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宛如雪白碎浪,終日沒有變化地打向岸邊,又回歸海中。
直到很久以後,他才想到,自己一直都沒有帶她去看過海。
為什麼他曾經以為那段時光會永無止盡?
為何只有在失去她以後,時光才顯得如此綿長,似乎不會終止?
山中的春天碧綠滿溢,他、艾絲特和塔亞一同坐在村子裡最大的大樹下,看著年輕人跳舞歡慶。有的人會拉著他跟艾絲特,說「又不是結了婚就不能跳,來啦!」一邊把花環套在他們頭上,他雖然會很彆扭,但還是能拉著她的手,跳幾個方塊舞的舞步;艾絲特儘管已經不再年方豆蔻,頭上戴著花環,歡悅地舞蹈的模樣,卻依然讓他看得入神。
夏天並不燠熱,只是人們習慣在下午才串門子。入山狩獵的人總在午後歸來。艾絲特會跟塔亞一起準備點心,而所有人坐在樹下聊天休息,看獵人們又打到了什麼。在他和艾絲特對外一致的說法中,他是從狼群手中救下了未來妻子的高明獵人,因此,人們總是會問他該怎麼肢解獵物比較妥當。他經常把動物一口吞掉,但不是沒有研究過牠們的構造,於是他能夠清楚指出該怎麼剝皮、宰割;這時,每個人都會用讚嘆的眼神看著他。
秋天,滿山遍野都是五彩斑斕。艾絲特喜歡拉著他出外散步,一邊問他各種樹木的名稱。有時他也不明白,艾絲特會掩嘴輕笑,說「原來席里爾也有不曉得的事情」,他則回答「就算不知道,於我也沒有影響」;等到回去後,他才會翻找塔亞家的書,把樹種都背起來,免得又被艾絲特看扁了。他偶爾會被她拉著,摔入柔軟的落葉堆,而她會擁著他,說:「要是能永遠這樣子就好了。」
他不知道,人類是如何認知所謂的永遠的。艾絲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真的期望著永遠麼?對她而言,永遠會持續到何時呢?單單是她自己生命的盡頭,抑或世界終結、星座消亡──以及他消融在空氣中的那一天?
他一直也不能明白。
那年冬天,外面飄落點點細雪,艾絲特坐在火爐旁邊,和塔亞一起勾著圍巾──艾絲特原先連棒針都不大會拿,是塔亞邀她織圍巾時,發現她不會,才花了整個冬天教她。第二年冬天,艾絲特已經能織出一點形狀,尾端也有小毛球,看他圍著,她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
那是他與艾絲特毫無阻礙地迎來的第四個冬天;每到這時,雪好像也堆積在塔亞的頭髮上,讓她顯得更加蒼老──又一年過去了,塔亞也離她的死亡越來越近。艾絲特總是勾著圍巾,說:「塔亞也要健健康康地,明年和我一起勾給席里爾的圍巾哦。就這樣說定了,好嗎?」
「呵呵呵,每年我們都織兩條給席里爾,他老是圍得跟雪人一樣。」塔亞說:「你們快點生個小寶寶,讓我有理由織襪子給曾孫吧。」
「討厭啦,奶奶,妳真的把我們當成妳的孫子跟孫媳婦了。」艾絲特抓著棒針,笑得很開心,顯然並不像她說的那樣討厭。
他坐在旁邊讀書,沒有察覺,自己早就已經把同一頁看了半小時以上。
冬天是個讓人深刻理解時光流逝之快的季節。每到凜冬時分,他便又想,沒有同族煩擾的一年,又過去了。數年匆匆而過,他依然不喜歡作為一個人類──人類的身體容易累、無法徒手將獵物撕開、嘴巴小到必須先將食物切好才能吃、對各種疼痛的耐受力也過低;但是,只有這個身體能讓他自在地面對塔亞跟村人,以及擁抱艾絲特、摸她的頭、與她共舞。
然而,他能這樣跟艾絲特生活多久?他們還能迎來明年的冬季麼?明年,塔亞還會在麼?他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考慮起很多問題。
「席里爾,我累了,你要去睡了嗎?」艾絲特揉著眼睛,把織到一半的黃色圍巾放到桌上的籃子裡,打了個呵欠。
艾絲特曾經說過,想織給他的圍巾顏色,一定要是他身上的顏色。黑色圍巾感覺很不吉利,所以她想織淡黃色圍巾給他;而且,他的眼睛是琥珀色,跟她所能找到顏色最淡的毛線非常接近。塔亞則是織了紅色圍巾給他,說紅色跟黃色都是暖呼呼的顏色。冬天就是要裹得暖暖的。
「我們去睡吧。」他牽著她離開火爐邊。「晚安,塔亞。」
「記得要生個曾孫子給我哦。」塔亞把手放在嘴巴旁邊,呵呵笑了。
「討厭啦,奶奶──那晚安囉。」
一起回房時,艾絲特總會抱著他的手臂,彷彿在黑暗中不這樣走路就會跌倒。他想著塔亞的叮囑,心裡另有其他想法──他不曉得,如果身為龍的他,與身為人類的她有孩子,那個孩子究竟會像龍多點,或像人多點。如果艾絲特生出非龍亦非人的孩子,她恐怕會嚇得半死。況且,如果有了孩子,那麼他是否可以和聖龍共享記憶,從而洩漏他們的行蹤?
塔亞從前年開始,就一直口吻輕鬆地假裝埋怨,說他們都不生個孩子給她抱抱,讓她這個奶奶非常寂寞。艾絲特總會自然地抱著塔亞,說:「我最愛奶奶啦,我不想生小孩出來跟我搶奶奶。」
但是,他知道,有時艾絲特會織出小小的襪子,又把它拆掉。
「艾絲特。」他翻過身,側躺著看她。
「席里爾,你睡不著嗎?要不要我說床邊故事?」艾絲特轉過來,捧著他的臉,同情地說:「我就知道不是只有我會失眠。」
「我不是失眠,也不用床邊故事。」他半閉著眼睛。「艾絲特,妳覺得我們會這樣多久?」
「你說像這樣,又度過一年嗎?」艾絲特好似十分滿足地笑了。「我覺得可以再五十年呢。」
「妳覺得,我們該有孩子麼?」
雪地將月光反射進來,照亮了艾絲特身體的輪廓,她穿著睡衣,儘管已經二十多歲了,卻和他倆相識時一樣嬌小。她因著他的問題,稍微愣住了一會,隨後才輕聲開口。
「席里爾,我以為你不想要孩子。」
他們在一起四年以來,夜晚就只是共枕,偶爾艾絲特會縮在他懷裡睡著。人類的身體偶爾會有令他不適的反應,而他本著經驗,知道那是某種欲望,順從那個欲望行動的話,他跟艾絲特便會擁有後代。然而,他一直在想擁有後代會給他們帶來的危險,他不想讓任何人破壞艾絲特的幸福。
在那個被圍攻致死的結局來臨前,他不想讓任何人打擾他們。
「我並不是特別想要,卻也不是不想要。我只是在想,他會不會給我們帶來危險。如果他有聖龍血統,那麼或許就會和我的同族共享記憶,這樣,我們一定又會被追殺。」
到那時,我們就要離開這裡、離開塔亞跟其他人,開始流浪了。
艾絲特沉默良久,久到他想翻身回去睡覺時,她又捧住他的臉。
「席里爾,你記得我說過,你應該會比我晚死嗎?」
「記得。」儘管不想承認,但他記得,艾絲特曾說過這件事。
「我希望,我死了以後,有人可以繼續愛著你。」
艾絲特慢慢地說,意外地沒有哽咽,而是如同看著一直沒能與之重逢的朵莉、或是早就已經不在人世的帕梅亞那樣,神色憐愛、聲音充滿疼惜。
「我怕你在我死了以後,會很寂寞很寂寞。有了孩子以後呀,你可以教他看星星跟讀書,我可以教他怎麼剪羊毛跟擠奶──雖然這裡現在沒有羊可以讓我教他──等到他結婚有了小孩,你就會變成爺爺了喲。」
她像是想像到他像老龍一樣長了白鬍鬚的模樣,噗哧一笑。
「以後呀,一定會有很多很多人,代替我繼續愛著你的,那樣子,即使你活到很老很老,也不會孤單。這樣子不是就太好了嗎?」
「但我不想要其他人。」他執拗地拒絕想像那樣的未來。「我只需要妳。」
別提沒有艾絲特的未來了,他光是想到之前離開她去北方待了半年的那段記憶,頭就沒來由地發痛。
「席里爾,小孩是很奇妙的哦。當你從他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照顧他們,久了以後,他們就會變成你生命的一部分,會緊緊纏繞在你的心臟上。到那時,你一定會懂的。我們的孩子一定會很可愛的呀,而且,我也想趁年輕的時候,替你多生幾個。到時候,塔亞會很開心的,因為家裡變得很熱鬧哦。」
艾絲特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情儼然又回到以往牧羊時,看著她心愛的羊兒那樣。她似乎已經開始想像,火爐邊、花園裡、大樹下,他們的孩子奔跑玩耍,笑容滿面的景象。
「妳不怕麼?如果妳生出了不完全是人類的孩子,或是我們就此遭遇了危險──」他還想說什麼,艾絲特卻撫上他的臉頰,輕聲打斷他。
「席里爾,你覺得,我是那種珍惜生命勝過你的人嗎?」艾絲特湊近他,往他的唇上落下星塵一般幾無蹤跡的吻。「人遲早是會死的。在那之前,我想跟你一起,留下很多東西。」
他發現,讓艾絲特吻他的感覺真好。於是他像是捧著掉落的星星一般,珍惜地擁著她,也跟著吻她。做為人類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可以擁抱她吧。
「我們還有一個冬天。可以來想想,要幫他們取什麼名字。」
夏季中旬,艾絲特的肚子終於大了起來。塔亞要她多留在房間裡休息,而他每天都坐在床邊,和艾絲特聊天、陪她讀書。偶爾,艾絲特會要他別一直悶在房間裡,出去散散步,甚至像以前那樣回歸龍形飛一飛,她都覺得很好。
「等寶寶出生以後,或許席里爾你就不會想經常離開了。」艾絲特經常摸著肚子,平靜地說:「他呀,一定會讓席里爾離不開他的哦。」
他聽了她的話,每個月都會離開山村一兩次,去到草原上,吹著風、回憶作為龍形和飛翔的感覺。
每到這時,他才感覺自己是自由的。
回到艾絲特身邊時,他偶爾會看見她把一塊板子擺在腳上,似乎在寫字。她學識字也有兩三年了,字還是歪歪扭扭的;他雖然不喜歡拿筆的感覺,卻能寫得一手好字,和艾絲特的字一比,老是讓塔亞笑著說:「哎呀,席里爾當獵人歸當獵人,字也寫得這麼好,我的孫子真是多才多藝。」
艾絲特老是寫一寫就把紙揉掉,丟到旁邊的字紙簍裡。他每次都會趁她不注意撿回來看,上面寫著「席力爾(Ciril)」、「相念(mis)」、「名子(nam)」、「保保(baibi)」之類的,連拼字都有很多錯誤的字詞。看完以後他總是失笑,卻沒有跟艾絲特說這些字正確的拼法;畢竟,他看得懂就好了,頂多等到有機會時,再教她一次。
他知道艾絲特正在想,要幫孩子取什麼名字。所以,他翻了很多書,寫下很多她可能會喜歡,別致又簡單的名字,女孩男孩的名字他都寫了。拿給艾絲特看的時候,她露出猶豫的表情,說他實在太會選了,很難挑到一個最好的。
最後,她只決定了一個名字。
「我覺得希瓦娜是個好名字,是這樣念嗎?希瓦娜。」艾絲特端詳許久後,比著某個名字對他說:「男生也可以用這名字,西瓦納。而且也很好記得。」
「那就這樣決定。」他把這個名字記了下來。
越來越臨近艾絲特預產期的冬季中旬時,他就越來越常在半夜離開屋子,到外面仰望星空,那個龍爪般的星座兀自閃耀,不知道能不能聽見他的聲音。
他希望艾絲特生產能夠平安。人類和龍有後代,生產時會發生什麼事情,他一概不知;他只希望,生下來的孩子至少要是人形,否則艾絲特跟塔亞都一定會活活嚇死。
越靠近她生產的時候,他便越常做夢。某天夢中,他抱著一個襁褓,獨自站在星空下仰望,當他想看懷中抱的是誰,掀開一點布料,卻只有一雙淡色的眼珠,從生著紅色龍鱗的眼皮底,冷冷地回望他。
「……啊啊!席、席里爾……!」
艾絲特爆出撕裂一般的尖叫,使他猛然驚醒。他看見她很難受地緊緊環著肩膀哭號,同時感覺到身下的床單都溼透了,他跳起來,跑去找塔亞。
「塔亞!艾絲特在哭,她要生了!」
「你去找接生婆來幫忙,快點去!」
塔亞用不同於平常的麻利動作,準備起生產時會需要的東西,他依言去找來接生婦;因為是半夜,他把那貪睡的老女人挖起來還花了點時間,差點沒讓他急得掐斷那女人的喉管。
回到塔亞家,塔亞要他幫忙燒熱水,越熱越好。要是可以用龍息燒水,他是一定會做的,而現在他只是人,所以只能努力搧風點火,讓水能滾得快一點。
在這期間,他聽見艾絲特痛苦的哭喊,像是要讓整座山的樹都枯死那般,響徹靜寂如死的黑夜。他不知道人類可以如此嚎啕不止,而他也已經很久沒看過笑容滿面的艾絲特哭泣,這個聲音猶如龍爪,狠狠揪緊他的五臟六腑,像是要把它們統統抓碎。
他回到房間,看見艾絲特滿頭是汗,抓住床單的指關節已經握到發白。接生婦跟塔亞的表情都很嚴肅,他不知道使她倆如此沉默的原因,是因為艾絲特已經叫到快沒有聲音,或是鮮血染滿整張床單,此刻正不斷往地上淌落。
艾絲特那麼嬌小,哪裡能流這麼多血?他想把她的肚子剖開,直接把那個該死的小東西拿出來──為什麼人類的生產會這麼痛苦?為什麼他什麼都能做,卻沒辦法讓她好受一點?
他比她強壯,為什麼卻不能代替她!
「怎麼了?」他沉著聲音問。
「不對勁,太久了。妳再用力看看,吸氣、吐氣、吸氣、吐氣……」
從那個血紅色的洞裡面,他沒有看到任何可能是嬰兒的東西出現,有的只是血塊和血漿、以及一些摻雜怪異顏色的東西。整個房間的味道讓他昏眩,可是他看見艾絲特在意識朦朧中,仍然把頭轉向他,眼睛半翻著。
「席里爾……你先、出去……別看……」
「該死!」他難得說了句粗話,走到床邊讓她握住他的手。「妳們快點想想辦法!──想抓就抓著,就算妳抓到我的手流血也不要放掉!抓緊我!」
「這種事情沒辦法,只能等他出來!吸氣、吐氣、吸氣、吐氣……」
一個間歇過後,艾絲特又重新尖叫起來,指甲深深嵌進他的手腕。艾絲特有聽話抓緊他,讓他很高興,手上的劇痛似乎能緩解一點他思緒的疼痛,不再讓他被她痛苦的哀號給折磨。
隔天快中午的時候,孩子終於願意離開艾絲特溫暖的身體,安靜地出世。艾絲特累得昏了過去,連接生婦手忙腳亂地替她縫合時,都沒有再哭出一聲。他接過塔亞遞給他的孩子,很意外自己居然是先產生把孩子丟出窗外的想法。
懷中的她沉睡著,眼皮上有星點紅色,他知道塔亞會以為那是胎記,但他一看就知道,那是龍鱗。這個孩子的出生,真的可以為他們帶來幸福麼?
他悲哀地看向昏睡著的她,死死咬住了下唇。
幫忙把艾絲特搬到有乾淨床單的房間後,他回到原本那個房間擦拭整理,每擦一次地板、每聞到一次腥甜的血味跟異常的臭味,他就想,自己不能再跟她有孩子了。他不要再看她這麼痛苦,就算她虛弱地微笑著,說「我很快就會好起來了,席里爾」,他也不要再答應她。
他曾經聽見接生婦一頭霧水地說,沒有看過小孩子生這麼久的,流這麼多血還沒死,根本就是奇蹟。到這時候,他如果沒咬緊牙關,真的會當場撕下她大放厥詞的嘴巴。
這個老女人敢隨便預言艾絲特的死?艾絲特怎麼能為了生產這種事情死!
好不容易清理完了,他疲倦地回到艾絲特睡覺的地方,看見塔亞已經拿出一個舊搖籃,嬰兒正在裡面熟睡著。這個孩子很安靜,並沒有哭,僅是一直閉著眼睛,似乎打定了主意,在媽媽抱她之前,死都不要睜開眼睛。他沒想抱她,直到艾絲特告訴他如何愛這個孩子以前,他都無法抱她。
他還沒意識到,這個孩子就是希瓦娜。
他只知道,這個孩子的出生,幾乎殺掉了他的星星。
接下來幾天,艾絲特都在發燒。塔亞站在床邊,幫忙餵希瓦娜喝很淡的米湯,一邊擔憂地看著她昏迷不醒的孫媳婦。
「艾絲特為什麼還沒醒?」他雙手抱胸,口吻十分嚴肅。
「我不曉得,咱們村子裡偶爾會聽說,生完小孩以後開始發燒、下頭犯疼,流血流個不停。每次有這種情況,都……」塔亞越說聲音越小,彷彿根本不想再推測下去。「明天該找醫生來看看,但是遇到這種情況,醫生也束手無策。」
醫生過來以後,判定艾絲特有感染的情況,雖然他開了一些藥,所有人卻都明白,那連欺騙自己的效果都沒有。
他總是坐在床邊,試著用鼻頭碰碰她的額頭,那裡總是溫熱的,有時更會燒到比他的龍鱗還灼燙。他每天都替她換床單,因為床單總是很容易就被她下頭流出來的東西給弄得髒汙不堪;他不怕髒或臭,知道他寧願做這些事,也不想從塔亞手上把孩子接過來抱一抱。
第五天,艾絲特終於醒了。她嘴唇發白,轉過來看他。
「席里爾……」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俯下身,像一陣霧,毫無壓力地抱住她,將她護在懷中,彷彿那樣就能阻止她受到病痛的傷害。
「希瓦娜呢……?」
「塔亞哄她睡了,妳多休息。」
「我好想看看她……」
「明天早上她吃完早餐,我會請塔亞把她抱過來。」
「席里爾,希瓦娜、可愛嗎……?」艾絲特的笑容宛如泡沫,光是要成形都顯得無比艱辛。「她是不是、很可愛呢……?」
他離開艾絲特,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緊握右拳。
「她是妳的女兒,一定會很可愛。」
「太好了……」艾絲特滿足地閉上眼睛。「席里爾,你一定會、是個好爸、爸的……你要好好照顧希瓦娜,就這樣、說定了,好嗎……?」
在艾絲特又疲憊地睡去時,他用雙手掩住臉,沉沉地說了一句。
「以命起誓。」
如果現在出去,能夠看到艾絲特說的銀匙座吧?
她曾在帕梅亞生病時,祈禱說希望能從那湯匙中滴下一點神喝的牛奶,讓帕梅亞喝,這樣牠一定就能好起來。此時,他也不禁期望起,那當中還剩下一點珍貴的牛奶,或許艾絲特能蒙那個星座的守護,從病痛中痊癒。
之後幾天,艾絲特吃得很少,幾乎總是在睡覺,她很少呻吟哭泣,病情卻明顯加重了。儘管塔亞總是替她按時服藥、擦藥,做清潔,艾絲特身下床單的顏色卻仍被染到發黑,如同塔亞臉上滿佈的陰影。
「席里爾,你都沒有抱過希瓦娜呢。」
「我沒有心情。」他坦言,看見塔亞露出責備的表情。
「她可是你的女兒呀,如果你不愛她,還有誰能愛她呢?」
塔亞這句話似乎意有所指,他聽得出來,卻沒有伸手掐住她的脖子,而是別開頭。
「艾絲特會愛她,那樣就夠了。」
此時,他聽見艾絲特發出難受的尖喊,心頭又有一種要被龍爪撕開的痛楚。他衝回房間,看見她縮著身子,彷彿是要從下腹那裡四分五裂了一般,無法忍受劇痛地哭泣著,床單滿是鮮血與穢物,他扯開床單丟到地上,輕輕地抱著她。
「席里爾……我還沒有,給希瓦娜餵過奶、沒有抱過她、親過她……」艾絲特滿頭冷汗,雙唇發白,眼神中滿是狂亂。「我想活下去、席里爾,可是我要怎麼樣,才可以活下去……啊啊……」
他咬住下唇,直到鮮血淌落,染紅了他的衣領,他都沒有將牙齒鬆開。
「我、我好想看到明天的太陽,可是,我好害怕,就算太陽出來,就算明天來到,我還是會這麼痛苦──」她緊抓著自己,滿是裂痕的指甲又崩開了一些,豆大的血珠冒出。「席里爾、殺了我,把我殺死……我不想死,可是我……啊啊啊啊啊啊!」
「你把希瓦娜抱回房間去,然後弄點熱水來!」
塔亞毫不客氣地推開他,用滿是皺紋的手安撫著艾絲特。
「別哭呀、別哭,奶奶在這,艾絲特、乖呀……」
「奶奶、奶奶……對不起、對不起……我……」
他飛奔回到房間,也沒確認希瓦娜是不是睡著了,就跑去燒熱水。艾絲特的精神已經被痛苦折磨得不像樣了──她哭著求他殺死她。
有什麼東西就這樣沿著他的雙頰滑落,滴到火焰中,發出滋滋作響的聲音。他回過神的時候,已經淚流滿面,就在此刻,他很想化回龍形。龍是不會流淚的,如果悲憤痛苦,只需要仰頭咆哮,就能讓整個世界都為他震懾到顫抖不已。
我希望,我死了以後,有人可以繼續愛著你。
她當初說的,是他們三個一起生活吧?
為何如今,是她拿自己的命,去換來一個他厭憎不已的小生物?
他端著水盆回到房間,發現艾絲特臉色蒼白地睡著了,塔亞正掩著臉,靜靜地哭泣著。
「席里爾,艾絲特快撐不住了……她剛剛還說:『把我燒掉,這樣我才能飛到星星上』──我可憐的孫媳婦……」
這時,那句「孫媳婦」聽來如此真實。那原本只是他們為了共同生活,所共同想到的說詞;而此刻,聽見塔亞悲嘆著吐出這個字,卻沒有使他感到一絲詭異。他扶塔亞回房休息,然後回到艾絲特的房間,頹然地坐在椅子上看她。
把我燒掉,這樣我才能飛到星星上。
他小聲念著這句話,不斷地念著。
他好想再跟她說說話,不管說什麼都好。他想跟她說,春天就要到了,他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去看他們的星座了。漫山遍野的花他們都可以摘來編花環,不管她要他戴幾個花環,他都不會再鬧彆扭。他們不是說好了,夏天的時候要一起去裝山泉水,幫孩子洗澡麼?還說要去湖邊打水漂。秋天的時候,他一定能夠回答出所有植物的名字了,她不是還說,一定要考倒他的麼?
他就這樣想著要跟她說的話,彎著上半身,坐在椅子上昏昏睡去。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夢中又哭了。那個夢他已經記不得多少,只知道他抱著裹住希瓦娜的襁褓,站在艾絲特的墓碑前面,想著是不是把希瓦娜摔死在那上頭,就能換得艾絲特重獲健康。
在他坐在她床邊,掩住臉,想從這惡夢中清醒時,艾絲特並沒有繼續呻吟或號哭。她平靜地將手攤在身側,彷彿什麼都不用帶走,這樣才能飛得更高更遠。她的左手死死握著塔亞切藥草用的小刀,他怕她自殺,便想把刀拿走,但她的手僵硬到好像想把這東西永遠握住,他一時掰不開。
他最後放棄了,想輕輕搖她,讓她醒來喝藥,順便把刀給他。但不管搖了幾下,她都沒有醒過來。他湊近去看,發現她的神情安祥到讓他渾身發冷。
「艾絲特?艾絲特、艾絲特……艾絲特、艾絲特、艾絲特、艾絲特、艾絲特、艾絲特、艾絲特──艾絲特!艾絲特!」
他手肘撐著床,跪倒在床邊,看著艾絲特握著的那把刀。然後,他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發現她已經不再呼出蒸騰水汽的熱氣;此時,她就像個雕像一樣,冰冷安靜。
「艾絲特!」
他看著那把刀很久、很久,然後發了瘋似地幾乎將她的手指掰斷,這才把刀拿出來。他起身,把刀往牆上拚命刺戳,彷彿把那把刀毀掉的話,艾絲特就沒有該死的理由。但直到刀柄鬆脫、刀刃掉落,而他的手滿是挫傷,艾絲特也沒有醒來。
他跪在牆邊,把頭靠在上面,似乎不那樣做,他的意識就會立刻碎裂消散。艾絲特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告訴他,就那樣永遠地不再言語。
雖然你救了我,但是你不能把我保護的羊偷走!你要吃的話,也得先把我吃掉!
我叫艾絲特。那麼,你可以把名字告訴我嗎?這樣會不會太冒犯?
我叫席里爾。那麼,我會叫妳艾絲特。
雖然你討厭流星,可是我很喜歡。
即使妳喜歡,我還是討厭。
席里爾,你曾經和誰永遠分開過嗎?
我想,分開這種事情,你經歷過一次才會明白。
我會等你的,我會等到明年夏天的!到那時,朵莉跟帕梅亞都到了生寶寶的年紀,你就可以看到小羊了。這裡是整個南方最適合看星星的地方,所以你就算想看星星,也只能來這裡哦。你一定、一定要回來!
歡迎回來,席里爾。
那我總有一天死掉的時候,你會難過嗎?
生命總是會消逝,如果我為了每個我遇到的生物難過,那是難過不完的。
如果我死了,你會記得我嗎?
會不會忘記,並不是我說了算。如果能忘,我隔天就會忘記;如果無法,就算把腦袋剜掉一部分,我還是不會忘記。
因為席里爾,你不是人類呀。人類跟龍,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我不會再讓妳受欺負。在我身邊,妳只要聽得懂我說的話、只要放妳喜歡的羊、看妳喜歡的星星,其他事情都不用再擔心。
你說像這樣,又度過一年嗎?我覺得可以再五十年呢。
以後呀,一定會有很多很多人,代替我繼續愛著你的,那樣子,即使你活到很老很老,也不會孤單。這樣子不是就太好了嗎?
人遲早是會死的。在那之前,我想跟你一起,留下很多東西。
艾絲特不再說話了,就只是安靜地跟希瓦娜一樣沉睡著。
只是,希瓦娜等待的是未來,而她等待的是他的死。
他仰頭想發出吼聲,想讓整個世界都隨著她的死悲慟淒楚。他要把整個星空都震落,讓那些與她同名的事物,陪她一同死去,點亮她前往死後世界的道路,指引她到那個他們最愛的星座上。
然而,從他喉頭撕裂而出的,不是聖龍足可撼動天地的傲然怒吼。
而是卑微渺小、獨屬於人類的悽愴號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