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昨晚讓兩位少女擔任了料理的職務,再加上今天早上與織夜的那段對話,悠作說什麼都不肯放過今晚負責料理的這項工作。
所幸冰箱中還有些許的食材,所以悠作就憑著經驗與剎那的靈光一現,做出了肉片代替肉排的煎牛排佐奶油蘑菇醬,與一鍋熱騰騰的馬鈴薯奶油濃湯。
鮮少吃到這類型料理的織夜,一開始還為了使用刀叉的方式不斷的奮戰,就在經過悠作與紗緒兩人的提醒與簡單的說明後,將那薄薄的肉片放進口中時,臉上出現的滿足表情更讓負責料理的悠作感到十分開心。
來到赤島家中的第二晚,織夜那初嚐西式料理驚艷的神情還存留在悠作心中。
「為什麼我們平常都吃不到這種東西──!」
悠作特地為了織夜大展身手所做出的料理,讓鬧彆扭的紗緒就算是到了飯後還是不斷的抱怨著,但最後在悠作一杯上頭有著貓咪拉花圖樣的咖啡給說服了。
晚餐過後,三人聊的話題仍然離不開茶會與晚餐。
今天一整天不斷遭遇的嶄新體驗,讓織夜再度接連地稱讚著悠作,甚至好幾次讓紗緒因此而鬧起脾氣。
但或許是還在意著悠作所說的「僅限一週的夢之國體驗」,在她那笑容之下卻難掩著些許的落寞,有如映著天空的碧綠湖水中,卻隱含著些許烏雲的陰霾般,那些許的猶疑總讓悠作感到有些痛心。
而這情況,也接連持續到了黃金週的第五天。
今天是另外寄宿在赤島家中的少女們預定會回來的日子。
同樣起了個大早的悠作,同樣地在客廳中看到了正悠閒喝著早茶的織夜。
原本正想打個晨間的招呼,卻注意到了她的眼神並未聚焦,僅是迷茫地望著空中那虛無的一點。
「…………」
沉默的她那帶著點憂愁的表情,即使是站在一旁的人看了都會有種心頭不自覺一緊的感覺,然而在那憂鬱神請後面的,只是名為了明天而煩惱著的少女。
(明天,她又會回到以前那種不知人世間為何物的千金大小姐了嗎?)
從兩人的交談,以及那隨意帶著數十萬茶道具來看,悠作早已漸漸地察覺到了織夜幾乎都過著與普通少女背道而馳的日子。
光是這幾天的生活,她所露出來的那種燦爛的笑容,以及在那笑容底下所深藏的陰霾,看得就是悠作不自覺地想要伸出手去幫助她。
但自己究竟能做到什麼?
「唉……」
那不經意的嘆息,即使是客廳中已經進入了另一個人都未察覺到的深深沉思。
原先尚在猶豫著該怎麼與她搭話,卻不曉得為什麼想起了那句在自己人生中,成了無數次助力的話語。
──絕對不要停下腳步。
「今天還是一樣早呢,織夜小姐。」
「……!」
終於發現到他人存在的織夜,僅在一瞬間露出驚慌的表情,僅在瞬間又換回了悠作所熟悉的表情。
「您也早,悠作先生。今天又擅自將掃除與早餐都做好了,真的是感到非常抱歉……」
「沒關係沒關係,如果其他幾個人都會像你這麼做的話,反倒幫了我個大忙呢。」
「…………」
僅是表面上的寒暄,但在那兩三句對話過後兩人又陷入了沉默。
或許是還在困惑著,又或者是仍在煩惱著不得不去面對的明天。
織夜眉間的皺紋始終未曾平撫。
「好快,一下子就過了五天了。」
「說的……也是。」
就連回答的時候也是有氣無力的感覺,但到這個階段還在悠作的預料範圍之內。
「謝謝妳。」
「……欸?」
無法理解悠作這突如其來的感謝,織夜的臉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老實說,這幾天如果紗緒突然又病發的話,老實說我還真的不曉得該怎麼辦。」
「────!」
悠作其實早就察覺到了,織夜會住在這裡的真正原因。
如果只是為了監視兩人是否發生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那還不如讓紗緒直接住在織夜家中還要來得更直接有效。
但不這麼做的原因,想必是有關於紗緒身體的問題。
「原來……您已經察覺了。」
「這充其量只是我的猜想罷了。如果讓紗緒住在妳家的話,就可以解決很多問題,根本就不需要大費周章讓一個年輕女孩子住在別人家中長達五天。
所以相對的表示,因為某個不能說出來的理由,所以妳一定要在這裡不可。
那麼答案……就是妳的家人不曉得有關紗緒身體的事情。」
「沒錯。這乃師傅委託我的事情之一,不能讓其他人知道有關紗緒身體的事情。」
她的臉上露出了肯定的笑容,但悠作總覺得她所看過來的視線之中似乎還有別的隱情。
畢竟本人也說了……這只是「之一」。
「那麼,接下來又產生了個問題了。為什麼『那件事情』不能讓更多的人知道呢?關於這部分我還沒辦法完全掌握,但是關鍵字應該就在紗緒曾經說過的一個詞吧。」
「哼嗯──」
織夜的眼神改變了。
這幾天相處下來,雖然悠作多少感受到織夜也是個相當天真純潔的女孩,但總會在無意間露出了跟紗緒動歪腦筋時那種,充滿了挑釁與興奮的眼神。
策士。
深藏在兩人溫和與單純的表情下,那深不可測的智略與謀算。
這次她會來到赤島家中的原因的確正如同當初所說的,是為了要來「監視」自己與紗緒。
不僅是為了看照紗緒的病情,甚至不讓這件事情讓太多的人知道。
而對於悠作本身,則是為了測試。
「『奇怪的孩子』──這是紗緒自己親口說出來的話。那天妳自己也聽到了吧?紗緒曾經說過『就算會被別人叫奇怪的孩子』這句話。」
「還是被發現了嗎?那僅一瞬間的視線,果然不是下意識之行為。」
當時被紗緒說教的時候,那個躲在門外的人的確是織夜。
按照原本悠作心中的印象,如果是她的話會更加堂堂正正地走進客廳加入兩人的話題。
但她並沒有這麼做。
所以悠作才開始懷疑起織夜這次住在赤島家的原因。
「原因我不清楚,畢竟人多少都會有不想說出來的話。但我要跟妳說的是,別太小看紗緒那個女孩了。」
「────!」
彷彿以挑釁還以挑釁似地,悠作刻意說出了這句話,點出了彼此間看似心照不宣的約定,揭下了彼此臉上所掛著的假面具。
而她那容貌姣好的臉龐,首次出現了扭曲的神情。
其名為「憤怒」。
「小姐她……小姐她曾經遇過的事情,你怎麼可能會懂──!」
小心翼翼地,悠作將她的印象套用到了當初剛見面的末咲身上。
所以才會像這樣,僅是提起了有關紗緒的事情,織夜馬上就失去了理智。
「沒錯,我的確什麼都不懂,因為我不是她從小的玩伴。但是,正因為我身處在第三者,所以才看到了比妳們更多的事情!」
「…………」
那股怒氣瞬間就消失無蹤,驚人的控制力也讓悠作在心中不自地讚嘆了起來。
說不定是自己言語的力道還不夠吧?──當悠作這個想著的時候,內心也做出了一個決定。
──足以傷害彼此關係的武器。
「只有一次,她曾經用這句話來調侃自己。」
「什──!」
當悠作這句話脫口而出的瞬間,那個溫柔婉約的織夜已經不存在了。
現在坐在悠作面前的,是為了保護她「心中的紗緒」而願意用計謀去測試他人,甚至不惜自己的名聲,選擇住在年輕男性家中的織夜。
就如同她對紗緒的稱謂有所改變,現在的織夜已經被剝離了名為理智的面具,就只是個像當年一樣不畏風雨,內心裡只想著愛護「大小姐」的一名少女。
「小姐她……真的這麼說過?」
「嗯,就在第一天妳還沒到這個家的時候她親口說的。」
在這幾天的生活之中,織夜幾乎隨時都會陪伴在紗緒身邊。
只有被紗緒命令出來去購買茶點的時候,才在那短暫的時間裡消失在悠作的視線外。
「如果按照原本的預定上就要辦茶會的人,為什麼會連茶菓子都沒準備?這點我再怎麼想都覺得很奇怪。會隨身攜帶著幾十萬茶碗,居然就連幾百塊的茶點都沒帶來,不覺得這點就是很可疑嗎?」
所以,悠作只想到了一個可能。
那就是織夜自己故意要離席,目的就是為了想測試悠作這個人到底知道多少有關紗緒的事情,以及那位對女兒過保護的父親,想要去測試赤島悠作這個人的器量。
畢竟光憑赤島清十郎的名字,還不足以讓花澤父親認同女兒外宿的理由。
「您說的沒錯,至此為止的推測我都認了。」
雖然口頭上已經招認悠作所說的事情,但總覺得她的表情看起來還是相當的游刃有餘。
是到如今也沒辦法,悠作只好將最後的壓箱寶拿出來了。
可以的話……悠作自己也不想主動提起這話題。
「記得沒錯,除了紗緒之外其他三個女孩好像也認識妳很長一段時間了。但是為什麼只有妳始終沒有加入她們的圈子裡面,這是最讓我百思不解的一件事。」
諸刃之劍。
這是當攻擊別人的同時,使用者自己也會受傷的兩面刃。
但在這種場合,說出這句話的悠作早就在心中抱持著某項覺悟了。
「那時候紗緒提到的,在雨中不顧自身安危而來照料她的妳……我猜,應該不只是因為花澤伯父,也就是紗緒的父親所說的話而已吧。」
當說出這句話之後,織夜臉上的血色一瞬間就成了雪白。
「這是我最後的推論。妳之所以會對紗緒做到這種程度,當然起因是由於花澤先生沒有錯,但在那之後想必因為某個原因讓妳內心的想法產生了莫大的改變……那就是因為妳已經徹底的迷戀上了『花澤紗緒』這個人。」
「…………」
她並沒有答話,但這舉動也讓悠作更加的深信自己的推論的確是朝著正確的方向前進著。
「從掃除與料理之中,幾乎時時刻刻都展現出嚴格教養的妳,不知不覺間將紗緒當成了『理想中的自己』。所以當她那天急病的時候,為了自己也為了紗緒,所以妳才會在那種情況下拋開了一切,選擇離開家中去照顧她,目的就是為了讓『理想』能夠繼續持續下去。」
這就是悠作最後的壓箱寶了。
但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也代表著自己必須要蹂躪那天紗緒所流下的眼淚,與兩人之間深刻的友情。
這就是諸刃之劍的真面目。
「……你果然真的是個不得了的人。」
當悠作說完之後,織夜這才安心地鬆了口氣。
「沒錯,小姐她的確是我的理想,所以我才必須要為了她而贖罪。」
「……贖罪?」
「一開始我的確認為她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大小姐,同樣被家世綁縛住的她,卻能夠因為身體疾病為理由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但我錯了。
正因為那不知什麼時候會到達終點的日子,所以小姐她才會盡可能的讓自己擁有最完美的人生。
相較之下,曾經厭惡著家世或是傳統的自己,當看到了她之後一開始的確是覺得『為什麼她可以我卻不行』,但當她即使是身上有著這種疾病,甚至被周遭的人用「奇怪的孩子」來形容的時候,小姐她卻還是選擇要過著一般人的生活。
誤解了她的決心,甚至還因此厭惡著這樣的她……這就是我的罪惡。」
曾幾何時,少女因為身懷疾病的關係受到身旁的人諸多關愛,卻反而引起了周遭人的側目,那是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卻在其他人手上彷彿毫無價值般地操弄時,心中必定會湧起嫉妒與憤怒──這就是人性。
而孩童所擁有的一項武器,那就是純真的言語。
所以其他人的開始用那句話形容紗緒。
──奇怪的孩子。
不曉得輿論力量孩子們,僅因少女得到身遭他人的關愛,於是開始進行了報復。
這就是那句話對紗緒來說,成了不可告知他人的原因。
「當時脫口而出後,我誤以為觸碰了小姐最大的逆鱗。但未料到的,小姐早就接受這項事實,甚至能當成玩笑話來說出口。看來您說的沒錯,我的確是太小看小姐了。」
所以這次織夜才會輕易地就接受了入住赤島家這項委託。
目的不只是想要試探就是為了想要了解紗緒,為了自己也是為了花澤家的雙親。
但最後,正如悠作所說,自己的內心早就已經被「過去的紗緒」所蒙蔽,她沒辦法看清楚紗緒的改變與成長。
紗緒這段時間在赤島家中所體會到的一切,已經讓紗緒能夠用「奇怪的孩子」來調侃自己,這點是悠作自己並沒有察覺到的,而織夜也不曉得的事實。
「可是我還真沒想到悠作先生能夠看穿到這種程度,請問我到底是哪裡做錯了呢?」
「原因有二。第一就是我當初說的夢之國。」
看她偏著頭露出了不解的模樣,與剛才那城府甚深的感覺完全不同,就像是個為了求知而露出疑惑表情的孩童般相當可愛。
「一般來說提到夢之國,想到的應該會是彼得潘那本童話。但妳自己卻主動提起了愛莉絲夢遊仙境,這就是妳第一個失誤。」
「……我無法理解。」
「彼得潘的故事是講述一群少年少女前往夢之國冒險的故事,無論是飛在空中或者是打敗壞人,那些冒險旅程幾乎是所有小孩夢想般的劇情。但是當我說出夢之國的時候,妳卻提到了愛莉絲。」
愛莉絲夢遊仙境,與彼得潘雖然同樣是童話,卻有著極大的差異性。
那就是身為主角的只有一個名為愛麗絲的女孩。
「……雖然同樣是幻想作品,但出現在愛莉絲夢遊仙境中的卻是『幻想國度』,並非我所說的夢之國,而且作品的結局,也是少女從夢中醒來的悲劇結局。」
因為這樣,那時候的織夜才會說出憧憬。
當她說著自己的理想時,悠作總覺得那並不是單純的想像,而是應該有著個更加具體化的人物存在。
所以,就算是到最後夢仍會醒來,仍然不得不去接受眼前的現實,但她還是選擇不斷地在現實中作著虛幻的夢,去看到「理想中的自己」做到「現實的自己」所做不到的事情。
「那個,另外一個原因呢?」
聽完後,織夜臉上露出了苦笑。
悠作看到了她雙眼所露出的神情,那是代表著已經全盤放棄的笑容,看樣子織夜已經不打算再繼續爭辯下去。
全盤挫敗。
雖然稱不上是最後的一擊,但悠作還是笑著說出了第二個事實。
「這個原因很簡單,那就是妳已經喜歡上這裡了。」
「…………」
原本以為僅能夠在夢中才能夠做到的事情,卻接二連三地由自己親身體驗了。
當理想漸漸實現的同時,所以她開始產生了疑惑。
那就是「什麼才是理想中的自己」這個問題。
「對理想已經放棄的自己,卻在這幾天不斷的體驗著從未去想像過的生活。
所以妳開始猶豫了,心中已經漸漸摸不清理想與現實的界線,甚至對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產生了疑惑。我想這應該就是妳煩惱的原因了吧。」
織夜原本以為能夠將希望寄託在紗緒的身上,讓紗緒成為自己夢中的愛麗絲,代替自己去經歷著冒險與夢之國度的故事。
然而這幾天在赤島家的經歷,卻是織夜用自己的身體,去體會原本只能在夢中感受到的事物。
充滿了驚奇與訝異的五天,不自覺地織夜正如同悠作所說的,開始摸不清到底理想與現實那條界線究竟在什麼地方。
以往堅持的事情,甚至願意為紗緒付出一切的想法,卻是在這幾天內如沙堡般開始不住崩潰
「真是的,悠作先生您到底要將人逼迫到何種程度才能心滿意足。」
不只是表面的作為,甚至連內心深處的想法都被悠作看穿的她,終於選擇了投降。
「一切都如您所說的,我的確是對小姐抱持著不應有的想法。但唯有一點是悠作先生猜錯的──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自願去做出的。無論受誰的指使,今天只要是為了小姐,我就能付出一切。」
沒錯,悠作只有一件事情在預料之外。
那就是織夜對紗緒抱持的感情遠比他所預料的深厚。
「幸福與不幸福……接下來我一樣不繼續說下去了。」
仿若那天與紗緒交談的最後,當悠作說完這句話後便起身離開了客廳。
但當他打開了客廳的門時,卻也同樣地有人正在偷聽著兩人的談話。
坐在地板上的紗緒早就已經泣不成聲,僅能任憑著眼淚不斷地自臉頰滑落。
不住啜泣的她,悠作僅在離去之前輕輕拍了下她的頭後就消失在兩人視線之外。
「小姐……」
一瞬間就理解了所有的事情,織夜在心中發出了嘆息。
不只是自己,甚至連悠作早就發現到紗緒躲在客廳外偷聽的事情也在他的預料之中。
(這個男人,還真的是……)
即使因為這「最後的壓箱寶」而露出了苦笑,但同樣止不住的還有淚水。
那位離去的青年,最後留下的禮物就是給予兩人獨處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