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四十、另一個她
「……冷靜下來了嗎？」
「嗯、嗯……」
恢復冷靜後，穗香馬上放開我，雙臉透紅著點了點頭。
接著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事般，她伸手抓住我雙臂。
「不能來…師父快走……趁現在還來得及！」
看她慌張的樣子，我問道：「什麼意思？為什麼我不能來？」
「父親大人他……要是發現你了，就算師父你再強也不可能沒事的！」
穗香接著低下頭。
「就算師父再厲害，也抵抗不了整個『國家』的，父親大人就是這種人。即使對方只是個小孩，只要成為他的敵人，連整個村子都會去摧毀。」
也就是說，穗香的父親能夠動員整個國家的力量吧？雖只是對付一個小男孩，他也不會手下留情。只要他向加諾爾帝國那提出要求的話，帝國就會自己來排除伯格村了。
「這妳不用擔心，我暫時讓這區域內的人全都睡著了，直到我離開才能醒來的。」
「這沒有用……對他來說不管用的……」
因害怕而發抖的穗香使我注意到她身上的血跡，還有那雙已經揮刀揮到破皮流血的手掌。
「妳的傷……」
「啊…！」一聽到這個，她就抱起自己的雙臂，似乎是要擋住什麼。
「我從安東姐那邊聽說了，妳這一個禮拜以來，都在受著折磨般的訓練。」
「安東！？她、她沒事吧？」
「啊啊她沒事的，不用擔心。她知道我跟妳是朋友，來警告我遠離天和國，還想獨自一人來救妳。不過那樣無異於是自殺行為，所以我阻止了她。」
「自殺行為，換成師父不也一樣嗎！？」
穗香的眼神中有著斥責的意思，但不只如此。
「……因為我想知道妳的想法。」
我想親口聽到她的真心想法，我想要她自己來決定怎麼樣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然後不惜一切地幫助她。
「……什麼意思？」
「妳的意願啊……妳真的想成為劍聖嗎？」
我抓住她的肩膀，希望能知道她真正的想法。
穗香皺起眉。
「想、想啊……」
「我希望妳能看著我回答。」
她低著頭，睜大眼、害怕地說著，就像我們當初第一次見面時，她把我誤認為食人魔那樣地害怕。
「身為立花家的繼承人，我必須…必須這麼期望著，明明很想這麼期望著……但是師父卻出現了……」
眼淚又從她的雙眼滾出，滴落地面。
「…我……我已經不知道…」
「他就是讓妳軟弱的罪魁禍首嗎？」
嗯！？
聲音從我後面傳來，一聽到這聲音，穗香像是被電到一樣抬頭看向我後方，從她臉上的絕望能推測出聲音的主人是誰。
我現在沒有使用著〈全知〉，因此沒有料想到他的出現。
「啊…啊、啊……」
穗香張著嘴，卻說不出任何話。
我轉過身去，那男人站在門口，腰間繫著穗香從迷宮帶回去的刀。他的外表看起來精壯，臉孔嚴肅、有著與穗香一樣的秀麗長髮，眼神彷彿是有著深仇大恨地看著我。
確實是親生的呢。
「我不認為我有讓她變得軟弱，很明顯地，她變得比以前更強了。」
沒有理會我的話，他打量了我一番。
「……沒想到是個乳臭未乾的小鬼，那些睡眠狀態是你施法的嗎？」
他那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感覺像是失去了情感的人所發出。
「久仰大名了，立花景古大人。回答您剛剛的問題，沒錯，施法的人是我。為了確認她的想法，我必須親眼見她一面。不過我現在倒是很好奇大人您是怎麼甦醒的？」
「我沒必要回答一個罪人的問題。」
穗香的父親將視線轉移到穗香身上。
「她是立花家的繼承人，必須得靠自己的力量去完成我所給的課題，最終成為劍聖。而你只是個外人，憑什麼插手？」
「若這是她的想法，那麼我不會插手，但是這一切不是她所期望的，若她被什麼給束縛著，作為朋友我就不能不管。」
「你又懂些什麼？成為劍聖才是對她而言最好的路、才是身為立花家繼承人該做的事。」
「但大人您有考慮過她的想法嗎？」
聽過他的話，我轉向身後，蹲下看著癱坐著的穗香。
「穗香…妳想怎麼做？」
她稍稍抬起頭，兩眼中滿是驚懼與混亂。
「我…我不知道……」
「我是六大神的使者，我什麼都能做到，但是我需要妳的答案，我要知道妳真正的期望。」
「愚蠢，你沒看到她身上千錘百鍊的痕跡嗎？成為劍聖已經是她注定的路了。」
這個父親不斷在替她決定她的路，我打從心底不認為這就是穗香所期望的。
聽到自己父親說出的話後，穗香顫抖，抓緊自己的衣袖。
她的白色衣袖上沒有任何破口，卻有大量血跡。
「不要……」
咻——！
猝不及防的風聲瞬間掃過穗香的身邊。
從門口飛出的斬擊掠過我與穗香，將穗香身上的白衣削開。
「不要啊啊啊啊啊！！！」
她慘叫，將自己露出的肌膚緊緊抱住，被切開的衣裳破口下，是一道道由鮮紅色、褐色、酒紅色的刀痕劃開的傷口，數不盡的切割與疤痕將原本白皙的肌膚劃成碎塊。
白衣的血跡就是來自這些傷口。
「看到了吧？那就是她至今為止為了成為劍聖所付出的努力啊！每一道痕跡，都是為了從錯誤中學習，所刻下的教訓！」
穗香兩眼無神，只剩下眼淚。
「回答他啊？付出了這麼多努力的妳，期望的是什麼呢？」
被如此詢問的穗香低著頭。
「我……啊……我…我……期望……」
她抱住自己的頭微微顫抖，無法湊出完整的字句。
「期望……我……啊啊……」
「怎麼了？至今為止的教訓都忘了嗎？」
她的瞳孔縮小，精神已經瀕臨崩潰邊緣。
「啊……啊……」
「回答啊！說出妳的道路！作出妳的覺悟！」
接著，發抖停止了，穗香將雙手放下，從口中喃喃說出了一句。
「對不起。」
她抬起頭來，已經恢復了鎮定的樣子。
「我期望成為劍聖。」
「……那麼，席亞．范德堡，你已經得到你的答案了。」
「這樣啊……」
這不是她的答案，這不是我所熟知的『穗香』的答案。
「其中一個推測成真了呢，雖然沒有想過會是這麼痛苦的過程。」
「你在自言自語什麼？」
無視她的父親，我看著穗香，現在的她是與我最為陌生的人。
「總算見面了啊，『立花穗香』小姐。」
「！？」
聽到我話的穗香動搖了一下。
〈全能〉。
啪！
我拍了下手，窗外的鳥飛停在半空，外頭搖晃的樹葉也停止擺動，就連穗香的父親也化作雕像一般，站在門口一動也不動。
我以〈全能〉暫停世界的時間，只留下我與穗香。
「你做了什麼？」
『立花穗香』看向四周後，向我問道。
「這是我們第一次正式見面吧？原本我是想慢慢問出來的，但我真的沒想到，居然會是以這種形式。」
「……」
「我說了我是六神的使者，什麼都做得到，因此剛剛暫停了世界的時間。我想妳一定不想讓妳的父親發現的吧。」
「！？……暫停時間什麼的……」
她沉默地看著地面，一陣子後，站了起來，雙手依舊擋著露出的傷痕，但是臉上已經沒有了剛才狼狽的模樣。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從試煉迷宮那天。但我真的很抱歉……直到現在才發現妳們一直都在承受這麼大的痛苦，而且一切還因我的原因加深了。」
從找到穗香適性的那天開始，我不斷思考為何穗香的適性與家系不同，最後我想起了時間神薩托遙遠的過去，遠在她還曾在人類時代時的事。
「我曾經有一個朋友，也有著時間魔法的適性。她曾死過一次，作為『全新』的人復活時，時間魔法的適性就伴隨著誕生了。」
「……我並沒有死喔。」
「但『立花穗香』再次誕生過，實際上妳發生過什麼事我並不清楚，由於某種原因，我所認識的『立花穗香』從妳那誕生了，妳才是原本那個擁有強化魔法適性的『立花穗香』，而我所熟悉的穗香則是在妳體內，另一個新生的穗香。」
聽完我的推論，她轉向右邊看著窗外，躊躇一下後，將手從白衣的破口上移開，將答案娓娓道來。
「這些……傷痕……每次父親大人在我犯錯或是沒達到要求時，總是會用他的刀背往我身上…一次、一次的砍下……當我發現時，平常的我已經成為另一個自己了。我想是身體為了維持正常的精神，於是將我留下……承受傷害。」
心底有一種好久不見的情緒浮現上來，那是自從獨角猿襲擊伯格村後就再也沒出現過的情緒。
「席亞……」
穗香暗暗低下頭。
「……師父，為何要那副不甘的樣子呢？我們明明才認識沒多久，而且，你已經讓我們的日常增添許多色彩了。」
是嗎？我現在的表情很難受嗎？
但我什麼都不知道……明明身為彼此唯一的朋友，我卻對穗香一直以來都在遭受折磨的事渾然不覺，明明身上疤痕累累，我卻一次也沒看到。
每一次的訓練、每一次來我家裡，她的臉上都是充滿幹勁的樣子，即使前幾天可能才被自己的父親施以那樣的暴行，她也總是不讓我發現。
「另一個穗香不知道妳的事？」
「不愧是她尊敬的你呢。她不知道喔，雖然擁有平時的記憶，但是當我出現時，她就會陷入沉睡。而她醒來時，我也醒著。痛苦全由我來承受，看著她快樂的生活則是我唯一的救贖。」
「這樣啊……」
……
「你在思考什麼呢？還有，你把整個世界的時間都給暫停了，又是為了什麼？」
一片刻的思考後，我決定了我的做法。
「身為一個朋友、或許是一個導師，我沒辦法看著妳待在這種環境裡，我想要解放妳的痛苦。」
「我不是說了嗎？就算師父你能打敗我父親，天和國的立場上絕對不會放過你的，這不只是我的問題，這也會影響到師父以及你身邊的所有人啊！」
「妳在替我著想啊……」
「這……」
她臉上又浮起了微微的桃紅，果然還是我熟知的那個穗香。
「但是現在我了解了，我確實沒辦法直接解救妳，能夠從這些創傷中解脫的，只有妳自己才辦得到。妳心中所想的做法，才能真正解救妳自己，我只需要幫助其實現就好。」
能夠將她從痛苦中解放的，只有穗香本人才做得到。縱使我全知全能，也無權替她決定所有事情，那樣就與她的父親沒兩樣了。因此真正重要的是她的想法，只有她自己的決心，才能讓自己脫離這個恐懼的牢籠。
「這……」
晚來的希望讓她有些遲疑。
「妳想怎麼做？」
穗香思考著，她很快地意識到了這或許真的是個機會。
「……我真的能……自己決定…自己的未來嗎？」
原本冷冽的眼神中似乎有些光輝。
「當然可以。」
遲疑漸漸轉為確信。
「真的有辦法做到嗎？」
而確信，會轉為希望。
「當然能，說出妳的心願吧。」
「那麼……請賜予我力量，賜予我能夠反抗父親的力量，我想告訴他，他是錯的。」
我第一次看到她這樣的眼神。
超越了每一次的訓練、每一次的戰鬥。
這是她最充滿決心的一次眼神。
「即使這代表著妳將不再是現在的妳，也一樣嗎？」
「一樣，我…」
她將手握緊，搖了搖頭後，糾正道。
「我們…不會再迷茫了。」
堅定的語氣。
「妳果然很強大，每次都能超乎我的想像。」
不論是哪個穗香，她依舊還是我所自豪的朋友。
那麼，就來應許她所期望的力量吧。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