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種被全世界遺棄的絕望感。
像是無法脫去的厚重冬衣緊緊裹住了無助的林茵,不讓她掙脫。
雙腿無力地顫抖,林茵多想要就這樣蹲下來環抱住自己,藏匿在自己的世界裡不再理會外界的事物,獨自與孤獨為伍。然而,這是不行的,她不能在這個時候脆弱。
只要把自己掩埋進膝蓋之間的黑暗,她就可以假裝一切都還沒有發生過。假裝她不是身處在這個寒風冷冽的阿斯嘉特、假裝她沒有跟荒木哀發生爭吵、假裝他們還在回家的路上。
他是因為我的任性而拋下我了呢?是因為承受不了那些一而再發生的爭執嗎?又或著是在她所不知道的哪處出了什麼事了嗎?林茵的腦袋裡面無法遏止地打轉著負面的念頭。
她扯了扯自己的髮尾,頭皮的刺痛感讓她稍微脫離了那無限下墜的深淵,劇烈地深呼吸,把喉頭深處再一次湧上難以呼吸地哽塞給吞下去。仰起頭將快要滑出眼眶暈開視野的眼淚給逼回去。這個時候不許哭。她不能只是因為沒看見荒木哀,就覺得對方已經拋棄了她。儘管那些畫面都真實地讓她好恐懼。
林茵鬆開了掌心,上頭明顯的甲印刺得皮膚發紅。那張紙條被她捏皺蹂躪得不成樣子。她再次打開來看。重複讀了兩遍三遍、五遍七遍。不斷確定荒木哀只是外出一陣子而已。
只是一陣子而已。荒木哀一定會回來的。她這麼說服自己,按捺住了現在就衝出去在路上邊跑邊找荒木哀的衝動。
迷失的時候最忌諱四處亂闖,因為這樣有很大的可能性會與尋找自己的人交錯而過,所以待在原地,像個孩子一樣抱緊懷裡的泰迪熊,等待遺失了自己的大人會回過頭來尋回自己。
返身回了旅店,林茵坐在公眾休息區的椅子上,正對著旅店大門。她的懷裡空蕩蕩地,會填滿她缺少的右半邊心跳不知去向,也沒有抱枕之類的足以充當慰藉,她想環抱自己,但公眾場合不適合。不想回去房間,想在荒木哀回來的第一個瞬間看見他。
好冷,真的好冷。她望著旅店門口,心裡浮起了這麼一句話。
荒木哀在外面行走。路途上不斷有人一言不合就動手打架。有的甚至演變成了混亂的群架,連好心勸架的陌生人也一並被波及,成了裡面互毆的對象。
他冷冷地看,避開了那些可能起爭議的地點。
冷風不斷地吹,他內心裏面的幽暗之處開始躁動不安。他想起了那個女性。與他有至親血緣的女性。杏──他在心裡喚道。投水輕生的杏與那些醜惡的財團嘴臉似乎都浮現在他的面前。
而當初深陷湖水之中的冰冷潮濕感,似乎也竄上他的皮膚。明明處在陸地卻像是浸在水裡一樣。衣物沾了水之後沉重地拖著他下沉,水淹進肺裡、阻隔呼吸、喉嚨嗆辣的疼痛似乎都再一次鮮明了起來。
荒木哀的臉色更冷了。他的眼睛裡面再沒有面對林茵時的溫情,冷酷地讓人卻步。
繞了一圈,一無所獲的荒木哀回到旅館。
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坐在沙發上的女性。她看起來很脆弱,就像是風雨中輕輕一折就會斷裂的花。他走了過去,影子照在她的身上。
林茵抬起了頭,花了幾秒端詳荒木哀的面容,然後一躍而起抱緊了他,在耳畔支離破碎地重複。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林茵。」他伸手搭上她的肩。
林茵抬頭看他。那是一種直覺。直覺告訴她不要讓荒木哀把話說出口比較好。可是她像是被冰凍了般動彈不得。因為荒木哀的眼睛好冷。比她剛剛獨自身處在這裡的時候都還要冷。
他不得不承認,他喜歡林茵眼中閃爍恐懼混雜著不安抗拒卻還是等待他下一句話語的表情。那會有讓他摧折這朵花的衝動。
「林茵,妳恨我嗎?」
林茵的表情呈現了一片空白。他摟著她,撫摸她下意識顫抖的背脊,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
「……」過了好片刻,林茵才勉強地開口,「哀在說什麼呢?……」
「我問,妳恨我嗎?」
荒木哀在她的耳畔,一字一句重複。
啪──理智崩斷的聲音。
她恨荒木哀嗎?林茵這麼自問。
曾經是怨過的。法國與日本的距離太遙遠了。遙遠到他們相差了至少八個小時的時差。她醒的時候,他正準備要睡了;他醒著的時候,她還在睡眠之中。他們的世界只能短短地在日與夜的交界之間交錯幾個小時。
距離造就不了美感,在脆弱的時候,距離變成了讓人憎惡的東西。
好幾次她躺在房間裡面,卻只能抱著自己的枕頭,幻想他就在她的身畔將她擁入懷中。然而空蕩的床與空氣只是一再提醒她事實並非如此。那時候她的脆弱從來沒有跟荒木哀說過。
這不是一句「我想你」、「我希望你來陪我」就可以解決的事情。機票、時差、彼此的工作、各自的生活都必須要兼顧,不可能這麼任性地說來就來、說相伴就相伴。
尤其是荒木哀如果在趕稿的工作期間,那是冰冷地不近人情。她打來的電話會被拒接或是直接掛斷。就算接起來了,他的口氣也很差,極度不耐煩地說他要工作,讓林茵不要吵他。
於是她就安靜了,靜靜地等待他想起她的存在。
一直等到荒木哀工作結束,他才會打來,充滿歉意地道歉。
就算是他們候鳥模式各自居留彼此國度的時候也是如此。在法國是一樣的狀況;在日本也是一樣。
不斷重複著傷害的惡性循環。
她試著用各種各樣正面的理由勸慰過自己,那是他們相愛必須要跨過的難題。她的依賴性比平常人更重,那起源於她的幼時失親,加上戀愛中的女人總是患得患失的症候群,她都可以解釋是自己的任性。
然而荒木哀還是刺傷了她。
傷害是人際相處的一環,林茵是這麼相信的。交往不可能全然只有正面的東西、彼此碰觸、戳刺傷口也是如此。只是人不是石頭,有血有肉的人怎麼可能不受傷。
自我痊癒的過程需要時間。而相愛就是彼此磨合的過程。他們的爭執很少,但每一次都很劇烈。可是誰都沒有想過要提分手。情感不是遊戲,分手不能當作攻擊對方的武器來使用。他們都很自制。
林茵一直相信努力經營,最終會有個好的結果。
妳在害怕甚麼?低沉的話音伏在她的耳邊。
她在他的懷裡大哭。將那些委屈的眼淚通通流光。
荒木哀摟著她,傾聽她伴隨著啜泣的話語。
偶爾細細地在間歇的時候說一點自己的事情。
他們好不容易相愛。
這一次,仔細地分享彼此的所有感受。
請讓我看看,你/妳所看見的,深愛和離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