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透風，也看不見陽光的房間裡，瀰漫著沉重的氛圍。沒人敢打擾，那怕是一點點吵雜，都有可能讓她的情緒崩潰。時而笑，時而哭，精神如玻璃般的脆弱，已經不像原本的她了。
詩茵將五指輕扣在他的指縫間，沉默許久。平時那充滿活力的神色早已不再，淡淡的黑眼圈不斷擴散著，看上去更加的哀傷。
眼角堆積明顯的眼屎，卻絲毫不在意，只有無比巨大的衝擊才能使愛乾淨的她如此放任。現在是幾點了呢？她不是很清楚，只覺得時間如凝住似的漫長，心如遭鞭笞一般難受。
呼吸著冰冷的空氣，讓人感到孤獨。窗外的春風颯颯吹拂，透進室內的嘶嘶聲卻像尖叫般刺耳。
「拜託你、快點醒來吧......」目光從髮頂至腳尾游移一周回到他的面孔上，鼓起的雙頰深深吐了口氣。「至少別這樣折騰我。」
即便面帶微笑，嘴角卻咬著模糊不清的字句。
也許身為金牛座的關係，自己有時候固執了些，喜歡提出不合理的要求，甚至讓人感到厭煩，不過這點還算不上過分。
將掌心捏緊了一點，想要再次感受熟悉的溫暖，卻被規律的心電聲注入一絲恐懼。指尖隨著肩頰的僵硬發著顫，眼眶中的淚水模糊了視線，劃過臉頰滲入嘴角邊，是酸苦的鹹味。
怕自己再也無法與他聊上任何的字句，傾訴心中的難受，就此失去了那大樹般的安全感。
回憶著幾天前才去過的遊樂園，在熱鬧的喧囂中，要凱文陪著玩過所有遊樂區。勾著凱文的手，就算被路人矚目、指點，卻還是感到無比安心。
正因為是這樣的安心，才會擔心失去。
「啊、我到底又想了什麼……不是這樣的！」甩了甩頭，斥責自己的胡思亂想。一定沒事的，因為他總是能為了自己而不顧一切。
雖然如此堅信著，心中的那道牆卻隨時可能坍塌，已經好久、好久了。
撥了撥凱文額前那凌亂、沾著塵土的髮根。指尖掠過額邊，明明是體溫的基準點，卻散出冰冷的觸感。她像是被針扎到似的抽離五指，僵在半空中。
噙著淚水，想在寂靜中大吼，無奈的是此地容不下此舉。好希望這個時候有人能來好好的安慰她，或是乾脆——殺了她。如此的痛苦與死去沒有兩樣。
如果說，醒來的機率只有百分之一，那最怕的莫過於九十九次的失望與一次的絕望了。詩茵嘆了口氣，拖著沉重的身軀走到窗前掀起布簾，推開窗戶，俯瞰三樓底下的風景。
撐著窗台，充滿濕氣的春風吹拂臉頰，沒有舒服的感覺。
叩叩、叩叩叩。
急促的輕敲聲由門外傳入，嚇得她豎直了背。趕緊以沾滿血跡的袖口拭去淚痕，抽了幾下鼻子。將凌亂的頭髮撥整齊時，才意識到兩天沒盥洗了。
「現在這副德性，都你害的喔。」瞥了一眼，對他碎念著，語氣要說抱怨，更像是在自嘲。
大致整理好自己的儀容，上前應門。迎面而來的是位護士，不算年輕，看上去至少也有三十來歲，或是更多，但時髦的紅框眼鏡卻襯托出青春的氣息。身穿白色長袍，與自己現在那副狼狽的樣子相比，如天使般的潔淨。
挾著燦爛的笑容步入房間，看起來是查房的。
「小姐您好，我做個紀錄。」話剛出口，護士皺起了眉頭，「額，多久沒洗澡了？」
那副神情，像是要往詩茵上撒上消毒水般的難看，笑容結在一塊。鼻頭像受什麼刺激一樣，使勁的抽著。
詩茵撇頭，沒有作聲。因過度拉扯而變得鬆垮的領帶，與制服上的大片血跡展露無疑。她的身後藏著一位躺在病床上動也不動的男孩。窗外落花飄至他的臉上，明明是敏感的部位，卻沒有任何反應。
護士有些錯愕了，呆住半晌，似乎明白了狀況，輕咳幾聲。
「是重要的人吧？」眼神繞過詩茵，注目於凱文身上。
詩茵咬著下唇，輕輕點頭。
「院長和我說這房的病人傷勢十分嚴重，沒想過居然是那麼年輕的孩子啊……實在令人訝異呢。」護士輕撫著詩茵的髮絲，像是安撫小孩一樣的開口:
「一定沒事的，快回家吧，別讓家人擔心。三餐記得吃，壞了身子可不好。」
「可是、可是……」詩茵張口，話語卻被一陣悲傷給掐在喉中，覺得自己又要哭出來了。
「能守候在身邊固然是件好事，但這樣傷害著自己，他能開心嗎？」說著，從口袋中掏出一塊因擠壓一段時間而變形的三明治。雖然如此，看上去還是十分的新鮮。
護士用眼神示意著詩茵收下，見到詩茵愣住的樣子，笑了笑便往她的手中塞去。
「早餐是三餐之中最重要的。還有，院長和我說他能醒來。要趕緊去下一間病房了，沒事就快回家喔。」
「好、好的……」詩茵目送著護士的走遠，心中揚起一絲雀躍，呆了數秒才想到道謝。
看著揮手離去的身影，沒聽見那句憐憫的低語。
院長怎麼可能隨便與一名護士報告病人的病況呢......還真是可憐呢。
—
目送護士離開，詩茵晃著手中的三明治。
「是蔬菜夾蛋，很健康的。」雖然剛剛護士說凱文的病況能好轉，無聲的回應還是讓她急了些。心中十分不安的撐著臉頰，語氣稍稍加重。
「要、不、要、吃、一、點、呢？」空氣中依然只迴盪著自己的嗓音，像在對自己說話。
讓三明治在手中拋接著，隨著心情的紊亂，節奏開始亂了起來，乾脆直接往地上砸去。
根本沒有胃口嘛。看著地上的三明治，想著要不要踩個幾下呢？
「欸妳幹嘛？」話語突入詩茵的雙耳。眼神聚了起來，立即轉頭確認聲源，這房間除了凱文，難道還有其他人？
轉過身，沒有任何人。耳畔響著那字句，很熟悉，好像離自己很近。
「等等，這、這是怎麼一回事？」詩茵捶著腦門，想不透剛剛的聲源居然是從病床上發出的。
肯定是幻聽，對於情緒極端不穩定的詩茵來說，一點也不奇怪了。不過她仍抱著一絲期望，又怕再次的被絕望給淹沒。
「又要折磨我了？」詩茵哭喪著臉，回過頭。「幻覺什麼的，通通、給我消失吧！」
她就這樣吼著，隨著聲音，拾起地上的塊狀物。
男孩的笑容僵住了，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以及自己即將成為無辜的受害者，無奈反應卻跟不上，只好開口阻止。
「那三明治，看起來很好吃欸……噗呃——！」一塊爛的差不多的三明治貼上男孩面頰，讓他閉上了嘴。
詩茵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的，顫手撿回拋出的食物，想要重複剛剛的舉動。
眼神充滿不悅，卻也浸滿了淚水。是那思念已久的人，就連那丟砸在皮膚表面所發出噗嗤聲也是真真實實的。
她好開心、好開心，卻還是忍不住想繼續往凱文身上砸，欠她的東西實在太多。
「吃掉吧。」正要使力的手被止了住。瘦弱的手腕延伸至他的身影，不知為何，臉上毫無病態，反是精神飽滿。「怕妳餓了。」
詩茵突然朝他的懷中撲了進去。凱文被這舉動給嚇了一跳，隨即張手將她擁入。看著被淚水與鼻涕給濕了的衣袖，凱文無奈的輕笑起來。
反正是院方配給的衣服，這樣的任性也無所謂吧。
也許在想著該如何開口，雙方各自沉默了一陣子。不過這對詩茵來說已經滿足了，雖然她也在等著凱文說些什麼，卻只是緊緊的依偎。
如果可以的話，她想要聽些溫柔的安撫，包括道歉。
凱文那時若不這麼做，被車撞傷的就會是她。感覺很可怕，但比起這些，她更無法接受為了自己而受傷的凱文，像笨蛋一樣。凱文絕對不瞭解，這段期間她到底有多痛苦、多難受，完完全全只為了他那自私的想法。
或許是因為詩茵的頭髮弄癢了他，輕輕推離了些。
「最近考試如何呢？沒有再惹班導生氣了吧？還有——嗚啊！」
「真是囉嗦欸！惹麻煩的明明就是你吧？」詩茵將他抱得更緊的同時，咬緊了牙，給予重重的一拳。打在腹部的位置，痛覺貫穿了胃腸，讓凱文倒抽幾口氣。看他瞬間睜大的雙瞳與刷白的面容，知道下手似乎有些重了，不過人還活著就行。
詩茵感到生氣，甚至還用頭頂了凱文幾下。她要的不是毫無意義的關心，至少在這個時候是這樣的。
凱文喘息一陣子，待疼痛感消去一些後，擦拭額上冒出的冷汗，輕聲吐道:
「可是，詩茵總是令人擔心呢。」他搔著頭，靦腆的笑著。「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是。」
想起一年前，詩茵因為頂撞師長而被學務給予清潔廁所的懲處。
每次打掃時，卻總有兩人。
「你是隔壁班的同學吧？」在他的身上環視了一周，瘦瘦高高的身形，戴著看上去有些文青的黑框眼鏡，沒有任何壞學生的氣息。「作業忘了帶？」
「其實......」他有些怯弱的開口，像在找些理由似的遲疑了幾秒。「我也是頂撞師長了......」
「嗯，那幫我提水桶。」
「好的。」
「那邊的掃具也幫我拿著，還行吧？」
「嗯，沒問題的」就算雙手拿滿工具，依然透著笑容。
每每聊起她們的相遇，詩茵一定會被他的愚蠢給弄的發笑。傻傻的，毫不猶豫的付出，不過凱文總說是因為擔心才這樣做的。
想著想著，臉頰不自覺的發燙起來，她趕緊岔開話題掩飾著頰上的羞紅。
「等你康復，我要去陽明山賞櫻花。」噘嘴說道，一臉期待的樣子。雙拳在胸前握了起來，那樣子像是等著禮物的小孩子般天真可愛。
「想去嗎？」凱文摸摸詩茵的頭，將額前凌亂的髮絲撥至兩側。黑髮修飾著端正的瓜子臉蛋，配上那純真的笑容，一般人很難拒絕這美麗的強求。
詩茵望了窗外，春風吹起外頭的落花，像雪片般的飛了起來。記得幾天前才在電視上看過廣告，在二月的時候陽明山會開著滿山滿谷的櫻花。山櫻花、八重櫻、吉野櫻，雖然看起來都差不多，卻很漂亮呢。
「嗯，我想和凱文一起去。」雙手勾著凱文的臂膀，以撒嬌的聲音說著，烏溜溜的大眼轉呀轉的，十分可愛。
「這麼說來，這個月確實是櫻花季呢！當然好啊，但是八伯不知道有沒有把我的機車修好了。」他杵著臉，思考著。「這樣好了，我們走路去好不好呢？」
凱文的臉上露出傻笑，卻又帶著一點認真。
「走路哪可能到的了啊？」晃著腦袋，「不過這樣做也是沒問題的喔！」
明知道他在說笑，詩茵還是認真了。就算他是傻瓜，但也只有傻瓜會去應和。
彼此是如此的契合，連話語都很投意。
凱文欣慰的笑了笑。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眉頭微皺，抽離嵌合在一起的五指。瞥了前方掛著的大鐘，已經指向十二點鐘的位置了。
詩茵跟上他的目光，臉上也泛起一絲錯愕。才短短幾句話，居然耗時如此之多。
「時間也過得太快了吧，明明前幾天還很漫長的。」詩茵擦拭眼角淚水，與他的視線對上，如叮囑小孩般的嚴肅：
「我去找來醫生幫你做些檢查，乖乖待著，不要亂跑！」
「趕緊去吧！」這語氣像是在催促著自己。她依依不捨的離開床邊，關上門前還多望了幾眼。
如果永恆存在的話，她希望能凝住剛剛那段時光，讓兩人永遠幸福地笑著。
世界上沒有永恆。
—
詩茵後悔了。
凱文靜靜的躺在床上，沒有作聲，無論詩茵如何拍打他的手心。她無法接受這樣的殘酷局面。
「凱文又在開玩笑了對吧？凱文最喜歡開我玩笑了，但、但是......」她使勁抽著鼻子，淚水如洩洪般的溢出，大吼。「這次能正常點嗎？」
尖聲迴盪房間，凱文像是沒聽到一樣，動也不動。心電圖的聲響環繞寂靜，恐懼又再度蔓延全身，植入心底。
握著凱文的手，她已經哭不出來了。
「我們一起去陽明山賞櫻，好不好？累了，你會背著我繼續走的吧？」
幾分鐘過了，沒有答案。
數小時後，絕望壟罩了詩茵的腦海。她感到自己要壞掉了，全身上下像是瓦解般的癱軟。
「你......」摸著他的手，捏緊，摔向床邊的護欄。「騙子！」
情緒崩潰著，她想就此結束了。
結束如此痛苦的折磨。
搖搖晃晃的走至窗邊，俯瞰三樓底下的風景。
明明吹的是春風，卻是如此刺骨。
一切都是精神不穩定所造成的幻覺，請接受事實。
別傻了，我覺得沒什麼希望。
快回家吧，不要在這裡浪費時間了。
他不可能醒來。
深深吸了口氣。
心頭一橫，重心偏向前方，讓軀體旋轉著，墜落。
再見了，這殘忍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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