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加長型的銀白色轎車,寧靜地遊走在住宅區之中。
靈活地行駛在狹窄的道路上,可見駕駛擁有高度技巧,彷彿整台轎車都成了自己的雙手雙腳,毫無窒礙地穿梭於大街小巷。
小百合對於窗外那羨慕的眼神,可說是達到厭煩的程度了。
(什麼嘛,不就是個學校的社團活動……)
從小,她就被教育成凡事都得立於人上。
但在音樂社之中的待遇,卻是遠比想像中還要來得差勁。
甚至,還輸給了那個不起眼的亞季。
這是要她如何能夠忍受呢?
「哼!」
當轎車轉進了一處,擁有廣大庭園的豪華宅邸,自轎車走下的小百合,卻是沒由來地一記鼻哼,讓駕駛與隨侍在旁的侍女們,臉上頓時流露驚慌的神色,誤以為是否是哪出了差錯,惹得這位神原家的獨生女不快。
隨口應答了幾句,敷衍了隨後前來的管家,小百合回到家中的第一個要求,就是要前往神原家自豪的大浴場,洗去練習後的疲勞,以及心中的不快。
畢竟,在這個不管做什麼,都會淋沐在人們視線之中的家,唯一能讓自己感到放鬆的,也就只剩下沐浴的時間了。
躺在高級木材製成的浴池,煙霧裊裊之中,她闔上雙眼,放鬆全身上下的力量,任由溫度適中的熱水,來撫去諸多煩惱。
意識,也就隨著不住上升的熱氣,漸漸脫離了身體的掌控。
(身為神原家的人,就要有足以匹敵神原家的驕傲!)
出身……驕傲……
(光是會拉幾個弦,就想成為天才?原來妳的選擇這麼膚淺。)
天才……膚淺……
(想用音樂成為神原家的一份子?那麼就繼續練習,不准停!)
成員……練習……
(少年組的冠軍是──神原小百合!)
冠軍……勝利……
(既然妳覺得家族比音樂更重視,我們之間的關係就到此為止了。)
重要……分離……
「────!?」
猛然一怔,小百合瞬間從朦朧的意識,回到了現實之中。
眼前所見到的,仍是熟悉的浴室。
「……真是的。」
看著泡皺的皮膚,就算覺得無奈,也得等上十幾分鐘,才能恢復原本的模樣。
唏哩地自浴池中站起,讓水珠恣意滑落身體表面,小百合穿上了放在一旁的浴袍,卻是不經意地回首,看著偌大的浴池。
「剛才……好像做了個夢……」
走進神原家的廚房,無視於侍者們投注在自己身穿浴袍這番姿態的視線,她打開了冰箱,毫不猶豫地拿起兩公升裝的紙盒牛奶,撕開瓶口便直接對著嘴,咕嚕咕嚕地喝了起來。
這看在服侍神原家多年的管家眼中,可是直嘆氣,搖頭個不停──但他並不會將心中的不滿表露在外,僅微微低垂著頭頸,默默站在廚房門口,等待著小百合將手中的牛奶喝完為止。
但,不管剛洗好澡會有多麼的渴,小百合也是不可能一口氣就將手中的牛奶通通喝光。
暫告歇息,放下手中的牛奶,便是佇立於原地。
連頭也不回地,始終保持緘默,就是為了等待管家開口的瞬間。
──懂得察言觀色,這可是身為全體侍者之首的管家,所必備的能力。
「預計在下週回來的老爺變更了行程,下次預定則是在三個月後。」
「知道了。」
語氣間不帶任何的感情,彷彿機械般制式地回答。
她知道,自己的父親多半又是跑到地球上不曉得哪個國家,賺上更多的錢。
因為,這不是第一次,也絕非最後一次。
「另外,老爺還有提到一件事。」
「說。」
「老爺已經將一筆金錢,匯到了小姐的戶頭當中,希望小姐能買自己喜歡的禮物。」
哪一年不是這樣?需要特別報告一聲嗎?──小百合只是白了這位管家一眼,卻未多說任何無謂的言語。
並非是攸關對錯,因為管家也只是按照命令行事罷了。
「今年不用在家裡準備宴會,我想到外面用餐。」
「是,我馬上就安排。」
一個鞠躬,管家很快地就消失在小百合的眼前。
只有必要性的言語,才會傳達至必要之人。
沒有任何的好惡,也無須表達對於內容的看法。
這,就是他的職務,也是身為管家的理由。
(真是差勁透了……)
將紙盒中最後的牛奶灌入口中,她這番話的對象究竟是誰,無人知曉。
當天夜裡,寧靜的住宅區之中,早已不現過餘光華。
佇立在房外的陽台上,小百合手中捧著的,是一本專業取向的小提琴樂譜。
並非坊間所能買到的大眾化教材,在她手上的,是特意聘請專業人士,專門為了小百合這個人所編輯的,獨一無二的存在。
甚至,不僅是原先就寫滿了各種量身訂造的譜曲、技巧,小百合更是在不斷的練習當中,添加了無數文字,僅因她認為這些是最適合自己的解讀。
孰料,這些不為人知的努力,卻仍無法讓她成為音樂社的主要幹部。
就連正式出賽成員都不是。
(這一切……都是日瀨的錯!)
於夜色之中,那雙彈奏小提琴的手,第無數次地在教材上添加了最新的註解。
隔天,當她就和往常一樣,走進社團教室時。
來不及向社團中的前輩們打招呼,手中的東西也還沒放下,耳中就傳來了一陣怒吼。
「日瀨!我說了多少次,這邊要記得先等個拍子,再讓右手換位!不然,下一段就會因為左手擋在那,妳一輩子都沒辦法彈到正確的鍵!」
「是、是的!」
在鋼琴旁,多了個既熟悉,又顯得異常陌生的面容。
那是經常會出沒在社團教室中,卻不曾見到他有過任何練習的社團前輩──七島翼。
(還需要別人教?真是可悲。)
即便亞季可說是相當可憐地,不斷承受著翼毫不留情斥責,光是這點程度,很遺憾的,還不足以挑起同情心,去憐憫那奪走原先應該是朝向自己,來自眾人欽羨目光的少女。
外表保持著平靜,小百合默默走到了平時練習的位置,稍微調整了下手中的小提琴,便將琴弓輕放到弦上,開始了正式練習前的調音工作。
這是一個習慣。
早已熟稔的樂器,並不需要如此頻繁的調整。
一連串的行為,只不過是小百合在提醒著自己,讓身心都進入演奏時的情緒、狀態。
「嗯?小提琴?」
倏然間,耳旁突然傳來他人說話的聲音。
專注在手中之物的結果,便是讓小百合驚異地發出可愛的悲鳴,如同花樣年華的少女。
「翼,你的任務,就是搞定日瀨。否則,剩下了兩個選擇,隨便你自己挑。」
「是、是,社長大人還真是恐怖……」
「我聽到了。」
和堂人唇槍舌劍了番,但這只不過是小小地回報以昨天那番脅迫的仇,翼聳了聳肩,回到了鋼琴旁,繼續監督起不得喘息的亞季。
「都說了要等一下,妳的記性根本就比鳥類還要糟糕!」
「對、對不起────!」
一場小小的騷動,惹來不少社員們的訕笑。
然而,這些笑聲,很快地就在堂人眼鏡底下冷淡的目光,頓時停竭。
(什麼嘛……)
不以為然的,還有小百合一個人。
壓抑著心中的不快,她打開的是沒有做下任何註解的樂譜,開始了今天的練習。
就在練習到第二首,小百合已經在心中草擬好了份,稍會要添入那本筆記當中的內容,這時,視線的一角,卻是注意到了一股略有不同的視線,正注目於自己手中的小提琴。
與其他人眼中,那充滿羨慕、欽佩的感情不同,這個人的視線,只是望著樂器與演奏者之間的交流,純粹地看著小百合的演奏。
(有意見,就說出來。只會躲在旁邊看別人出糗,真是低級。)
不滿地皺起了眉頭,小百合只是繼續著此時的曲目,不足以就此中斷了演奏的情緒。
「怎麼?看到她,讓你想起了誰嗎?」
只是來探望一下就快流下眼淚,那副模樣看起來,隨時都有可能馬上逃跑的亞季,麻生語氣當中飽含著戲弄翼的味道,一起看向了正在練習當中的小百合。
「有點。但是想跟她比……還嫩的很。」
翼接踵而來的嘆息,讓小百合演奏的舉動,訝然而止。
(「嫩」!?)
他說的,是曾經奪下各大賽事青少年組冠軍的自己?
不敢置信。
不敢置信!
小百合不敢相信,自己會有被這麼形容的一天。
「翼,對方生氣囉。」
這話雖是善意提醒著翼,可別過度挑弄著小百合的尊嚴。
但,其中又帶著些許幸災樂禍的意味,取笑著翼還是老樣子,說話總是不看當下氣氛。
「這是實話。」
孰料,翼並沒有察覺到麻生這番話背後的真意,反倒是正面迎向了小百合的怒火。
「再說,光是這點程度,就連我都能做到。」
這話才剛說完,倏然間,小百合快步向前,走到了翼的面前,一把就是將手中的樂器,塞入了他的懷裡,怒目橫眉地沒個好臉色。
「只是說說,誰都做得到!」
盛怒之際,她似乎也亂了分寸,忘記站在眼前的,是高上兩個學年的前輩。
對於小提琴的熱愛,也是為了長久以來苦心練習,她不可能原諒任何人,在這件事情上抱持著嘲弄的態度。
這份驕傲,絕不容許他人的輕視!
「是嗎……?」
翼接過了小百合的提琴,心中頓時百感交集。
但他,並未讓其他人察覺自己心中的思念,將提琴搭在肩上,另隻手舉起了琴弓,深呼吸口氣,便開始了演奏──
「什!?」
無須琴譜,也省略了去習慣每把小提琴皆具有的獨特性,當他的手一有了動作,音樂社之中,頓時響起一道優美的琴聲──這首,正是小百合剛才演奏的樂曲!
演繹出了樂曲中的優美,行雲流水般地傳達出深藏於樂譜當中的豐富情感。
小百合驚愕地望著眼前的青年,無法想像這會是印象中那位,每當來到社團,就只是一副懶散模樣的學長。
直到一曲終了,翼的臉上並非掛著愉悅的表情,略顯不快地將琴還給了小百合。
「妳說的沒錯,只是說說而已,誰都做得到。」
彷彿是刻意的,翼重複了一次方才小百合曾說過的話。
其中蘊含著的諷刺,卻是在場之人皆能感受到。
(這、這實在是……太、太可惡了!)
不住顫抖的身體,那是來自於心中強烈的憤怒。
彷彿成了個在眾人面前出醜的小丑,卻連一絲笑聲都無法吸引的拙劣演出。
理解到這點之後,更是讓小百合氣得滿臉脹紅,卻又無法將此刻即將爆發的情緒,發洩到任何事物之上。
「翼,適可而止!」
語氣不掩當中的斥責之意,就算翼是自己的好友,也念及到曾經在他身上發生過的事情,身為副社長的她,卻是必須得要看顧到所有社員們,不能在判斷之中,摻入任何的私情。
更遑提,此刻社團之中,早已蔓延起了一股動盪的氣氛,社員們各自停下了手邊的動作,個個是不住交頭接耳,眼神不時虧探著這邊的任何動靜。
在教室的最前端,堂人見到此時氣氛的流向正趨於不安,他連忙喝止了忘卻練習的社員們,繼續各自前一刻正在做的事,並以眼神示意著麻生,要她好好收拾這場騷動。
(嗯,我知道了。)
用以目光,回了一段無聲的言語,麻生走上前去,牽起了緊咬著下唇,彷彿存在不容於此刻氣氛的小百合,用著溫柔的聲音,試著安撫她心中的不快。
「神原,請別在意翼說的話。他只是有些比較特別的際遇,如果造成了什麼不滿,我願意和妳道歉。」
語畢,麻生回過了頭,看向了身後的翼。
這舉動很明顯地,就是要他加入陪罪的行列,但看似後者卻是不願領情的模樣。
「虛偽!」
甩開了麻生輕握住自己的手,小百合不願再多說,因為這只是繼續糟蹋自己的尊嚴。
留下了最後一句話,她收拾起小提琴,在尷尬的氣氛當中,默默地離開了社團教室。
見到那身影離去之際所留下的哀愁,翼多少也自知理虧,但他自認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只是將矛頭轉向了吐出嘆息的麻生。
「麻生,可不可以解釋一下『特別的際遇』是怎麼回事?」
深藏在心中的往事,可以的話,翼並不想再讓更多人知道。
那是為了不再掀起心頭的瘡疤,也是希望早已前往他界的若葉,不願受到更多的襲擾。
「我能說嗎?」
這巧妙的回擊,最終只迎來了翼的咋聲。
在神原家專屬司機錯愕的聲音當中,小百合只是回答了句「別管這麼多!你現在來接我就對了!」後,匆忙的腳步,筆直朝向校門走去。
即便眼淚成了眾人的焦點,在她的視線當中,依舊不顧其他人的目光。
(神原家的人,就算是當眾慟哭,也不能忘記心中的驕傲!)
現在的小百合,多少能體會到父親當時說出這句話的意思了。
流下眼淚,並不是懦弱的象徵;只要抬頭挺胸,就能贏得他人的尊敬。
──永遠不能讓自己以外的人,見到軟弱的一面!
「……神原?」
恰巧從教職員室離開的浩樹,正好目擊到了這一幕。
很遺憾的,這時候的小百合,可是全然沒有將心思放在他身上的打算。
望著她那離去的身影,剛才為了處理社團事務,並未待在教室中的浩樹,只是不解的撓了撓後腦勺,難以理解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 ※ ※
不同與往常的夜晚,今夜的小百合手中並未拿著教本,只是將自己裹在棉被當中,就連管家的呼喚都視若無睹,讓身體無聲無息地沉沒在黑暗之中。
(可惡!可惡──!)
「對了,麻麻。」
透過電話,正在向麻生請教大學考古題之中的難題,浩樹想起了下午發生的事情。
「下午我辦完社團集訓的事情,看到神原從社團那裏走出來,臉上還有哭過的痕跡。」
與平常那帶刺薔薇的氛圍有所不同,當時的她確如其名,宛如一朵美麗的百合──隨風搖曳,仍不減其清高的氣質。
「這件事說來話長呢……」
這句難解的話語,反倒讓浩樹更加不解。
到最後,他還是沒能從麻生口中問出什麼。
※ ※ ※
緊接著第二天、第三天……直到一週過去了,社團之中,再也沒有見到小百合的身影。
就算是亞季初次上陣,參加了地區規模的音樂賽事,她仍是告以缺席,並未參與對社團而言,相當重要的活動。
問了小百合班上的同學,他們也是面面相覷,回答著已經有好些日子,沒有見到她來學校的樣子。
由於這已經不是普通的缺席狀態,負責社團中雜役工作的浩樹問了教師們,他們也顯得相當無奈,讓他看了神原家捎來的請假單,並問起了小百合是不是在社團中發生了什麼事。
麻生那依舊是守口如瓶,看似堂人也禁止當時在場的社員,將這件事情告訴不相關的人士,浩樹知道的部分,只有當天社團之中,似乎發生了某些不愉快的事情,才會導致小百合滿是憤慨的離去,以及長期缺席校內事務。
不明就裡之下,浩樹被推舉成為了代表,前往神原家去探望小百合的情況。
孰料,在他眼前所呈現出來的浩大,讓這位社團公關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這、這也太大了吧……」
眼前那棟華美宅邸,讓浩樹緊張地看向了手中用社費買來的水果禮盒,不禁煩惱這份探望禮,是不是太過寒酸了。
孰料,就在心中大打退堂鼓之際,眼前彷彿正誇耀著其威嚴感的雄偉大門,在科學之力伴隨而來的刺耳金屬聲之中,緩緩開啟了。
「請問是先前曾連絡過的櫻井先生嗎?」
出現在大門後方,那位身穿一襲黑色裝扮的中年紳士如此說道。
先生什麼的,浩樹這輩子還是頭一次被這麼稱呼,讓他感到相當不自在。
彷彿來到了不甚相應的世界之中,他只能有樣學樣地,彎下腰向對方回以著鞠躬禮。
「是的,請問神原小百合小姐在家嗎?」
「小姐的話,已經恭候您的大駕多時。」
這位服侍神原家多年的老管家自報身分,隨即領著手足無措,四肢不知道該擺哪裡好的浩樹,走進了神原家廣大的腹地之中。
從大門走到家中玄關,雖然沒有詳細的計算,但他可以確定耗費的時間,絕對比起打開大門後一秒鐘,就能抵達玄關的自家還要來得漫長。
直到進入了屋內,這又是另外一番的視覺享受了。
各種所費不貲的家具擺設,簡直就像是踏入了博物館似地,隨處可見毫不掩飾的奢華。
如同初次走進動物園的孩子,毫無忌憚的目光正不住掃蕩著眼前的景觀。
能夠進來真正富有人家的經驗,浩樹心中不免猜想,這是自己人生之中的第一次,多半也會是最後一次。
或許是見慣了來客的反應,管家刻意稍停了下步伐,直到浩樹察覺到了自己的突兀與無禮,這才訕訕然地撓著臉頰,道了聲歉,請管家繼續帶路。
就在穿梭過數間廳堂,直到抵達一處偌大的空間,管家便要他在這稍候,並告知了聲小百合馬上就會到。
這裡,應該就是所謂的「交誼廳」,或者是有錢人家專屬的「會客室」吧?
如果那位管家還在的話,還能和對方交談幾句,消解消解心中的緊張與不安。
很可惜的,那位中年紳士卻只說了句「還有要事。」,就消失在看不到長廊的另一端,扔下了不知該如何是好的他。
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這遠比自家客廳還大上好幾倍的房間,就連坐在房間正中央的那張沙發上,都會覺得自己身上的平凡,會褻瀆了這處場所的高貴,他只能選了張看似比較普通的木造長椅,正襟危坐地連吭聲大氣都不敢,惶恐的目光不住飄移,默默等待小百合的出現。
所幸,這段令人難堪的時間,並不算太長。
「您好,櫻井學長。」
有別於死板的學校制服,今天的小百合身上穿著一套藍白相間,能完美襯托出她青春俏麗的連身裙,讓浩樹對原本就已經是美少女的她,在心中那份不為人知的「美少女排名」,添加了不少分數。
只是,在那略施薄粉的臉龐底下,小百合似乎少了生氣,看似有些病懨懨的模樣。
「我今天是代表音樂社,來探望神原學妹妳的。」
不知道該不該提起那天的事情,浩樹語氣停頓了下,這才又接著說了下去。
「身體的狀況看起來……還不錯的樣子。」
「感謝您的問候。身體並沒有大礙,只是被家庭醫生囑咐著要休息幾天。」
「是、是這樣啊……?」
一連串的對話下來,總覺得有些不著邊際。
就像是使出全力向一團棉花揮拳似地,無論怎麼正面進攻,或是改以旁敲側擊,始終探尋不著小百合心中真正的想法。
「堂人他很擔心妳,希望能趕快好起來,回到輕音樂社練習。還有……還有麻生也說很擔心妳,希望能早日康復,回來社團……」
「諸位的好意,我心領了。至於社團的事情,我想等身體好點再說。」
「是、是嗎?」
這種感覺,就像是和預先準備好的電話錄音應答,始終只能得到死板的回覆。
臉上失卻了表情,就像是尊精緻的人偶,小百合的內心世界,完完全全禁止了外界的侵入,將多餘的感情全部封鎖在幽暗的心靈深處,不肯流露在他人面前。
說不定,她是礙於人情禮節,才會答允浩樹今天的來訪。
「如果沒事的話,請允許我先行離開。」
「啊、嗯,抱歉。」
直到最後,浩樹還是無法找出個有效的方法,得知小百合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在管家的陪同下,離開神原家的最後一刻,回首望向那棟豪宅的視線,只能以一聲嘆息,為今天的來訪劃下句點。
在電話中,浩樹一五一十地向堂人描述了昨天的情況。
『……所以啊,神原感覺上很奇怪,有點不太像是生病的人。』
「我知道了。」
電話另一端的堂人默默地推了下眼鏡,就在吐出了口嘆息之後。
「看樣子,現在也只能等她主動回到社團了。」
鏡片底下的那對視線,顯得相當複雜。
※ ※ ※
小百合消失在眾人眼前,又過了好幾天。
就在打工的餐廳裡,翼受到了店長的告知,表示餐廳接到了一份大型委託。
「──就是這樣。所以那天,可以拜託你來演奏嗎?」
餐廳老闆不住地低頭,低聲下氣地懇請著餐廳裡第一好手的翼,在與客人約定好的那天,希望他可以前來演奏最拿手的鋼琴。
「可以是可以……不過,對方是誰?居然能夠包下整個餐廳。」
「客戶好像是姓神原的。聽說那天,打算在這過生日的樣子。」
皺起了眉頭,翼默默地在心中思考著。
(神原……?好像,在哪聽過這個姓……)
等待比賽結果出爐的這段和平日子,音樂社的出席情況也隨之低下。
如果在比賽中獲獎的話,接踵而來的,想必是緊鑼密鼓的練習。
他寧可抱持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放任社員們在這段時間裡稍為輕鬆一些,也不願在過度的練習當中,累積了不必要的疲勞,讓下次的正式出場,衍生不必要的問題。
除了仍被翼監督著的亞季外,社團中樂器的共鳴聲,也因此安分了許多。
但今天,翼卻只交待了亞季要好好練習,便拎起了書包,看似準備離校。
「翼,你今天好像特別早離開?」
手邊保養樂器的動作,就在翼將要跨出社團大門的瞬間停下了。
「打工的地方有點事。」
「是嗎?」
不等翼有任何回應,堂人低頭,繼續保養樂器的工作。
就算曾經答應過堂人和麻生,但翼仍然有著屬於自己的私生活,雖對堂人最後的態度,抱持著些許的不解,但他並未多問,默默地消失在那扇門的彼端。
(難道我們真的沒辦法束縛住你這個「翼」嗎?)
音樂社的眼鏡社長,今天也是默默的做著自己份內的事。
「嗚哇…………」
來到餐廳,翼之所以發出嘆息的理由,是為了平常見慣了的場所,如今已經改頭換面,布置成了一處僅供某人舉辦生日派對的空間。
被無數的百合占據的店面,那悠然的清香,不住竄進了他的鼻腔當中。
更加顯眼的,是餐廳一角,那幾乎堆成了座小山般的禮物。
偌大的空間當中,如今只剩下正中央的一組餐桌,以及屬於自己歸處的舞台──那台熟悉的白色鋼琴。
(還好這傢伙還是老樣子。)
苦笑之餘,他拍了拍那台長年以來的好夥伴。
自從若葉和那個男人都離開了這個世界之後,對自己而言,如今最捨不得的,就剩下曾經有過若葉的音樂社,以及這台唯一能勾起他對「家」的印象的鋼琴。
因此,他才會願意忍受堂人和麻生的無理要求。
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亞季並非是個完完全全的門外漢。
在她身上或多或少的些許基礎,至少讓翼覺得這還不完全算是件苦差事。
坐在鋼琴前,那張僅為演奏者而存在的椅子,翼先是搓揉起了自己的十指,稍加按摩、放鬆筋骨過後,藉由那首試彈的樂曲,確認今天的狀況十分良好。
(手指沒問題……鋼琴沒問題……嗯!全部沒問題。)
剩下的工作,就是餐廳裡其他人該負責的了。
現在的自己,只剩下換上演奏時的正裝,直到今日足以包下整間餐廳的貴客蒞臨。
數分鐘後,有輛轎車停在餐廳外。
「就是這嗎?」
盛裝打扮的小百合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這處為自己所舉辦的生日派對宴會會場,頭也不回地,問著隨侍在後的管家。
「是的,小姐。」
管家拿出了懷中的記事本,並宣讀起上方記載著的神原家成員的行程。
「今晚將會在這間餐廳進行晚宴,餐廳方面也邀請了位合作多年的鋼琴家,為小姐一個人進行演奏。」
「知道了。一個半……不,兩個小時後再來接我。」
「是的。」
管家一個矮身,回到車中。
那輛轎車,也隨之緩緩消失在夜色之中。
「呼──終於走了。」
就算自己是神原家的獨生女,那位管家與其說是管理著神原家的事務,倒不如說是父親派來監視自己的眼線,時時刻刻都留心於自己的一舉一動,並隨即報告給不知在這片天空底下某一處的父親。
因此,小百合對於那位中年紳士,可是沒有任何的好感。
走進餐廳前,她稍微整理了下自己的儀容。
就算今晚的生日宴並不算是正式、公開的場合,基本的素養始終不曾自她身上離去。
「「歡迎光臨!」」
等到準備完畢,一旁早就已經等待多時的餐廳經理以及餐廳員工們,整齊一致地歡迎今天這位貴客的蒞臨。
為了這位嬌客,餐廳這方面可說是耗費不少心思,來準備這場私人的生日宴會。
從開門到帶位,服務生們的一舉一動,均展現出了高度的訓練。
「這是今天專屬於您的位置。」
享受著工作人員替她開拉椅子的服務,坐在唯一的一張座位上,小百合注意到了那台白色的大鋼琴。
那多半,就是管家剛才提到的,會有鋼琴家來演奏的鋼琴吧。
「請問可以開始上菜了嗎?」
替小百合眼前的玻璃杯注滿八分的水之後,服務生這麼問了。
小百合不語,只是微微頷首。
隨後,當服務生從消失的長廊再次出現,手上已經端著一道加蓋的佳餚。
掀開覆蓋著餐點的金屬蓋,底下精緻的前菜,頓時躍入她的眼簾。
「請慢慢享用。」
說完這句話,這位服務生便走到一旁,默默地等待著小百合的下一道指示。
彷彿早已估算好了出場的時機,換上了正式表演時的制服,翼從後方的入口走上舞台時,注意到了今天前來的客人,就是平常在社團中見慣了的那位少女。
另一方面,小百合也注意到了餐廳邀請來的鋼琴家,居然會是不久前才曾羞辱過自己一番的翼。
(神原?)
(怎麼會是這傢伙?)
兩人心中的錯愕,並未表徵在外。
出自於職業習慣,以及良好教育之下,他們並未有著過於的反應,僅是微微一怔,變各自為政,繼續著方才未完的舉動。
翼往小百合的方向一個鞠躬,向客人示意完畢後,便走向鋼琴,坐在那張椅子上。
小百合雙手持起了刀叉,本著餐桌禮儀,並未發出任何聲響,安靜地取起了盤中的蔬菜,緩緩送進口中。
若是不知兩人淵源的外人,看到如此景象,就只是普通的演奏者,以及客人間的互動。
翼彈著緩慢,但節奏明朗的曲子。
小百合喚來服務生,並享受起另一道美味的餐點。
翼換了首節奏較快,但曲調輕鬆的樂曲。
小百合拿起了一旁的餐巾,輕輕擦拭著嘴唇。
不曾交談,甚至連視線都未曾有過交集。
彼此間彷彿曾立下約定,不受對方干擾地持續著晚宴。
除了來往的服務生,偌大的餐廳中,彷彿只剩下翼與小百合兩人。
直到最後餐點的出現,翼始終是彈著各種能放鬆心情的曲調。
看著裝飾精美的甜點,小百合並未拿起餐具,享用眼前的法式焦糖烤布丁。
按照著預定的行程,翼應該要為小百合彈著生日快樂歌,而曲調進行的同時,餐廳服務生會各自拿著一朵百合出現,並一一獻給今日壽星,接著便是小百合拆開自己的禮物。
孰料,小百合卻是在這時候,要求變更今天的行程。
「我想跟那一位談談。」
雪白的手指指向了翼,小百合的這項要求,讓餐廳老闆錯愕不已。
他不知是哪裡做錯了,才會讓小百合變更計畫已久的慶生活動。
莫可奈何之餘,老闆只好和翼商量了起來。
心中多少察覺到小百合這番舉動所代表的意義,他很快地就點了頭,並且走下舞台。
走到小百合對面的位置,翼先徵求對方的允許,這才坐在服務生緊急搬來的另一張椅子上,但小百合不卑不亢的態度,卻是讓翼有點抓不准她現在的想法。
「在這裡,先恭喜您生日快樂。」
翼微微頷首,仍舊是維持著心照不宣的友好關係。
「你打算繼續玩角色扮演的遊戲多久?」
卻沒想到,率先撕開假面具的,卻是小百合這方。
「我還以為是妳開頭的。」
不以為然地,將彼此間尷尬的氣氛推到了小百合頭上,翼撓了撓後腦,又繼續說了。
「算了,我先跟妳說聲生日快樂,神原學妹。」
「如果只是口頭上的言語,那麼還是別說了。」
「或許吧?但是能扮演的角色之中,我的台詞都會有這句。」
兩人對話之中的針鋒相對,讓站在不遠處的老闆又是訝異,又是擔憂。
他從沒想到合作甚久的翼,居然會和大名鼎鼎的神原家有所關連。
甚至,從彼此間對話來看,他們的關係並不能稱得上是友好。
預期之外的情況,其中若是產生了什麼差錯,對餐廳造成的影響,可是難以估計。
「那就拉下圍幕,讓我們說些真話。」
不得而知餐廳老闆心中的糾葛,率先退開一步的小百合輕嘆了口氣。
「雖然很不甘心,但是你拉的小提琴,的確比我好很多。」
「因為某些事,有研究過一段時間……」
按耐下心中猛然一揪的痛楚,翼多少留意到了餐廳老闆眼中的擔憂,卻是故意選擇了無視,繼續說了下去。
「不過,我可以感覺到妳也做出了不少努力。」
論技巧,小百合說不定還更勝一籌,翼唯一能夠勝過她的,就只有一段深刻的回憶。
──永遠忘不了的,一段無法履行的約束。
「那為什麼,我沒辦法做的比你好!」
難掩心中的不甘,小百合忘情的口吻,更是蘊含著無比的痛苦。
他不可能懂得何謂「神原家的驕傲」,但翼絕對能夠體會,身為演奏者的尊嚴。
當天的所作所為,回過頭來一想,的確是汙衊了他人付出的努力。
若是彼此的立場交換,自己可是會毫不留情,給當時的自己狠狠一拳。
思考片刻,翼在心中回想著社團教室中,那幾乎毫無缺點的小提琴演奏。
「神原,妳會跟朋友去唱歌嗎?」
「我、我才不會去那種地方……」
為何翼會突然提起這種娛樂場所,措手不及之下,小百合也只能照實而言,卻是不曉得為什麼演奏技巧和唱歌這件事情,能夠扯上關係。
幾乎是憑著直覺,才會詢問小百合這件事情的翼,咽嗚了幾聲,看似努力地思考著該怎麼解釋彼此間,為什麼在演奏時會有所差距。
「妳拉的小提琴,就好像是看著螢幕上歌詞,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唸出來。」
手指不住比劃,翼努力地想要讓小百合理解自己說的內容。
「而我,可以看成配合著音樂頌讀著歌詞。」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妳的演奏,只是看著眼前的五線譜,一個音符一個音符的拉著琴。而我,卻可以把每個音符串聯起來,變成『音樂』──這就是妳跟我,為什麼會有差別的理由。」
所謂的演奏,難道不只是將樂譜上的音符彈奏出來而已嗎?
和翼之間的差距、自己所缺少的東西……若不是因為事實就擺在眼前,她大可提出無數反駁的意見。
問題就在於,自己的確是輸了,輸給了眼前桀傲不遜的青年。
(我、我的努力……是為了什麼?)
當同齡的孩子們,愉快地在窗外的藍天綠地下玩耍,自己卻得被迫拿起了小提琴,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望著眼前的琴譜練習。
無論再怎麼痛苦,無論感到多麼地寂寞,她相信,只要繼續彈奏下去,所有的不甘、悲傷,都能夠成為未來的美好,締結成為甜美的果實。
直到這一切,在那天崩壞為止。
曾經的信仰、堅信的事物,直到毀壞的瞬間,小百合才知道這一切脆弱的像張薄紙,只需稍微一道外力輕輕撕開,頓時化為毫不起眼的存在。
啪搭一聲,眼淚從小百合的臉上,滑落至那件昂貴的小禮服上。
「痛苦、與不甘的情緒,現在的妳,已經能夠感受到了吧?創作音樂當時的感覺,音樂家們會下意識的把這些情緒寫進曲譜中。所以,當妳在拉著小提琴時,應該要去理解到他們創作時的感覺,而不是只毫無意義的看著每個音符來演奏。」
曾經創作「單翼」的他,這句話的份量,可是異常沉重。
這番話,一個字又一個字的,重重地打擊著小百合的心。
不甘心的情緒,又化為了更多的眼淚,自翠綠色的眼眸中流下。
「請、請你教我,要怎麼讓小提琴拉的更好!」
她知道,這項請求相當突兀。
但,自信早已失去。
若不能從跌倒的地方重新站起,未來將會持續崩壞。
如今的小百合,已經沒有退路。
(真是的,怎麼一個接著一個……)
如果說教亞季鋼琴,是和堂人他們的交換條件,僅為了繼續留在音樂社之中。
那麼,此刻小百合的要求,就是延續餐廳的這份工作,來維持日常所需。
「今天妳是壽星,所以別哭了吧。」
「拜託你!」
「算我服了,答應妳可以嗎?別哭了好不好?」
讓小百合哭成了眼前這副德性,兇手不是他人,就是自己。
可說是對眼淚毫無抵抗能力,翼也對於自己的軟心腸感到惱怒,也苦於沒有其他選擇。
得到了首肯,小百合這才止住了崩潰的情緒,拿起桌上的紙巾,擦拭著眼角與臉頰晶瑩透澈的水珠。
(幸好葉不會這麼愛哭。不過,或許能夠哭得出來的話,也就不會……)
當心中一想起那位深愛的女性,翼的表情,不禁顯露出一絲惆悵。
刻意迴避的視線,是為了不讓小百合察覺到自個的痛心,也是不願殘忍地目睹一名少女痛哭過後的慘狀。
自己失控的情緒,造成了彼此的尷尬,為了翼的這番舉動,小百合小聲地道了聲謝。
好不容易穩定下心中浮躁的情緒,小百合便開始對翼產生起了興趣。
「對了,為什麼學長會出現在這?」
「打工啊,這有什麼好問的?」
對於自己家境的問題,翼略顯不滿的語氣中,小百合在心中察覺到了這件事情,並不是值得過問的話題。
但是,自己又有什麼地方,是可以幫助的上翼的呢?
「打工?學長你缺……錢嗎?」
「說缺,是還不到那種程度,頂多就是偶爾會少幾頓飯而已。」
「這樣啊……」
關於金錢的話題,始終會引來諸多的不滿。
小百合回想起在此之前,翼來到教室的時候,幾乎都是纏著堂人或麻生,要這幾位好友請他吃頓飯,對於從未在金錢上有過困擾的她,那是個難以想像的世界。
「如果可以的話,不曉得學長能不能當我的家教呢?」
「家教?」
「是的!薪水的部分,我想應該……」
「也是啦。」
光是今天的鋪場,就足以證實小百合家中能夠輕鬆付出聘請翼的薪資。
可是,自己從來就只有演奏鋼琴的經驗,要怎麼教別人小提琴,還是項大考驗。
「可以的話,我希望不只是在社團的時間,希望學長能夠直接到家中來進行指導。」
「我不怎麼習慣到別人家中啊……」
「習慣就好!」
面對著不住撓著後腦勺的翼,小百合露出了今天晚上的第一個笑容。
隨後,他們並不將話題侷限在音樂上,隨興所至,愉快地聊了好些時間。
餐廳老闆七上八下的心總算是能夠放下,悄悄地喚著服務生們退離會場,將時間留給了翼和小百合這兩位年輕人。
「明天我會到學校去的。」
就在走進那輛高級轎車之前,小百合緊接著在道別的話語過後,說出了這麼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