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Alnathewfus
「女兒，來我這裡。」
「是。」
「告訴我妳的名字。」
「薇露娜．亞娜修菲絲．阿露西安。」
「亞娜修菲絲，妳美麗的名字，」男人負手，低頭，「指的是什麼？」
「堅忍、勇氣與睿智，父親。」少女仰頭，回答。
「妳可配得上它？」
她深吸一口氣。
高大的男人緩緩抬起右手，張開手掌，如往常那般，舉向她的肩膀。突然間，他停下，不再這麼做，反而甩開自己的手臂，犀利的雙目炯炯凝視她潔白的臉孔。
「證明給我看。」他道，「證明妳是我的誰，阿露西安家的誰。」
「是。」
少女的羽翼完全伸展。
❉ ❉ ❉
❉ ❉ ❉
片刻之前，我才從一片恍惚間恢復過來，頭腦像是進了滾燙的蒸汽，盲目地旋轉。自從聽了那些話以來，我已經記不清自己是第幾次回顧這種感覺了。深知那是許久以前之事，可父親的聲音與他凝視我的眼神仍跟著我到天涯海角，彷彿成為我的一部份。
我收回心神。儘管這個世界也存在月亮，我眼前仍一片黑暗。四周傳來聲響，相信一定有許多類似蟲子的生物棲息在樹上，但牠們的聲音宛若繁星間的微波，其之特別，頻率之奇異，是我從來無法想像到的。它們彷彿約定好，一起遮蓋其他一切動靜。
我們賽那法西能透過樹葉風聲、小草磨蹭、以及維管束內水與氣泡的聲音，傾聽到植物的想法；知道他們的健康或憂鬱，知道他們追逐陽光的渴望，和穿破岩石，尋找水源的意志。
可是，現在我聽不見。微風在吹，枝椏依舊擺盪，我卻一無所知。我甚至懷疑這裡並非實際意義上的森林，只是看起來相似，而完全不同的別的東西。
我忍不住思考，也許「他們」一點也不想被我們認識。
「薇露娜多雅（註一），前方，目測一百呎開外的光點已經停止移動約六分刻（註二），在下方，對我們的行動沒有任何反應，請指示。」
「能穩定看見光點，前方必定有空隙，再觀察一下，然後前進。」
「薇露娜多雅請小心，前方的光影軌跡詭異，地形與這裡並不連貫，我聽見水聲，與風的呢喃，它不歡迎我們。」
我身旁的伊攸回答。他跟我一樣按著劍柄，羽翼收覆在體內，身體包在暗色緊身裝中。他後面還有另外三個類似打扮的人，所有人都繃著知覺，靠近彼此，縮成一個小圓陣，我站在它的前緣，凝望與它對峙的漆黑。
「我明白。」我緩緩抽出劍，就像伺機而動的人類行者，悄悄踏出左腳，「亞娜隊，隨我走。」
伊攸與另三人低聲答應。我左手往前指，深呼吸，發出暗號；何時該停止，何時要轉彎，我們在平時就已培養出彼此的默契，我呼吸的聲音就是指揮我們五人的號角。
感覺似乎通過了一段樹木間較狹窄的通道，地上不時有突起石塊，以及錯縱的植物根，我們必須神經兮兮的躍過它們；抬頭一看，同伴所說的光點仍停在不遠處沒有移動，可在黑暗中我仍估不出這片樹林的規模。我以劍間撥動垂下的藤蔓，測試反應。它一動也不動，唯有被我挑開。難道這棵樹不是「他們」的一部份媽？我皺眉，調整呼吸，讓自己氣息緩慢、滯伏，告訴伊攸這些枝椏並不簡單。
「他們」的確是。
幾刻鐘前，我們的隊伍遭遇了一株龐大的「他」──赤棕色的樹皮，鮮豔綠色的樹葉，葉梢尖端就像劍鋒一般鋒利，幾乎能切開山中嵐氣。沒錯，他會動，那棵四個人高，長有十支以上大枝幹的樹木會動！他以畫圓的方式高速甩動枝幹，樹上之葉畫作無數尖銳的短劍，我們應變不及，歐黛西被他劃傷了手臂，悶哼一聲。
我趕緊帶著夥伴遠離那棵樹，我直覺他會乾脆連根拔起追擊我們，當下決定帶領同伴們往月光照射不到的岩壁下方尋找掩護。
不過是歐黛西以自己的光本源點亮照明球，照亮那棵樹而已。
儘管立刻熄滅光源，在那一瞬間仍看見她驚駭的表情，想必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敵視我們賽那法西的植物吧。我跟她一樣。可另一方面，我也很清楚，無論如何再想要建立溝通，對這片峽谷中的森林而言，我們就是入侵者。
❉ ❉ ❉
「噓，小聲點，這裡四周都是樹，一定還有剛剛那種劍葉樹。」我們暫停移動時，隊伍裡不持任何武器的齊德說道。
「植物之間是會交談的，就像他們在天不落星（註三）的同類一樣。齊德，你仔細傾聽風聲，或者蟲鳴的變化。」我低著嗓子，對伙伴指示，「伊攸，你繼續觀察那七顆光點的位置……是我的錯覺嗎？光點變成九個了。」
伊攸湊在我耳邊道：「正確來說，是兩團光點。右後方和左方遠處，也另外有兩、三團類似的光點。薇露娜多雅，我猜那是生物螢光，植物的。」點點頭，我相信他的眼力。
這裡是一小片林間稍微空曠之處，地勢向一邊傾斜，應該是峽谷內一處斜坡。我們抬頭可以看見稀疏的星空，那林冠開口的形狀就像個漏斗，將夜裡昆蟲的鳴叫聲集中在此，使傾聽更加困難。我不禁慶幸到目前為止沒發現任何大型野獸的蹤跡，但或許，牠們正躲在某處窺視著，就像那些會動的植物一樣。
「歐黛西，妳的手臂沒事吧？」
「沒問題的，別擔心。」我走到歐黛西身邊，菲歐南正在替她包紮。話雖如此，後者為她纏上數層止血纖維，「傷口有點深，幸好植物沒有毒。妳先不要用這隻手臂。」
「……好。」我幾乎能看見她皺眉忍痛的模樣。
「我們的乾糧存量還夠，我打算把這裡做為亞娜隊臨時根據地，再看情況派一人聯絡其他隊，並向本部回報狀況，各位有意見嗎？」
「根據地沒有光，可不行。」齊德接續我的話，指尖點亮微弱的光亮，勉強照亮他的臉，「薇露娜多雅，蟲鳴聲沒有任何變化。」
很好。約莫十刻鐘前，接收到尼羅斯隊的魯達西通訊（註四），說他們將蟲聲完全視為背景音。如果再沒有特別的狀況，我就會考慮專心注意風向。
「什麼時候你這個拿弓的火本源居然控制得比用光本源的人高明了啊？」菲歐南打趣道，齊德得意的微笑，反倒使用光本源的歐黛西有些羞愧地低下頭去。
腳邊有一塊岩石，我踩上，確定沒有危險後，就讓歐黛西他們坐下，稍作休息。
所有人各自進行分配到的工作，思考著自己的事情，沒人願意多說些什麼。我也不禁想起臨行前父親的提醒，想起他告訴我，若有任何不妥，就別再停留，立刻張開翅膀撤退。我閉上眼睛。
──任何族人都不能有意外。
父親，那樣做，真的好嗎？放棄這座森林，流浪的我們，在這個未知的異世界，還有別的機會嗎？
一陣衣物摩擦聲。伊攸靠到我身邊，悄聲道：「薇露娜多雅，我有疑問。」
「請說。」
「我們今夜出動整整十五隊的伊利菲斯（註五）探索這座森林，已如此之久，卻沒有任何一隊與植物溝通成功的回報。我懷疑這究竟是不是真的森林。」
「我的想法跟你相近，伊攸。可是……他們確實是植物。」
「這裡不再是我們熟悉的天不落，眼見不能為憑。」伊攸半瞇起眼。
「就算如此，我仍相信這世界一定存在我們賽那法西可與之共存的植物。」我態度堅決。他一怔，緩緩地深呼吸，道：「我並沒有質疑多雅的信念，多雅是值得我們追隨之人，伊攸不曾懷疑過。只是……」
「只是？」
他那雙淡金色的眼瞳看向我，「薇露娜多雅身為亞幕多爾（註六）的女兒，現在應該待在他身側，協助決策，而不是同我們一般深入危險之境……薇露娜多雅，與他族建立溝通，是唯有領袖才能辦到的事。」
領袖，必須建立溝通。
我凝視他。
接著轉頭，視線掠過齊德、菲歐南和歐黛西的面容。我是他們的領袖。
一股強烈的意念從心中湧上我的口，我要對他說，我不顧其他長老的反對，也要親自探索的理由！
「我──」
話還沒出口，四周突然一片明亮！歐黛西驚呼一聲，伊攸臉色鐵青，瞪視不遠處。
一片，一整片的那種發亮植物，其發光的特化葉子從四面八方正對著我們！在他們後面，還有兩、三棵劍葉樹，以及更多木質、長著藤蔓，說不清是什麼的植物。我們從地面上被包圍了！
「所有人現出翅膀，準備起飛，我們緊急撤退！」我大喊，背上一陣搔癢感，我淡綠色的羽翼出現，夥伴們不再猶豫，拍動翅膀，雙腳紛紛離地。
「我殿後！」
果然，還是失敗了嗎？
無依的我們，唯有落荒而走……
「我一直在觀察你們......」
「什麼！？」身體一震，不由自主的懸在起飛的一瞬間，我知道其他人也是同樣驚駭，那並不是我們任何一人的聲音。
歐黛西的光球照耀下，我們眼前一棵長有無數氣根的大型榕樹正在搖擺。
「……你們，賽那法西。」
他說。
（續）
《入侵的亞娜修菲絲》
註零｜賽那法西｜又稱天空精靈，是一支背上長有羽翼的類人形種族，能飛行，並以神奇的自然之力與植物溝通。註一｜多雅｜賽那法西語言中對於女性不分年齡的尊稱，相當於「小姐、女士」；男性對應為「多爾」。註二｜分刻｜賽那法西的時間單位，約1分33秒。註三｜天不落星｜賽那法西的母行星。在米德加爾特大陸的賽那法西於新南方曆1901年2月，因為失敗的星際空間跳躍而漂泊至此，迫降在北方厄伊萊峽谷。註四｜魯西達通訊｜以彈奏「魯西達琴」（一種特化的豎琴）傳出高頻超聲波傳送至極遠之地的通訊手段，用於遙距聯絡；同時也是一種音色優美的樂器。註五｜伊利菲斯｜賽那法西的戰鬥群集，地位與功能相當於阿斯嘉特冒險者和正規軍的混合體，有多種分系。厄伊萊峽谷的探索隊全部都是伊利菲斯成員。註六｜幕｜賽那法西聯合（城邦）的領袖，透過民選產生；薇露娜的父親伊多士．阿露西安原是星際探索艦「伊爾號」的艦長，在空間跳躍失敗後，由族人推舉成亞（代理）幕暫代領袖一位，後終成為正規的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