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紫花不停的叫喚，那頻率漸漸變得模糊又不真實。又很快的變成清晰、再度模糊。視野裡充滿了粉紅色，景像似乎似曾相識。
「噗！噗嚕！噗噗！」
就像咬了紅蘋果的白色公主，伏趴在船沿之上。同伴在原地呆愣好幾秒鐘，才匆匆忙忙的蹲跪下，扶起她纖細的背。
「薇露娜多雅、薇露娜多雅，醒醒！妳聽得到嗎？薇露娜多雅！」
小紫花的長葉子跟她的手一起放到她身上，卻始終喚不醒昏迷的粉紅。不知所措地當下，唯有藤籃子靜靜的躺在一邊，裏頭的藍果實悄悄滾落。
「婕多雅……婕多雅，妳的名字這樣叫起來真好聽。」
「咦？薇塔跟我說過，『多雅』在賽那法西（註1）語言中指的是『小姐』吧，一般來說應該是『夜臨多雅』才是……」
「哎，這麼拘謹做什麼啊？ＥＢ也有不少人叫妹妹為『薇塔小姐』，這樣有什麼關係呢？」
太陽穿過雲層間隙偷窺她們。薇露娜．阿露西安覺得夜陽湖光的環境真的是不能只用美麗這樣的形容詞來表示。流動的湖水是那麼的清澈，每個波動、每朵水花都能反射陽光，不深的湖底是一覽無遺，偶有小魚穿梭在搖曳的水草之間。難怪薇塔會這麼喜歡這個地方。
她看著站立在船尾，正在划船的夜臨婕。坐下來的高度視線正好對上她的大腿，薇露娜注意到對方東方服飾群開叉的部分，肌膚上的紋路。
「這些銀紋，是伴隨著妳出生的嗎？」
「是的，與妳們的羽翼一樣，銀紋是我們的驕傲。」魔法師夜臨婕不禁抬起頭，不在乎對方的視線，「聽薇塔說，妳們掌握所謂的本源魔力，我們的銀紋也一樣，它讓我們不必借助環境或是其他的能量來實現魔法，而是自體。」
說完，她拍拍肚子又補充說：「也是因為這樣，我們進食所吸收的能量大都跑到這部分了，所以身體才會這麼瘦弱……呵呵。」
薇露娜沒有聽懂小婕有意無意的懸外之音，即使她不用擔心身材走樣的問題。
「回到剛才的話題。總而言之，多雅並不是個像妳想像的那般正式的稱呼，妳不要在意。」薇露娜露出難得的溫柔神情。
嗯。小婕點頭，將獨木舟划至小紫花噗啾噗啾島附近，以冰錨將其固定。
「看來薇塔自己也誤解了呢，她說這稱呼是很神聖的一件事。」她放下船槳後，跨到獨木舟中間的小椅子旁，查看冒出圓圈蒸氣的小壺。裏頭的暗水紅樹汁在細心的調煮之下，散發清新的香氣。
「是啊，她常常誤解許多東西，甚至有時候小紫花的話也會聽錯。不過基本上都是以歡笑收場的。」天空精靈把自己的粉紅長髮用手暫時豎成天真女孩的髮型，讓夜陽湖光的主人不禁莞爾。
「這飲料真好喝……」
小橋流水。船漂過噗啾島，又往回漂。夜臨婕已事先吩咐管家們不要來打擾，於是，除了微風以外，就只有樹木和花兒在岸上島上搖曳。
薇露娜從剛剛開始就轉頭盯著夜陽湖光的主建築。她非常專注，甚至有些癡迷，偶爾抬手將杯湊到唇邊啜飲。夜臨婕把槳卡在船尾扣環上，坐到船中，拿側眼打量精靈。
「粉紅髮，真是美麗……」她想道。
天空精靈真的是有夠專注。小婕不禁感嘆，就是連那個在自己家後院草坪上翻滾的薇塔，也能在翻滾到要緊關頭的時候停下來，睜大眼睛細看泥土中的螞蟻洞口。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以偏概全，因為自己到目前為止見過的天空精靈就只有這姊妹倆。聽薇塔說阿斯嘉特有她為數不少的同族，自己卻一次也沒見到。
「是我被其他羽翼種族混淆，還是阿斯嘉特真的那麼大……」想著想著，視線又回到薇露娜身上。然而這次……
「叩咚。」
「薇露娜多雅？」
夜臨婕抬起頭來，正好看到薇露娜閉上雙眼，頭垂到船緣之上。
「妳怎麼了？」手探過去，立刻察覺對方輕微的呼吸。小婕愣在原地，剛才的幾分鐘內發生什麼事情，自己怎一點感覺也沒有。她只好輕聲促道：「薇露娜多雅，醒醒。」
但是精靈就是一點動靜也沒有，在小婕的拍動之下，手中空杯落在甲板上，發出更響亮的「咕咚」聲。船上的小紫花張開花瓣，查覺到魔法師張開的雙臂，以及胸前閃爍的七色彩光……
記得那個時候，自己只是比現在的薇塔大幾周時的少女，有一頭俐落的粉紅髮。每到了夏季，武拿海的海水例行浸上伊爾市的沿岸時，薇露娜就會提著劍，在淺淺的水灘上奔跑。他總是追不上，屢屢被甩在後方，非得要震動羽翼，才能勉強在她身邊並行。
「你這樣太慢了，沒辦法加入蒼者的領域。」
「哈……哈……，我沒說我要去啊，還不都是妳的一廂情願……」
少年苦著一張臉，一邊飛一邊看著那連翅膀也沒放出來的少女。
「拜託……你不知道我多難為啊，他們在訓練時總是能成雙成對，我就只能一個人默默的練習。頂多不過偶爾雨會在後面支援，但那感覺根本不一樣……唉，我說你得快一點。」薇露娜白了少年一眼。她的雙足在淺灘上只留下一串清晰的漣漪，接著就被胡亂揮翅的伊朵拉茲給吹亂了。
「不覺得有個學識淵博的葉伐雅（註2）陪著妳慢跑很……哇啊！」他說到一半，就被薇露娜以劍尖漸起的水花催了個手忙腳亂。
「對啊，很有趣。哈哈哈——」
他知道，沒有跑到風丘的陰影處，她是不會停下來的。如果黃昏很不幸的早來了些，將風丘的影子拉長，那麼她就還有得跑。認命追逐的同時，他想到不知是誰曾說過的話：「你用盡力氣，也無法討厭他的缺點時，他的心就屬於你。」
記得那個時候，薇露娜不太了解幸福這個詞的意思。蒼者部練劍的人幸福，開飛車的人幸福，雙雙結伴的人幸福，能跟天外人交談的也很幸福。薇露娜回到樹屋的家，看到在露台上漫舞自得的天然母親，心裡就總是會感到些許無奈。
或許跟伊朵拉茲獨處，自己也享受到了幸福吧。薇露娜不太確定，因為在蒼者部內，像她這樣的穆如（Milluf，註3）一般不會有太多幻想的慾望。手中的劍和背上羽翼就是希望最具體的展現。所以，當伊朵拉茲開始他的長篇大論時候，薇露娜的眼神就會不自覺的飄向遠方。
「喂喂，妳有沒有聽懂啊？」一顆頭探過來，讓少女不禁縮起脖子，「我們部門目前的專題是融合罣的盾進到機動空近模式的狀態，一共有七個小組在進行著，我所屬的小組目前進度超前，在一個小周期後的天外人發表會上我們有信心啊！」
「我知道……你今天已經重複很多次啦。」薇露娜笑罵，用力拍了對方的肩膀一下，讓有些單薄的他被拍的劈牙咧嘴。儘管如此，他依舊作豪邁的樣子笑起來。
「我一定會讓那些天外人不敢看不起我們的，哈哈！」
「嗯。嗯。所以我那天會把事情排開去看你的發表會的啦，批准已經下來了。就在這而呢。真是……要跟母親說需要把家族聚餐給排開了我……」
「謝謝妳，薇露娜。」
突然間，趁她不注意，伊朵拉茲突然撲過來，把薇露娜撲倒在他們所處的巨大井之樹綠葉上。葉面原本附著的昏露水珠子被這麼一震，紛紛跌落，或是沿著銀光的軌跡滾向葉緣。
「怎麼突然……？」
「妳果然是我的薇露娜。」少年兩手撐在少女兩頰之旁，與她四目相對，望著薇露娜有如天空大海的藍色雙眼，伊朵拉茲臉微微紅了，「他們都說，武技高強的薇露娜不可能中這種粗糙的偷襲的，除非是特殊情形。」
「呵……你是想表達你是那個特殊者嗎？」
少年用力點頭。
「你還真見外，難怪會這樣想。我只是個准蒼者而已，算不上高強。」薇露娜嘴上這麼說，雙手卻勾住對方的後頸，把他拉向自己。從側面看過去，夕陽逐漸在兩人的臉之間縮小，直到四片嘴唇緊緊貼在一塊兒。
這裡的地勢很高，處在峽谷頂端其中一棵參天巨木的巨型樹葉上。風很大，吹得樹葉上下起伏，然而風在大，仍吹不動這兩個羽翼精靈的身，和心。或許這就是自己的幸福了吧。薇露娜腦海中飄過母親跳舞時的表情。伊朵拉茲他現在面前就是這種表情嗎？連她自己也不能確定。試著跟母親一樣的拉起嘴角笑，卻又覺得臉上肌肉變如此的不靈活。
「薇露娜多雅，妳好美。」一頭純黑髮的天空精靈少年凝視著她，口中慢慢吐出這樣的話。
「我......」精靈少女又停住了，像是一顆火球在內心的世界突然炸開一樣，令人不知所措。好半天，她才勉強側開頭，隱藏的少女心性原形畢露：「你......你別這麼近，還有你稱呼用錯了，應該是阿露西安多雅！」
薇露娜作勢要推開對方，但才進行到一半，心裡就充斥著一種甜蜜的後繼無力。
「那剛剛是誰與我親吻呢？還有妳還說我見外，說薇露娜多雅比較親密吧。」伊朵拉茲舔舔自己的嘴唇，覺得自突然之間武力強大。
「所以認命吧，薇露娜多雅。」
「討厭，別沒事學那種老學究的語氣啦……」
那天晚上，兩人都沒有回家。他們數遍那片夜空中所有的星星，創造許多不相干的神話故事，偶爾拿幾個部門裡的夥伴開玩笑。微風中，精靈的笑聲緩緩流瀉。這片高高的樹葉是他們的秘密基地，規律、緩慢的在夜空中起伏。
夜裡的樹葉上，兩人相擁而眠，兩隻手緊緊相握，彷彿隔絕了所有的一切。
「薇露娜多雅。」
粉紅髮少女只是眉頭微微一抽，似是沒有聽見。
「薇露娜多雅，您必須振作。」
「……」她終於把雙手從努力生長的小植物上拿開，把頭一抬。這一抬頭，視線就透過窗看到那顆美麗的星球，天不落。
記得那時候……不，好像記得不太清楚了。那深太空探測船的超空間動力中樞失控，包含自己和家人的整支往返探索隊再也無法回到故鄉的時候，父親扶住自己的肩膀，道歉。而自己搖搖頭，拿出決心，回到植物大房，繼續為太空船內所有的族人守護新鮮空氣的來源。然而她回到了崗位上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根本一點勇氣也沒有。
薇露娜把門緊緊關上，抱著一棵小樹，貼著牆攤坐下來。感覺雙腳在抽搐，有種很想吐出來的感覺，覺得自己曾經許下的所有諾言，即將消失在撲朔迷離的深空中。她好恨，卻不知道該恨誰。技術士們盡力了，他們也有家人、朋友。父親和母親盡力了，他們首次無法想像自己的未來。自己呢？好像也盡力了，為了守護心中那才萌出的對幸福的認知。
「伊朵拉茲……我不要……我不要這樣……救救我。」眼淚滾滾而落，滴到小樹葉上。雨打開門，進入房間，再關上門，她通通都沒察覺。
「請救救我……」
「薇露娜多雅。」
好悲哀，為什麼這片觀景窗偏偏要對著天不落？為什麼伊爾市所在的大陸剛剛好要轉向自己？薇露娜抬起右手，想要抓住，但徒勞無功。好迷惘，也好荒謬，為何自己即將消失在這片她與他最愛的星空之中？那一切都會變成假的了嗎？
「啊……啊……」她無意識地喊著，心中那張清晰的臉正化作粉塵飄散。剛才在主控室的倔強，就像倒塌的大樹一樣，無法停止。
「……」
「你想叫我認命是嗎？雨。」少女奮力轉過身，吼道：「跟那個笨蛋一樣，叫我接受荒唐的命運嗎！？」
執事雙眼眨了一下，低頭看著她。好一會兒，他才開口：「是的，薇露娜多雅。」
「啪。」
小樹落到冰冷的地板上。少女的手掌，也在同一時間拍到男人的臉上。
雨沒有退縮，眉頭甚至也沒有皺起，只是雙眼悄悄的閉上。
「你怎能懂我……」薇露娜心中氣苦，沉聲說道：「你怎能懂我呢。」
「您有您的使命，薇露娜多雅。」
少女怔怔的退開兩步，瞪著重新睜開眼睛的男人。頓時覺得，對方不是那個熟悉的執事，而是一塊石頭，一片鐵，一個沒有生命的物體。
「你……你怎能如此冷靜？嗚……」她握緊拳頭哭道：「你都沒有重要的人嗎？你都不會悲傷嗎？雨……你不懂，你真的不懂我！」說完，她重新抱起小樹，轉身跑到觀景窗邊。從雨的角度，只能看到她消瘦的身影映襯著遙遠的天不落星，還有她強忍下來的啜泣聲。
在數十秒，就會結束了，就見不到天不落了。失控的超空間跳躍成功率究竟是多少，雨不知道，因為沒有任何可依據的資料。但是他一點也不怕。他甚至覺得，還有這數十秒，是個上天的奇蹟。
等待十秒鐘，他跨步向前，來到薇露娜身後站定，語氣平穩地說道：「我當然有重要的人。而他們現在都在這艘船上，一個不少。您就是其中一位。我的使命是守護他們，我能驕傲地向您說，我很高興自己在這裡。」他頓了頓，不讓心中那跟著同步倒數的生理時鐘影響自己，「而現在，您也有您新的使命，薇露娜多雅。您必須振作。」
「……」
那時候，對，記的非常清楚。自己沒有回答他任何一句話，只是摸著小樹，等待時間流逝，看著美麗的天不落星在眼前瞬間消失、墜入黑暗。臉上淚痕乾了沒有，不重要了。在那一瞬間，薇露娜把所有的幸福通通鎖進了一個盒子裡頭。
後來的新大陸、新峽谷，是個適合放聲大哭的地方，但是薇露娜還是把它們鎖著。一直到有一天，部上的精靈無意間提起那個名字，她轉身就走，找無人的地方把自己傷痕累累的心釋放出來。當時，只有一個人聽見她的哭聲，而這是薇露娜在米德加爾特唯一的一次哭泣。
不過好奇怪，為什麼會想起這些？她困惑的摸自己的頭。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啊……
前方實在太奇怪了，那道光是什麼？薇露娜一頭霧水，拔起腳步，在黑暗之中朝著遠處的亮點急奔而去。
「我的幸福……幸福……」
「薇露娜多雅、薇露娜多雅，醒醒！妳聽得到嗎？薇露娜多雅！」
突然間，精靈眼睛用力的睜開，身體同時往後疾躍，同時拔出腰間細劍在前方擺出防禦姿勢，所有一切動作都在一秒之內完成。
「哈！」
「呃……」夜臨婕嚇了一跳，連忙抓緊搖晃的船身。她不知道為什麼對方一醒來就對自己刀劍相向，方才一連串的動作在眼中只是一陣閃光。她連忙解除水之喚醒術，試著安撫對方：「沒事、沒事的，不要緊張，薇露娜多雅。」
「噗噗嚕！」船上的小紫花也加入安慰的行列。
「嗯？」
薇露娜這才發現，自己後躍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在湖水上連點了好多好多的漣漪，就像打水飄一樣。沙灘奔跑的記憶全部湧上心頭。
「這裡是……？」
「這裡是我家，夜陽湖光。薇露娜多雅，妳剛才昏過去了，沒事吧？」夜臨婕也從船上站起來，不放心地問道：「是不是暗水紅樹特調太濃了？」她心裡其實也是驚滔駭浪。天空精靈就算能飛，也不是沒有重量，但薇露娜居然完全不會沉到水裡面去，這……
「沒事……沒事，對不起，嚇到妳了。」薇露娜連忙把細劍收回，三兩步躍回船上坐下。
「我剛才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到一些我自己以為已經忘卻的往事……」
她低下頭，內心久久不能平復。小婕也跟著坐下，順手安撫小紫花，說道：「已經過去的事，再怎麼想也不會回來的。薇塔大概跟我說過了。」
咦？薇露娜抬起頭，吃驚地望著對方。原來薇塔已經跟她說了嗎？魔法師回以一個溫暖的微笑，點點頭。
「她說『姊姊是世界上最堅強的人』。薇露娜多雅，我懂的。因為我也回不去自己的故鄉。」說完，她搔搔自己的頭髮。
「啊……」原來這個看似出塵的女子也經歷過類似的事嗎？薇露娜雖不清楚對方的過去，但是那雙眼睛想傳達的訊息，她是再熟悉不過了。那雙眼睛，與當初鏡中的自己一樣，與那個太空船上，對自己欠身的執事一模一樣。薇露娜突然覺得，發現自己無法不相信對方。
「薇塔說，她的姊姊現在很幸福呢，呵呵。」
粉紅髮精靈低下頭，內心百感交集。
「噗啾。」
「是嗎……」
薇塔還有星晨姊姊，她們不需要知道自己過去詳細發生了什麼事。薇露娜抬頭看向天空。盡管白天看不到任何星星，她卻深刻的感應到了。
「我還活著，所以才能想起你。這不是假的，我明白。我永遠明白。」
這一刻，精靈又想起了她的使命。
註２：葉伐雅（Yeipharlia），賽那法西語言中「戀人」、「伴侶」的意思。
註２：穆如（Milluf），賽那法西戰鬥群「伊利菲斯」的蒼者部其中一個子群的種類名稱，成員使劍，擅長空中機動近身戰鬥。
出現人物：薇露娜．阿露西安、夜臨婕、小紫花、伊朵拉茲．法里昂、雨
出現場景：夜陽湖光、天不落星伊爾市、伊爾深空探索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