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幽靈般的十年。
他第一次從那個牢籠之中踏出,站在所謂的書房之中。
翡月握著他的手,這十年來無論父母怎麼勸阻翡月還是堅持來找他,導致雖然他們不喜歡他,卻還是不想傷了他們女兒的心,只好避開兩人相處的畫面。
而他們現在站在那個男人面前,意外的兩人是一樣高,略為相似的容貌讓男人不願直視他們,即使其中一個是最為疼愛的女兒。
握著他的手很快被分開,男人拉著翡月低聲說些什麼,讓他有點想笑。
低沉的嗓音帶著一絲壓抑,他知道男人根本不屑跟他說話,但不知道出於什麼理由居然還願意讓他出房門了。
翡月能懂得比他還多嗎?當然不可能。看著翡月懵懵懂懂的模樣就知道講的肯定不是什麼簡單的事,只是那男人不屑跟他說話。
所有人忽視他,但還有著道德良心衣服食物從沒少給過,但是他可沒有那麼容易就用那些物質說服自己接受那些無視。
一名年輕少婦從他身旁走過,穿著華貴的服飾,連看都不看他一眼,筆直的走到男人和翡月那邊,露出溫柔的微笑對著翡月輕聲說著什麼,將手怕給了她。
那是『父親』和『母親』。
他仍然站於原地,看著那一家子和樂融融,就連那繃緊臉部線條的男人也因為家人而柔和了表情──那個家裡他並不存在。
一直未修剪的髮蓋過了雙眼,髮絲間露出的目光是那樣冰冷。
為什麼?
『很痛苦嗎?』
到底為什麼?
『很寂寞嗎?』
我的出生難道是錯誤嗎?
『很憎恨嗎?』
……是的,我恨。
他收緊了手,腦中響起的聲音就像是催化劑,他甚至沒有細想那聲音是從何而來,思緒像是被引導著朝另個方向前進。
像是講完話了,翡月一臉氣鼓鼓的朝他跑來,推著他就向外走,看來不太開心。
被翡月推著前進,父親和母親在書房內沒移動腳步,但他仍聽到他們的細語。
『他們有把你當成他們的孩子過嗎?』
答案是,沒有。
他卻勾起嘴角,被翡月拉著離開。
像是逃跑一般,逃出了這沉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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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他都沒踏出過房子,只有待在那不變空間的房間裡,從唯一一扇窗看著外面的花園。
但多半那扇窗都不會被打開,只要站在窗邊的話,就會看到和樂的一家三口,令人感到礙眼。
原來在花園之外,是那樣的景色阿。
一片荒蕪的景色是在平日生活中所無法窺見的,狹縫中生存的花草枯萎著被風吹動,地面覆蓋著泥沙,風一吹就揚起點點沙塵。
「哇阿,難怪媽媽都不讓我到外面來。」翡月蓋住了臉,驚呼著道。
「妳也有聽到那個聲音吧。」
「什麼?」
他並沒有理會翡月,踏出腳步直往前走,十年來,總算走到外面的世界。
要快點,不走得快一點的話,等下就會有人抓他們回去了吧。
翡月有點跟不上他的腳步,他是用走的但她必須用小跑步才跟得上,搞得有些氣喘吁吁。
『你有捨棄一切的覺悟嗎?』
除了我自身以外的東西,捨棄也無妨吧。
他們一直走,在那荒蕪的土地上一直走,直到看見一間破舊小屋才在附近稍做休息。
看著喘著喝水的妹妹,他的體力倒是很好走好一段時間也沒覺得累,只是趁休息的時間靜靜的思考起來。
依物質和外界的東西相比,實在相差太多了。
他在書上讀過一些歷史,那麼他們現在應該是在地球上,但地球上不可能有那樣奢侈的資源,八成是從希望那裡過來的。
「翡月。」
「呼……怎麼了哥哥?」
「妳記得開始住在那間房子是幾歲的時候嗎?」
「嗯……沒記憶的時候不知道……三歲吧。」
果然嗎……。他猜想是因為他一直待在房間裡,數年如一日房裡的東西都是一樣的,就算趁夜帶著他來到地球,在〝一樣的房間裡〞他也不會查覺到哪裡不對勁。
蒙蓋視野的花園也是為了不讓他發現異狀。
──他們想要拋棄他。
──但是唯一的女兒不可能丟下他。
──所以需要一個替死鬼。
──就算真的死了在地球也沒有人會發現。
──活著的話就拋下好了。
──只要翡月活著就行了
他掐緊了手,突然間意識到的東西對於一個十歲孩子來說太過沉重,卻必須接受。
翡月緩過氣,看著沉默不語的哥哥感到一些異樣卻說不出什麼,哥哥不像在房子裡一樣對她笑、對她溫柔的說話……啊、是因為第一次到外面太緊張吧?她也是一樣的要多體諒哥哥才是阿,怎麼能亂想……。
不知道翡月心裡想了什麼,他突然站起身,對著翡月露出以往的溫柔笑容。
「來,我們走吧。」
他轉變的態度更讓翡月堅信自己剛剛的想法是正確的。
離開,再遠一點,然後──
放自己自由。
『來吧。』
『將你的願望轉換成力量。』
『你所期盼的力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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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十歲的年幼孩子遇上了在荒蕪地球上放逐的罪犯,他幾乎是死命的拉著翡月逃走,他們沒有武器也沒有力量,除了逃別無他法。
「好痛……」
翡月的手背被風砂刮出紅痕,刺痛感令她蹙眉。
他伸手蓋上翡月的手背,溫暖的溫度安撫了妹妹,接著他拉著她的手,朝下一個地方躲去。
他一邊觀察,翡月始終聽他的話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的躲著。
「找到了!」
「在這邊!」
「快點抓住他們!」
那些罪犯如餓昏的野獸,而他們就像一頓上好的佳餚。
他咋舌,將翡月推到後面,孩子嬌小的身體反而容易閃躲,卻還是一時大意被一記攻擊結實揮中,他當場就因作用力倒飛出去,撞上牆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哥哥!」
翡月焦急的聲音傳入耳中,他卻快張不開眼。
好痛……但是他必須、必須要……必須做什麼呢?
保護、翡月?
他有這個義務嗎?
還來不及釐清自己心裡的疑問,他的意識就蒙上一片黑暗。
朦朦朧朧,自己好像在作夢。
週圍都那樣熟悉的感覺,卻有著好幾道目光,帶著不善的意圖。
感覺不錯嗎?是不錯。
已經很久,沒有人願意將目光放在他身上了。
他的願望那麼渺小,卻沒有辦法達成。
即使那些是帶著不善的目光,他也有一種解脫的感覺。
然後──
『只要妹妹存在的一天,他就不可能被承認、不可能被認定是活著的存在。』
……是啊,他還是不能被看見嗎?
不能夠,真正的獲得自由嗎?
如果不愛他,為什麼要生下他?
有什麼在萌芽、
有什麼在發生、
如果他的出生從來就只是一種累贅、一種詛咒。
──那麼,就讓他把詛咒延續。
帶著不善的黑影朝他靠近。
吶,來吧。
為了生存,獲得更大的力量吧。
不明出現在手中的利刃在他手中劃出漂亮的軌跡。
宛若身輕如燕,刀刃輕鬆斬掉黑影。
這,理應是他的夢。
但手上的觸感、經由刀刃上傳來的感覺,就宛如真的割開他人的脖頸,一遍又一遍的,變得更加熟練。
他並未感覺血液噴濺的溫熱,因為這是夢啊。
在夢的最後,他看見了一個嬌小的影子透出色彩。
然後他──
「哥哥!」
那聲親暱的、帶著恐懼的童音再次響起。
他緩緩睜開眼,黑暗的色彩退去。
手上,沾染著黏膩的觸感,空氣裡揮之不去的,是血的味道。
他發現自己是站著的,週圍數人凌亂的倒著,血將泥地染成深色,較遠的人也只剩下幾人,陸陸續續都逃跑了。
原來,那是夢、也不是夢啊。
他不感到害怕,面對自己殺了數人的事實他很冷靜,同時也感到很興奮。
那是在狹小房間的世界裡不會有的特殊感覺,他將那些情感歸類為開心。
他正因為自己奪取了他人生命而感到興奮而顫抖。
是的,是因為興奮。
地球,是放逐罪犯之地。
放逐於此的,都是不再被需要的人。
「啊、哥哥救我!」
一名較強健的男子站得比較靠外傷得較輕,趕緊爬了出來還捉住了一旁的翡月,一跛一跛的想要逃走,翡月根本毫無掙脫能力只能大聲呼救。
他握緊了手中的短刃,他這才發現原來自己不知從哪撿到了這樣一把不全的武器,說是短刃但更該說是一把刀斷掉一半的樣子。
殺?還是不殺?
這個問題嘛──
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輕盈了,被拉大的距離在瞬間被縮短,沒有多餘的招式,他雙手握著刀柄,從男子的後心捅了進去,刺穿了身軀。
抓著翡月的男子一聲不吭的倒下,翡月趕緊掙脫逃到他身旁,絲毫沒想到他方才無意識大殺四方,衣袖上都滿是血漬。
一瞬間的激烈運動讓他急促的喘了起來,手裡的感覺以及方才奇妙的感覺還殘留在身體上。
「哥哥你沒事吧?」
翡月擔心的看著他,看到他的臉時卻驚嚇的倒退兩步。
赤紅色,如血一般的色彩。
他的左眼變成了赤色,鮮豔得宛如鮮血一般,右眼卻沒有變化。
『神選者。』
『神遴選之使者。』
是的,我憎恨他們。
我憎恨著他們為何可以如此幸福。
憎恨著他們將我拋下棄之不顧。
但那些我已經不稀罕了。
『你的試煉還未完成。』
斷刃從斷了氣的屍體上被拔起,沉重的手感就像是因為吸了血而更沉似的。
他抿了抿唇,露出苦笑。
「怎麼辦?哥哥的眼睛……」
「是報應吧……因為我殺了人。」
而且還不少阿。
他抬頭看向翡月,女孩的模樣少了笑容在此刻卻是與他相似,恍若心頭的一根刺紮得更深。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憑什麼我就該活該受到這種待遇!
憑什麼我就該代替妳去承受這些!
「哥哥明明是為了救我……嗚、不應該這樣阿……」
翡月哭了起來。
是啊不應該這樣。
「是啊不應該這樣。」
他開口喃喃念著。
『做出抉擇,神選者。』
「……哥哥?」
一直充斥於腦袋裡的聲音和翡月的聲音重疊了。
是的……我是為了──
──才從那個房間離開的。
想至此,他勾起了嘴角,那是翡月所陌生的笑容。
「翡月阿,」
「還記得我們是為什麼而離開家的嗎?」
「是……逃離爸媽身邊……」
因為,爸媽想要將哥哥留下。
「是的阿,因為我們是一起出生的嘛。」
真的太多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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