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吹拂，掀起了躺在大地上的黑塵。它們隨著風移動，掠過許多地表上的裂口，有的被吸引進去，有的則持續飄盪，直到最後回歸土地的懷抱。一雙高筒皮靴踩在大地上，凱勒斯‧泰德披著褐色斗篷，背著大背包於洞窟間旅行，斗篷下隱約可看見他穿著破舊的襯衫與長褲，均染上了淡淡的黑灰，但旅人早已習慣。
斗篷下探出漆黑的右手，凱勒斯掀開兜帽以讓視野更加遼闊。紅色的髮因平日旅行，沾染上的黑灰不比身上的少，故顯得黯淡。眨了眨銀白色的眼眸，他望著地平線上突出的數到尖刺，血狼蛛的領地已在眼前。人類稱那片叢林為「黑森林」，除了簡單明瞭以外，也有「一旦進去便見不到太陽，只能陷入黑暗」的隱喻。
但凱勒斯並不在意這種說法，應該說他根本不畏懼蜘蛛。望著自己漆黑的右手，旅人勾起無奈的微笑，這種黑與自己在洞窟裡見到的黑人皮膚不同，他們的黑是源自於以前生活的地區與體質所致，可自己的黑卻是完全的黑，宛如焦炭一般的驚人。他整隻右前臂已經看不到除了黑色以外的顏色，連指甲也是。
焦黑病，人類如此稱呼它。染上這病不會使人痛苦，但身體上會出現一塊小黑漬，隨著時間過去它會愈來愈大，直到整個身體都染黑以後，那人便會化作宛如地表上的黑塵死去，因而得名。這是除了蜘蛛以外的另一隱憂，但所幸不會傳染，且凱勒斯還發現到自己一染上焦黑病以後，體內似乎有某種變化，最明顯的例子就是蜘蛛不會想吃他。
踏著沉穩的步伐，眼前的黑森林正一步步放大。凱勒斯也覺得奇怪，當初他與人類一起生存於地底洞窟中，某次「黑寡婦部族」入侵洞窟，當時他知道自己即將迎來死亡，成為蜘蛛的餌食。但在所有人都死去以後，蜘蛛環繞在他身旁，就像在觀察、審視著什麼，最後便離去了──也在同一天，他知道自己得了焦黑病。
凱勒斯站在黑森林的入口，將兜帽戴上，握著隱藏在斗篷下的一柄彎刀，邁開步伐朝著叢林內部走去。據說血狼蛛部族曾經以「不殺未攜有武器的人類」著稱，儘管確認這項特質的代價是上千條人命，但可信度非常高。可是，最近血狼蛛好似解放了屬於生物的血性，牠們肆虐著屬於自己領地內的所有人類，過去僅襲擊盜賊團、軍團等有武裝配備人類的蜘蛛們，現在連手無寸鐵的居民也殺。
爬過一根倒在走道旁的巨大枯枝，凱勒斯拍掉手上的黑塵，地表上的龐大裂口頓時出現在眼前。與人類所居住的洞窟不同，這個入口大的誇張，長度幾乎可讓三十名成年男子並排進入，高度則少說有十公尺，非常的驚人。這讓旅人不禁嚥了口口水，沒錯，活到現在都是焦黑病拯救了自己，但一直以來他遇到的都算小型蜘蛛，這洞口卻非比尋常，很顯然「女王蜘蛛」也在這裡。而牠的存在也顯示出這座「黑森林」為何如此死寂。
忽地背脊一涼，凱勒斯轉過身子發現名女子站在不遠處凝視著自己。她有著白色的及腰長髮和紅眸、穿著輕便的黑禮服、赤腳踩在黑塵中，似乎不介意它會弄髒自己白皙的雙腳。旅人與她四目相望，他不明白，為何自己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而且剛剛就像是有人要從背後突襲自己，他以為是蜘蛛，結果轉過身去卻是人類？還是個女人。
這種感覺……凱勒斯皺眉，就像當初被黑寡婦審視一樣，令人緊張。
眼前的女子非常美麗，但凱勒斯明白，自己並不是因為女子的面容而緊張，而是另一種感覺──就像被掠食者盯上一樣。當初黑寡婦望著自己時，他從蜘蛛的瞳孔中察覺到渴望、殺戮與飢餓。這次他在女人身上查覺到同樣的緊張，但紅眸並未透露出任何渴望，這是理所當然的，她又不是蜘蛛。
「人類，你來到這裡何事？」白髮女子問道，語氣充滿不悅。
凱勒斯嚥了口口水，他還是不明白為何如此緊張，「我來找血狼蛛。」
瞇起紅色的雙眸，「為什麼？蜘蛛寶藏？」
「不，因為最近牠們開始殺戮人類。我想知道牠們行徑大變的原因。」凱勒斯轉過身面對著女子。
「就因為這種原因，你孤身來到蜘蛛的領地。」白髮女子淡淡地說：「想死？」
「蜘蛛不會吃我。」凱勒斯說道。
女子揚眉，凱勒斯似乎從那紅眸中感受到一股……嘲弄？
凱勒斯緊握斗篷下的彎刀，眼前的女子實在詭異。首先是那種奇異的感覺在警告著自己、再來她稱呼自己「人類」，有哪個人會稱呼對方為人類？而最怪的地方在於，這女人竟會孤身出現在這森林。這裡可是血狼蛛的領地，除了焦黑病的感染者以外，還有誰會接近這裡？
望著女子的四肢、頸部與臉部，均沒有沾染上焦黑病的跡象。與她腳上染上的黑塵不同，染病的黑點是純粹的、沒有瑕疵的黑，如果是在她那白皙的皮膚上尤其明顯。但……完全沒有，也許是隱藏在她的禮服下，可凱勒斯不敢放鬆。這女人給人的感覺非常恐怖──就像蜘蛛一樣。
「蜘蛛為何不吃你？」女子微笑問道。
凱勒斯望著那妖艷的笑容，感覺內心又更加沉重。
「我不知道。」斗篷下探出一隻黑手臂，「也許是因為『焦黑病』。」
「……焦黑病。」女子沉思了一會，「你好像不知道那東西是如何染上你的？」
旅人一愣，這不是現在人類都在研討的問題嗎？除了蜘蛛，焦黑病是隱憂。儘管它不會傳染、且僅有少數人會感染，但仍威脅到人類的生存。在迪薩斯特大陸上的人類已經非常稀少，因此現在他們正盡一切可能地讓更多人存活，雖然可能趕不上蜘蛛掠食的速度，至少也不要因為這種奇怪的病而使人類更加稀少。
「你真的不知道。」女子瞥了斗篷一眼，「脫掉。」
凱勒斯一愣，「什麼？」
「你身上披的那塊布，脫掉。」女子指著凱勒斯身上的斗篷，「我不喜歡那種遮遮掩掩的布料。」
「這是必須的，女人。」凱勒斯瞇起雙眼，開始確信這女人絕非人類，「在這種一陣風便會颳起地上黑塵的世界，我需要它來維持自身的整潔。」
女人鄙夷地望著他，「哦？我很好奇它能讓你維持多少整潔。」
凱勒斯一愣，但現在不是討論斗篷的問題。他幾乎已確信眼前這女子並非人類，她稱自己為人類、知道他們所不知道的事、而且稱斗篷為「那塊布」。可是這世上除了蜘蛛與人，難道還有其他物種？某種不知道斗篷的人嗎？但迪薩斯特大陸的確是被蜘蛛所稱霸，除了牠們應該只剩……人類了才對。
除非……「妳是蜘蛛？」
白髮女人詫異地眨了眨眼，「雖然多少有跡可循，畢竟我不了解的事還很多，可是你好像比一般人還要敏銳。對，我是蜘蛛。」
絲毫不掩飾反而讓凱勒斯更加警戒，他不怕蜘蛛吃自己，但會幻化成人類的蜘蛛這還是頭一次見到。這女人是血狼蛛？她是女王嗎？不對，據人類對蜘蛛的了解，女王通常只會讓底下的掠食者們出動，牠們鮮少會親自出馬掠食人類，可說是幾乎沒有。
但，人類對蜘蛛又了解多少？在這種被變相統治的世界，他們甚至無法專心鑽研蜘蛛的生存模式，現在的世界連生存都很困難。食物與水異常可貴，他背包裡的木罐子只剩下三個，那是他相當寶貴的水，拼命要保護的東西。在這種生存困苦的世界中，還有誰會去研究蜘蛛的習性？他們其實根本不了解蜘蛛。
「血狼蛛？」凱勒斯試探性地問道，漸漸抽出藏在斗篷下的彎刀。
望著正在微微晃動的斗篷，女子瞇起雙眼，「所以我不喜歡那種布料，人類。那讓你覺得可以偷襲我，它讓你覺得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
凱勒斯一愣，忽地瞪大雙眼，他感覺到某種「力量」正在壓迫自己，眼前的女子什麼都沒做，僅僅淡漠地望著自己，甚至連手指頭都沒動，可這股威壓感就像無中生有般，強勢地佔據自己心頭，迫使自己放棄希望、放棄偷襲的念頭，屈服於眼前的她，屈服於掠食者。
屈服女王。
「我是蕾。」白髮女子淡淡地說，「蕾‧坎緹娜。很顯然你真的不知道我們為何不殺『黑色旅人』，因為你們有毒。」
「……毒？」凱勒斯頑強地抵抗那股壓迫感。
蕾微笑，「焦黑病會讓你的皮膚與肉質帶來毒性，所以我們不會去吃你與其它染病者。」
焦黑病會讓自己有毒？凱勒斯驚愕地望著蕾：「你怎麼會知道？」
只見她聳聳肩。凱勒斯感覺到那股莫名的威壓忽地消失，蕾走過自己身旁，旅人甚至隱約聞到一股芳香，她踩在佈滿細碎枯枝往洞窟內部走去。旅人尾隨在她身後，他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可是蜘蛛們似乎知道焦黑病為何會發生，而眼前的女子是蜘蛛，她知曉這一切！
「你不需要照明，對不對？」蕾淡淡地問道。
「是。」凱勒斯點點頭。
這是他染病後的奇異體驗之一。有時在他疲勞的時候，只要靜止不動一段時間，會覺得自己的身體忽地湧進活力，使他不再那麼疲勞。且染病後關於周遭的一切他都能看得更清楚、能搬動更重的岩塊、跑得比常人還快。他並未遇到其他染上病的人，但自己確實是如此──染病，使他變得更為強大。
洞窟中窸窣的聲音不絕於耳。凱勒斯只需要一點光源便能看清周遭，而這洞窟中有著會發出淡光的苔蘚與石頭，儘管只有淡微的光，但也使旅人足以視物。這洞窟與人類居住的洞窟大同小異，但周遭多了些白色的圓形物體，很顯然是用蜘蛛絲綑綁起來的……人？他盡量忽視這些東西，腳下不斷傳來劈啪的聲音，有的很硬、有的一踩即碎，旅人不敢猜測他踩的到底是什麼，也許是樹枝？也許是……
除了眼前自稱「蕾」的蜘蛛與窸窣的聲音以外，凱勒斯沒有見到其他的蜘蛛。他心想蕾在這裡也許是非常強大的，難道她是女王？這麼想也有可能，可是女王為何會出現在黑森林裡？她出來做什麼？人類對於「蜘蛛女王」的見解是從來不出門，果然是錯誤的嗎？
蕾朝著某個洞窟一拐，凱勒斯趕緊跟上。在走入那洞窟時他詫異地眨了眨眼，剛剛在外頭隱約見到的苔蘚，在這裡是佈滿整個石壁。往頂端望去可知這洞窟呈圓弧狀，翠綠的苔蘚沿著頂部化作一條條綠線撕裂了黝黑的石壁，而中間則有做石製的王座，在兩旁則站著人──化為人形的蜘蛛，且他們對自己透露出厭惡的眼光，但對於經過他們身旁的白髮女子，則是謙卑的行禮。
這就是蜘蛛的世界？凱勒斯望著白髮女子踏著沉穩的步伐，登上王座，可是為什麼會是王座？
在蕾登上王座以後，底下的侍從抬起身子，一名紅髮女子問道：「女王，他是誰？」
「被黑子玷汙的人類。」蕾雙腿靠攏，手放在大腿上望著凱勒斯。
「吾王，他持有武器。」光頭、眼下有著不明文字刺青的壯碩男子說道。
「我知道。」蕾淡淡地說：「人類，你似乎想知道……『焦黑病』的事。」
蕾念到焦黑病時顯得彆扭，相當不習慣這種說法。
「是，被黑子玷汙是什麼意思？」凱勒斯皺眉問道。
紅髮女子瞪了他一眼，旅人不禁嚥了口口水，現在這種場景很難想像這三個人都是蜘蛛，尤其是……蕾，她竟然是血狼蛛的女王？
「黑子是汙染這個世界的主因，土地、空氣、天空與生物。」蕾淡淡地說：「它是你力量的泉源，同時也是讓你染毒的主因。」
凱勒斯望著自己漆黑的右手，隱約瞥見王座旁的男女瞪大雙眼，「為什麼有黑子？」
「不知道。」蕾的語氣依舊淡漠。
凱勒斯嘆口氣，「所以只要我在外頭一日，黑子會加速我的惡化？」
紅髮女子雙手交叉，「染病以後不會再惡化，畢竟你是利用黑子來強化自身，所以它不會再惡化你。」
「黑子挑選合適的人選給予力量，同時也約束你。」光頭男子接著說：「你只有五年，從你那隻手看來你已經染病兩年了。」
凱勒斯一驚，什麼？只有五年？這從來沒聽說過。
「我要怎麼做才能擺脫焦黑病？」凱勒斯急急地問道，音量大到連洞窟都傳來回音。
「閉嘴，人類！」紅髮女子怒斥，「女王讓你進來這裡已是莫大榮耀，不要得寸進尺。」
蕾嘆口氣，「去蜘蛛的部族看看吧。迪薩斯特大陸被四個部族佔領，『血狼蛛』、『黑寡婦』、『毒悉蛛』與『漫遊獵者』，我想會有其中一族給你答案。」
凱勒斯當然清楚，他以前的洞窟便是在黑寡婦的領地內。自己在大陸上旅行了兩年，但活動範圍也僅僅在於黑寡婦的領地，這次前來血狼蛛的領地是因為牠們的異變前來探查，旅人知道蜘蛛不會吃自己，於是想來探討蜘蛛的生態。人類對於蜘蛛的了解實在太少太少了，他想知道更多。
這股求知慾幾乎淹沒了凱勒斯。他望著端坐於王位的蕾，還有守在王座旁的兩名「騎士」。原來蜘蛛是可以幻化成人類的，而且連焦黑病他都有進一步的認識。在這被蜘蛛統治上千年的迪薩斯特大陸，人類早已不敢輕易踏入屬於蜘蛛的領地，因為牠們是掠食者，站在食物鏈的最頂端。
但現在他知道的知識已經超越人類所知。可是他想知道更多，凱勒斯想知道蜘蛛們的社會是如何演變、想知道千年前的歷史、想知道焦黑病該如何根治。那幻化成男子的蜘蛛說「黑子挑選合適的人選給予力量」，那之後呢？貌似他們也不清楚。
但至少有一點他們是清楚的，蜘蛛的生態。
凱勒斯嚥了口口水，望著王座上的蜘蛛女王，「請問，您是否可以與我一、一同行走於大陸上？」
這次，凱勒斯在那紅眸中看見了厭惡與鄙夷，而隱藏在那之後的……
是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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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