遙眺紅鶯園的小坡上先行整頓,喝點水吃點東西墊胃,這時就知道帶包子下來多麽正確,等等怕是沒空吃了。
各自休憩一小陣,眾人挺有默契地靜下,聽清唱說明何羅魚回報給她的資訊。男人和蠟梅會在亥時於一家叫做「冰堂」的酒館會面,均是單獨赴約。若把白虎和玄武也算進去,他們這邊能用的人手一共七個。
這一趟不為別的,必要查清蠟梅的真實身份。雙胞胎和姚流交換過情報,十有八九能肯定蠟梅就是妖魔,只差眼見便能為憑,看看蠟梅是否當真假藉幽會之名對那些買下她的男人下手。
「我想我們分成三邊吧,一邊潛入冰堂保護那男人,一邊堵住冰堂的出入口防止蠟梅逃跑,再一邊暗中援護,真有萬一時就疏散紅鶯園。」
清唱說完,大家也覺這安排頗為妥貼而點點頭,任鎗立刻就舉起手,道:
「我和鉉進去吧?清唱姑娘和小鈴兩個姑娘家進那種地方太刻意了,我倆去比較自然。」
「是,而且姚二公子您使弓,比起室內或許更適合遠方作戰,支援就拜託您了。若真是相當棘手的對象,再請帶著神獸一道前來。」
姚流看起來挺服地頷首,這決定並無不妥。
「那好,我跟任鈴就待在冰堂附近。妳和猛虎破天看好出入口,我會讓何羅魚看好酒館內部,一出事我們馬上就知道。」
「真讓人心安啊,清唱姑娘。」
「決定好了就出發唄。他們應該沒包下酒館吧?」
「沒有,你們可以混進去做酒客。」
「正有此打算。鉉,我們進去以後看看能不能多支開些人吧?若蠟梅真有問題,在那兒的人愈少愈好。」
「那當然。」
於是計畫定下,清唱與任家三兄妹同姚流分頭行動。姚流決定先留在城外看看情況,他們四人則是披著
斗篷,翻了城牆溜進紅鶯園裡,照著說好的,任鎗和任鉉裝出一副小公子出門巡玩的樣子,很快摸進了冰堂,酒館的人一點都沒起疑。
餘下的清唱和任鈴、白虎也分成了兩邊,先去探探這酒館周遭。冰堂正面大街,背面小巷,清唱往前,任鈴往後,分頭去巡了遍附近環境。
「妳沒問題嗎?」
白虎看任鈴沿路上一語不發,甚至剛剛討論分工時也閉著嘴沒說話,正以為她是不是緊張怕了。
「沒事,只是我沒參加過這麼縝密的作戰,覺得挺刺激的罷了。」
任鈴趕緊擠個笑出來讓白虎心安。蠟梅是妖魔,這點從雙胞胎和姚流的推測中幾能確信,但她會是什麼妖魔呢?會是像照海鏡那樣的小妖怪,還是像畫皮一樣殘暴?
又或者更糟的,她想起清唱和應龍都提過,萬一蠟梅是四凶?他們打得過嗎?
一這麼想,儘管白虎就在她身邊,在她伸手就能觸及的地方,任鈴依舊緊張得手心發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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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一個爆字數慣犯,我實在說不準哪一回才會真的開打(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