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畫家散漫揮就的幾筆,稀疏雲絮散落在一碧如洗的晴空,倒映在西娜眼中的幾縷灰白,正隨風飄往天際。人跡罕至的松樹林中,只有樹葉在風中沙沙搖響,好似在悄聲讚嘆,嶄新的一天又沐浴上神的光輝而展開。
這時的西娜才剛被她稱為「奶奶」的葛蕾修女收養不到幾個月,尚沒有改掉在勞務時心不在焉的毛病,因此常常在和奶奶出門採藥草時,沒採多久就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微張著嘴望天發呆。雲朵飄走以後,她又東張西望尋找新的觀察目標,這裡看看那裡瞧瞧,就是不管手邊還沒裝滿藥草的藤籃。
「西娜,妳又發現什麼啦?」
西娜不是頭一次發呆,但奶奶不像西娜的姊姊那樣雙手叉腰大呼小叫,而是柔聲叫喚,使她回神。
「鳥巢。」西娜指著不遠處的一棵松樹。「有鳥飛回去裡面。」
「那是鳥媽媽帶早餐回去給牠的寶寶呢。」奶奶放下藤籃,雙手合十道:「感謝上神祝福。」
幾秒鐘後,西娜也跟著雙手合十,同樣擠出一句「感謝上神祝福」。奶奶聽到以後,笑得眼角多出好幾條細紋,並且摸摸她的頭,像在鼓勵她說出接下來的話。
不過,就算奶奶沒有摸西娜的頭,她也還是會像這樣問道:「為什麼奶奶又要說『感謝上神祝福』呢?」
奶奶還沒帶她讀過書,只是告訴過她,上神正如這個世界的主人,信徒們要時刻為能生活在祂的世界而心懷感激。西娜抓不準該禱告的時機,每次都只能在奶奶突然開始禱告時不明所以地照做。教堂內的人對於何時該禱告都有共識,但她尚未參透箇中規律,有飯可吃應該感謝上神、藥草長得好也應該感謝上神,但在遇上跟自己無關的事情時也要感謝的理由,她不明白。為了避免顯得格格不入,她每次都會問奶奶或邁羅教士大家為什麼禱告。不過,她從不問亞得教士,他很明顯不能接受奶奶把她撿回來,害得原本就不豐盛的餐桌變得更加捉襟見肘。
「之所以感謝上神祝福,因為今天天氣很晴朗。」奶奶張開雙臂,她要說上神的事情時,總會讓西娜鑽到她懷裡,這樣她的聲音就會和她身上的氣味一樣,變得好像是環繞在西娜的四周。「如果今天下雨,鳥媽媽就不能出來找食物給寶寶吃了。」
「下雨不好嗎?」
「下雨當然也很好了,沒有雨,花花草草就會因為太渴而不健康。所以就算下雨,我們也感謝上神。」
「是上神讓天氣晴朗還有下雨的嗎,奶奶?」在奶奶的面前,西娜總是想到什麼問什麼。
「上神創造了一切事物,這麼晴朗的天氣當然也是祂的傑作。」
「一切,是說全部的東西嗎?」西娜摸到腳邊的雜草,於是將它拔起來,拔完一根再拔一根。
「是呀,好孩子。」
「好的東西算嗎?」得到奶奶的肯定後,西娜又問:「不好的東西也算嗎?」
「是的,我們說到一切的時候,當然就是包括全部的東西,無論是好的或不好的東西,都包括在內。」說到這裡,奶奶輕輕拉住她拔雜草的手,將草葉從她指尖取走,放回地上。「乖西娜,別這樣拔草,它沒有礙著妳,妳也用不著它的話,就別阻止它曬太陽還有長大。」
「上神創造了一切。」西娜垂著頭複誦,玩起手指。「所以不好的東西也是上神創造的嗎?」
現在回想,西娜認為自己還太年幼,尚未完全理解雙親與姊姊的遭遇,所以她在提出這個問題時,其實並沒有特別指涉什麼,不過是單純地想知道「上神是否創造了一切的美善與邪惡」罷了。然而,奶奶知道她的來歷,所以或許是因為聯想到她和她家人的經歷,而憐惜地將她抱緊了些。
「那不是上神容許的事情。是得到了祂的恩惠的那些不信祂的人,不服從祂的教誨生活,才做出的事情。」
西娜聽不懂,於是只好回握奶奶的手臂,抬起頭,對上她像在表示悼念的眼神。「什麼?」
「嗯……這樣說好了。西娜,昨天吃飯的時候,我們發現蘋果上有一個洞,切開蘋果一看,發現裡面有隻蟲。對不對?那真是隻肥嘟嘟的蟲。」
西娜點頭,對於奶奶說的那顆蘋果,她可謂記憶猶新。每個禮拜他們都有一顆蘋果吃,大家把蘋果切成四塊。昨天,發現有不速之客在他們之前先享用了蘋果,看到那個被蟲蛀出的洞,亞得教士嘴巴翹得半天高,簡直該拿來掛斗篷。最後,邁羅教士讓他以外的人分掉沒有蟲蛀的部分,並說他要把不吃蘋果而省下來的時間拿去讀書。
「蘋果跟它上面的洞,就是我們說的『一切』。如果說蘋果代表所有我們認為好的東西,那麼蟲咬出的那個洞就是所有我們認為不好的東西,沒有蘋果的話,也就不會有蘋果上的洞,對嗎?」
「這樣是蘋果不對嗎?」
直覺告訴西娜,奶奶剛才的話如同在暗指蘋果犯了錯,所以才會被咬出一個洞來。
「不是,我的好孩子。唉,真希望我能像邁羅教士那樣思路敏捷、言詞靈活。」奶奶嘆了口氣,好在這似乎並不是在感嘆西娜領悟力不佳。「奶奶的意思是,因為有蘋果,我們才會注意到蘋果上的洞,就好像因為有光,我們才會注意到影子。但是,蘋果也好、光也好,它們本身什麼錯也沒有。奶奶再問妳一個問題:如果房間很暗,我們通常怎樣辦呢?」
「點根蠟燭!」這個問題很容易,西娜終於能信心滿滿地回答。
「對,妳真聰明。」奶奶如同終於教會小狗握手的飼主那樣喜逐顏開,還親了一下西娜的額頭。「我們知道,很暗的地方是因為光不夠多,所以我們希望做的,就是盡量讓房間裡有夠多的光,直到影子變小甚至不見。對我們來說,上神的教誨就是要引入房間的光,我們的工作就是為祂點起燈火。如果這世上的人都能信祂,就不會有罪,也不會有仇恨了。我們會愛著彼此、照護彼此,這樣便只會有幸福而已。」
樹葉再次搖響沙沙的聲音,記憶的剩餘部分被無數的枯葉覆蓋,在腦海漸漸隱去。
現在想來,那種話其實相當天真,是一輩子都生活在山谷中、沒有見過世面的人才會說的話。即使西娜仍然敬愛奶奶,也不得不承認,她也有不懂或者弄錯了的事。如今的西娜已經明白,就算號稱信仰上神的人能把祂的教誨說得頭頭是道,這個人也依舊會做壞事;而連上神的名號都不知的人,卻也可能懷抱為他人著想的柔軟心靈。世上的善惡遵循的或許根本不是上神制定的規則,依靠祂的指引,並不必然通往那沒有罪惡的理想世界。真正的規則究竟是什麼,又存在於何處?究竟要用什麼樣的光,才可以完全消除房間內的黑暗呢?如果奶奶也跟她一樣經歷這些,因而懷疑起所知的一切,還能夠確信自身也受到上神的祝福嗎?
倘若可以重溫那段不通世事的無知歲月,可以再次像個孩子般依賴他人,沉浸在與世無爭的生活,西娜願意傾盡所有。就一天也好。
然而事實是,忍受手上這顆被蟲蛀出大洞的蘋果,已是他們僅剩的選擇。
看見拖著刀走回營地的拉格,還有緊隨其後的波溫與西娜,團長小跑步過來查看他們的情況。經過拉格時她停了一下,說話的聲音讓西娜能夠想像她柳眉倒豎的表情。
「真要命,你這次是不是弄得特別髒?待會讓路克帶你去附近把臉擦乾淨。」
波溫自承在外面把風,沒碰上什麼,所以團長很快便越過他,將注意力移到西娜身上。西娜跟團長認識以來,八成就數這天最為蓬頭垢面,恐怕就連一向細心的團長,都難以發現她哭得睜不開的雙眼和頰邊的淚痕。她以為團長會很快檢查完,然後輕拍她的頭說「辛苦了」,或者頂多在拉格不發一語地走開前,對著他的背影又是幾句不痛不癢的說教。
「──你這次真的太過分了,拉格!」
團長拔尖嗓子,不僅嚇得西娜渾身僵硬,路克更是連忙用氣音喊道:「團長,妳太大聲啦!」
「……我怎樣?」
「我早在你叫路克來喊西娜的時候就跟他說過,我不想讓西娜去幫你弄那些有的沒的,你明知道她治療別人會不舒服。但西娜說願意幫忙,所以我才讓她去你那裡。」拉格對剛才的斥責有反應似乎使團長更激動,她走上前,伸手一扳拉格的肩膀,讓他轉過來面對自己。「但你害她也變成這樣是怎麼回事?你難道不是該讓她在你做那些事情的時候離得遠一些嗎!」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團長剛才說過他髒兮兮的,拉格面對團長時,一把抹掉臉上的血汙和碎肉。
「……抱歉。」
「我就知道你每次都──什麼?」
團長的怒火原本猶如一匹四處亂衝的瘋馬,拉格這句突如其來的「抱歉」,使牠像是一頭撞進房舍似的戛然而止。團長原本雙手抱胸,看似對拉格會如何辯解胸有成竹,所以她立刻接著他的話往下說,說到一半才發現,他方才的回答竟跟她預想的完全不同。
「我剛才說,抱歉。」拉格似乎解釋不了剛才為何道歉,所以沒有深入回答團長的疑問,而是接著說:「我要去洗臉。路克,帶路。」
聽見拉格點名,原本在營火旁觀察情況的路克當即彈起身,朝剩下的人做了個「後面交給我」的手勢,隨即趕上拉格。西娜可以想像他會怎樣和拉格介紹等他們回來時找到的乾淨水源,態度輕鬆得彷彿從沒目睹拉格被團長痛罵的醜態。
拉格完全離開後,營火旁只剩下團長、西娜和波溫。坐下後,團長顯然還沒從剛才那句「抱歉」中回過神,映著火光的側臉一片茫然。
「拉格怎麼了?」
「我不曉得,我沒聽見。」波溫應該聽得出剛才那句話是在問西娜,但依然飛快回答。
「可能是被嚇到了。」西娜先用一句不算假話的話開場,好爭取時間將接下來的謊言講得像樣些。「我以為那巫師死了,就想靠近確認,但他就……呃,爆炸了,所以才弄成這樣。」
如果不是還在想著拉格的事情,團長一定能聽出西娜的回答全是瞎編。西娜不擔心波溫拆穿自己,正如他所說,他什麼都沒聽見,當時他想必是被團長說「拉格會拷問巫師」的事嚇壞,壓根不敢靠近以防聽見慘叫,於是就躲在巫師小屋的外面,等拉格和西娜出來。回程路上,波溫和西娜一樣離拉格遠遠的,這也能說明他對接近巫師小屋前後的拉格萬分忌憚,不敢妄自接觸。
「我剛才看他滿頭滿臉都是血,只當他跟平常一樣,沒問出什麼就惱羞成怒,對巫師亂揮亂砍。但看到妳也弄成那樣,我就以為他是在做那些事的時候,要妳在旁邊待命或準備治療什麼的,想到這裡我就很生氣,要是他害妳受傷怎麼辦?所以我就忍不住吼他……」說到這裡,團長不禁用手摀住嘴巴,似乎想制止自己說出太多不必要的話。「但他還是很奇怪,平常我如果像那樣冤枉他,他一定會說情況完全不是我想的那樣,然後反過來指責我未審先判什麼的。如果事情是西娜說的那樣,他為什麼還和我道歉呢?他是不是做了其他什麼不好的事情,沒讓我知道?要知道,拉格就算是真的做了錯事都未必會爽快道歉,他那麼老實的樣子還真是頭一次。」
西娜想起巫師狂笑著向他們揭露的真相,還有在地窖內痛哭的拉格,不由得握緊團長看不到的那隻手。剛才那蹩腳的謊言,拉格回來後絕對不可能去揭穿,這會成為他倆之間的祕密。儘管西娜不願意說她對拉格懷抱好感,卻也不能否認,和他共有這個祕密的滋味十分奇妙。
「可能他也覺得讓我靠太近,這點的確是他做錯了,所以才會道歉。」
「肯定沒那麼簡單,可是他大概死也不會跟我說。我知道他乖乖聽我教訓不是壞事,但總是這樣的話也算不上好事。受不了,為什麼他不管怎樣都那麼讓人操心?」團長嘆了口氣,好在她很快就不再追究拉格的問題,而是秉持領導者的職責,再次探詢波溫的情況。「對了,剛才你說話的聲音怪怪的,沒事吧?」
這時,西娜才注意到,和她分坐團長兩側的波溫,這時雙手成拳放在腿上,低著頭不發一語。要知道他怎麼回事,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對他施以治療,於是西娜伸出手發動能力,涼意剎那間爬上她的脊椎,全身上下冷得像是剛爬出雪堆,波溫會有此症狀,明顯是受到強烈的衝擊和驚嚇所致。西娜自責起剛才都在想拉格和詛咒的事情,竟然完全沒注意到身邊的波溫被嚇得去了半條命。
「抱歉讓妳幫忙,謝謝。」不適症狀被西娜治療好之後,波溫再次開口時的聲音讓人放心不少。「我沒事,只是那個小屋給人的感覺太邪門。」
「我第一次去完巫師小屋回來以後也病了好幾天。」團長原本將手撐在身後,伸直一雙長腿,然而她立刻又來關心西娜,像個在眾多孩子間忙得團團轉的母親。「對了!西娜也是第一次去那種地方吧?怎麼樣?──額頭跟手都好冰,妳也嚇到了嗎?明天早上休息半天吧,反正事情都做完了,沒理由一直急行軍,不然妳會累垮的。」
「我……我沒事,我剛才治療波溫,所以手才很冰,我真的沒事……」其實西娜也不曉得自己是否真的沒有受驚,她有時很難區分,自己的不適感究竟是否真實存在。「明天我在車子走的時候稍微睡一會就好了。」
聽到這裡,團長不顧西娜身上又髒又臭,將她緊抱入懷。「乖孩子,拉格真該對妳好一點。待會他們回來後,我帶妳去把頭臉洗一洗,乾乾淨淨的,睡起來會舒服很多。然後也幫車上其他人弄些水,明早給他們擦臉擦手。」
強盜和巫師的問題都解決了,隔天他們重整行李,研究地圖,即將朝拉格、團長與路克曾居住過的山村進發。棚車上的人得知終於即將前往那個夢一般的新天地,都開心得像群麻雀,你一言我一語地描繪理想的景色──不知道那裡的人都吃什麼樣的料理,畜產跟農產有哪些,還談及到時誰要和誰住一間屋子,誰又要去從事什麼職業──有個男孩說他從小就想做皮匠,好幾個婦女都許願那裡有風景優美的洗衣地和結實纍纍的灌木叢,和孫女相依為命的老人則說,想在那裡看孫女嫁個好人家、生一窩健康孩子。
西娜遠遠看著那些笑談未來的人,沉浸在短暫的寧靜中,這個距離對她而言很安全,人們的快樂能感染她,卻不至於使她胡思亂想。她知道那些人一直對她表現出好奇,但可能是團長告誡過,他們始終沒有前來攀談,而是和她一樣遠遠觀望。西娜曾經被鮮花謝詞和歡聲笑語環繞;之後,她隨強盜與傭兵團摧毀無數人們的生活;而現在,她還沒能重新衡量,該如何和友好但陌生的群眾如互動。他們也聽到她說「我也做過很多下賤骯髒的事情啊!」,而她擔心那些人因為這句話而對她另眼相待。她希望到了山中村落以後,這些擔憂可以在平淡的生活中消解,就好像鹽塊慢慢融化在水中。那樣的話,她就不會煩惱該如何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怎麼啦?無精打采的。」路克拍了拍西娜的肩膀,作勢嗅聞她的頭髮。「如果妳是在想昨天晚上的事情,那我可以說妳洗得很乾淨,現在頭髮一點味道也沒有,放心。」
西娜向路克道謝,他總是會讓她忘了原先在煩惱的事。「團長他們還在看地圖嗎?」
「是啊,拉格非要找條最短路線不可,所以他們這時還在爭論怎麼走最好。」路克指著湊在拉格旁邊看地圖的波溫。「他好像很想趕快回去,剛才波溫只是站得太過去擋住光,他就發火了,好在團長立刻揪他耳朵,不讓他又亂發脾氣。」
身為唯一目睹昨夜地窖始末的人,西娜知道拉格為什麼著急。既然無法描述丟失的名字,他們也就不可能向惡魔說明想要尋回的名字是什麼,也就是說,解除團長所中的虛數詛咒這種事,到頭來全是徒勞。如此一來,拉格現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盡快回到山中村落,透過西娜的協助,盡可能延長和團長相處的時間,直到團長徹底陷入長眠為止。
「──煩死了,走開,去檢查車子跟繩子,別一直湊過來!」
「拉格究竟有什麼毛病啊?」路克將手放在眼睛前面,蹙眉看著垂頭喪氣的波溫被趕去做行前準備。「人家不過就是想學學怎麼讀地圖。難道拉格是怕波溫也學會看東西南北,之後去搶他的工作不成?」
「你不去看嗎?」西娜問道。
「不啦,我是要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來找妳看這個。」路克遮遮掩掩地拿出一只麻袋,西娜知道那是昨晚他和拉格消滅巫師完畢回來和西娜換手之際,手上拿的那只麻袋,從袋子突出的形狀來看,裡面裝著的就是書冊無疑。「我一直覺得該好好研究巫師的筆記,比如我們之所以懂得怎麼調鳥妖血,也是因為我讀了筆記才知道。」
「你識字?」西娜瞪圓眼睛,扣掉昨晚的事件不算,這可說是這個月最令她震驚的消息。
「怎麼可能!我看圖片猜的,我看的那些筆記有很多插圖,畫得還不差。」路克放下麻袋,邊說邊飛快地比劃,西娜的表情似乎令他感到很光榮,只見他神采飛揚,愈說愈來勁。「我們本來是想逼問巫師怎麼調鳥妖血,但我沒拿捏好力道,結果把人弄死,只好拿他的筆記自己研究。我當時想說那種藥就叫鳥妖血,那材料總該有鳥妖血吧,那我看材料裡面有畫隻鳥妖的不就行了?可那筆記最要命的地方就是,上面每種藥的材料都會用到鳥妖血!好在我們當時有拿到一點成品,我憑味道猜材料,然後從比較有可能的那批配方先試,最後做出來讓拉格試用,確定我沒想錯。」
「你好厲害。」
要是路克接受適當的教育,西娜相信他在任何行業都能表現出色。
「團長也是那樣說。」面對不加修飾的褒獎時,路克總會耳根發紅。「所以我就想找妳看昨天拿到的筆記,因為妳識字嘛,讀起來肯定比我快又有保障。團長在我調出鳥妖血之後,就不怎麼管我讀巫師筆記的事情。然後我拿筆記的時候也會順便幫他們找召喚書,所以拉格也對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於是,在出發前短短的一段時間,西娜和路克湊在一塊,讀了他從巫師小屋搜刮來的筆記跟紙卷。波溫完成為數不多的雜務以後,也跑過來湊一腳。在清晨柔和的光線中,波溫的臉色明顯比昨天好上很多,眼神也不像昨晚那樣明顯失焦,這讓西娜相信,他當時真的是被巫師小屋嚇破膽,才表現得那麼反常。
「這個就是我們說的召喚書。可以看沒關係,我確定妳看不懂,所以應該不會覺得噁心。」
路克如此安慰身為虔誠主聖教徒的西娜,減輕她的不安,然後才拆下紅色麻繩封住的紙卷,在西娜和波溫的注視下將它輕輕展開,從召喚書的材質來看,這種動作應該是出於對未知事物的敬畏,而不是為了避免損壞它。召喚書密密麻麻地排列許多西娜的確看不懂的符號,它們好比由老練的將軍帶領的蟻群,以一種叫人悚然的方式縱橫在紙卷的每一吋空白,這樣四平八穩的佈陣直直延伸到紙卷的所有角落。
「我看過這個。」波溫指著召喚書的中央。「我爸有時塗鴉會畫這個,但他畫得沒這麼仔細。」
在一片黑壓壓的符號中,有一個符號尤為突出,它比其他符號要大,而且明顯是獨一無二的。在西娜看起來,它就像黑荊棘花圈一般,但又不能單單如此描述。從不同的角度去觀看,彷彿能看出不同的東西,有時它像脊椎骨被抽出一半從少女腦後垂下,有時又像圍著一顆心臟的蕁麻頭冠。西娜試著再換個角度去看,卻赫然發現自己曾見過這個符號:在團長的夢中,拉格與團長在孛羅.安杜爾的宅邸內曾經過一道長廊,長廊每隔一段距離就掛有一幅畫,團長僅是匆匆掃過那些畫,但因為每幅畫裡都有這種符號,所以西娜記得很清楚。那個符號在畫中被柔化、變形,似乎是出於不同的定位和目的,出現在每一幅畫中。
「你看過是正常的,聽說北方人喜歡這個符號,不要說塗鴉,畫啊書啊他們都喜歡加上這個。你聽了不要不開心,但我猜這個符號就代表惡魔。」路克收起召喚書,用麻繩將它封好,收進腰包。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條繩子似乎是自己打結、恢復成原本的模樣。「這是我們除掉巫師後唯一稱得上戰利品的東西。這個召喚書的符號只有一個,表示它不是最貴的那種,符號愈多愈貴,有兩個的聽說能換到一幢城裡的房子,有三個的話那更是天價──但我從沒聽過有人在賣三個符號的,我猜根本就沒有那種東西。」
「這能賣錢嗎?」西娜不確定召喚書是否稀有,但聽起來它具備一定的價值。
「可以,聽說一本可以賣幾十銀幣。」路克搖手表示西娜的猜想一半是對,一半是錯。「但我們不會拿來賣,巫師買召喚書回去只有一個用途,那就是召喚惡魔,我們才不會害自己做白工。我們收集召喚書是為了將它封存起來,確保不會有人再用它召喚惡魔。」
「不能燒掉就好嗎?」波溫思考問題的方式非常直接,跟西娜小時候如出一轍。
「邪門就邪門在這。這東西不管丟水裡火裡都一樣,半點皺褶或破損都看不到。沒辦法用普通方法處理掉,只好找個可靠的人把它們全都收好。」
路克說,他們會將收集到的召喚書交給一個男人,大家都稱他為「歡笑」高克。西娜已經聽過這個男人的故事,但並沒有阻止路克向波溫解釋,高克是如何在妻子被巫師變成怪物以後,血洗整個巫師小屋,並化身為整個南部最讓巫師聞風喪膽的獵人。由於高克對巫術恨到極致,自然不可能反過來利用召喚書牟利,他也就順理成章成為寄放召喚書的理想對象。
「不說你不知道,高克他上面就是培亞勒伯爵,他名義上給國王面子,願意交那見鬼的信仰稅來留住領地裡的教堂,但他放任高克到處殺巫師還有不小心跑到野外的萬流教祭司,這跟舉牌子說反對萬流教有什麼差別?總之,不管是高克還是伯爵,他們從上到下都是惡魔跟巫師的反義詞,召喚書放他們那裡保證安全。」
「難怪剛才我聽團長在問高克的事情,我還在想他是你們的誰。」聽到這裡,波溫一敲掌心,張望四周後才對兩人道:「我聽團長問拉格,說他安排路線的時候為什麼不順道去培亞勒找高克,拉格說之後再找機會出來也可以,召喚書的事情不急。」
「這就怪了,現在收集到的召喚書已經不少了。」路克拍了拍腰包,召喚書體積小,展開來的長寬不過比成年男性手掌稍大些,但累積起來也頗為可觀。「如果是平常的拉格,他排路線的時候不可能不排到培亞勒,他老說這東西晦氣,別帶回村子──我真覺得他昨天回來以後就一直怪怪的。他又不是第一次去巫師小屋,偏偏就這次出狀況。波溫你看,他剛才也對你兇巴巴的不是嗎?」
突然被路克點到,本來剛開始翻看巫師筆記的波溫肩膀一抖,腿上的紙張掉了滿地。他邊道歉邊撿,說可能是拉格終於受不了他笨手笨腳又愛跟前跟後,所以才忍不住衝他發飆。
不過,路克對這個推測不以為然,他搓搓鼻子說:「那是你不瞭解拉格。他如果對你不爽,你一開始就會感覺到,但你頂多就是挨揍個一兩次,之後保證苦盡甘來,不可能愈過愈差。」
「我還是覺得是我的錯,以前我也常惹強盜們生氣。」波溫坐回原位,試著把撿起來的紙整理好,但這些紙好似全抹了奶油,在他手上怎樣也弄不整齊,只好讓西娜接過去幫忙排序。「謝謝。──我剛才是說,我以前也常常被打被罵,他們都說我就是長著一張讓人看了火大的臉。」
「會嗎?」路克雙手抱胸,蹲在波溫面前打量。「西娜,妳覺得是這樣嗎?」
西娜搖頭,一邊整理順序被打亂的巫師筆記。她是這裡唯一識字的人,所以她極力避免貿然讀到上面的內容,如果真的要讀,她也想按照正常的順序去讀,這樣能確保她只讀一次就理解整份筆記的邏輯,不需要反覆翻看。誰知道這些筆記之間是否也有什麼詛咒,會讓閱讀它的人不知不覺中招?要不是召喚書不怕水火,而且路克說他看過很多份巫師筆記,還是像現在一樣健康強壯,其實西娜更想做的是將它直接扔進火堆,燒得一乾二淨。排序時,她不意發現某些出現頻率很高的字,包括「隱界」和「常世」,這兩個字她都聽亞齊提到過,前者似乎是指惡魔的世界,後者就是與之相對的人類世界。但是,很多其他字眼她都有看沒有懂,例如「繁殖之書」和「祕儀」。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詞的出現頻率也很高。
「──大神殿?」
聽見這個字眼,波溫立刻煞白了臉,西娜差點以為他坐著的不是一段空樹幹,而是一隻吸血蝙蝠的臉。
「怎麼了?」路克似乎不知道那是什麼,站起身窺探拉格和團長的狀況,壓低聲音問道:「那是什麼?」
「我爸說那是萬流教的……我們這邊講祭司的,在你們教那邊怎麼說來著──喔,對,你們叫『教士』的人,在萬流教是講『祭司』。大神殿就是地位最高的祭司們。」
多虧波溫的補充,西娜這才對所謂的「大神殿」有了基礎概念。在主聖教來說,「大神殿」的地位約等同於似以聖地神恩領為據點的主教團。根據巫師筆記上的內容,大神殿無限期收購有兩個惡魔符號的召喚書,有三個的更是歡迎之至。這或許意味著大神殿非常富有,因為路克說過召喚書並不便宜。但是,目的是什麼?
西娜沒有分享正在思考的問題,波溫也就沒有停止繼續述說自身的經驗。「我爸在我小時候常嚇我,說『大神殿』有千里眼,只要我不乖,哪怕我跟他們之間隔著幾百座山,他們也會來抓我。」
聞言,路克笑彎了腰,倒不是他斷定大神殿的通天本領是空穴來風,而是因為波溫看起來是真的很把父母嚇小孩的告誡當一回事。「媽呀,你都多大了,還信你爸嚇你的那些,你該不會也相信半夜上完廁所要面向河倒著走回營地之類的吧?」
「不用嗎?」波溫完全沒藏住臉上的訝異。「我爸說不那樣走的話,卵蛋會被河裡的妖精偷走。」
「拜託別講了,我的肚子都要抽筋……你也未免太好騙了吧。」路克笑得差點岔氣,靠西娜幫忙拍背才好不容易緩過來。「抱歉,我不是不信你們那個大神殿,我只是覺得你的反應很好笑。我真的搞不懂,拉格到底是怎麼狠下心對你這種單純的傢伙發飆的?」
西娜這次注意到,波溫臉上的陰霾非同尋常,他似乎不是因為想起過去在強盜團被呼來喝去、不受尊重的回憶,而是真的認為拉格對他發怒合情合理。就和路克一樣,西娜也不明白為什麼他會作此反應。
「唉,別管那些了,聽我說。」路克重新在波溫身邊坐下,拍了拍他的背。「我想我猜得到拉格為什麼生你的氣。」
「真的?」波溫看起來很高興不用親口說出事件原委。
「你想想,我上次不是說拉格他本來打算直接殺了你嗎,後來是因為西娜的關係收了手,然後他又發現你們其實有共通點,所以就跟你處得比較好了。」路克扳著手指說,只見波溫聽得十分入神。「但是,聽好了,他感情上接受你,但理智突然發現他其實有對不起你的地方,而且他還沒跟你道歉,所以他覺得虧欠你,這好像會讓他感覺特別差勁。他愈發現你的優點,就愈回想當初對你有多糟,特別是看到你這麼好騙、被騙了還不生氣的樣子──講白點,就是他的良心在痛啦。」
西娜以為波溫會像過去一樣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然而,他的眉毛卻垂了下來,彷彿等待已久的並不是他想要的。路克沒有注意到這點,而是繼續說:「良心這種東西每個人都有,只是有些人不叫它良心,比方說西娜大概就叫它『上神的聲音』。但不管怎麼說,這個東西還會痛的話,表示還有回頭的機會,回頭的路上它會愈來愈痛,所以拉格大概好一陣子都還會動不動發脾氣。不過,等他想清楚以後,可能就沒事了,你真怕他的話就少去找他,讓他靜一靜。」
如果西娜不是那個在地窖和拉格一起拷問巫師的人,她一定會對路克的這番推測全盤接受,但實際上,拉格的良心斥責他的真正原因其實是,他一度認真考慮過獻祭波溫召喚惡魔,解除團長的詛咒。哪怕只有不到一秒的時間,巫師那句蠱惑般的「真的沒有……即使讓他去死也……無妨的人嗎?」曾讓拉格聯想到波溫,對他而言,光是產生這種想法,就不啻於投奔巫師的陣營、淪落到和他們同樣的層次。
「那傢伙真的把自己逼得太緊了。」路克的聲音跟平常不太一樣,不再如同水面上騰躍而出的魚兒,西娜看見他的視線朝下,彷彿有著憐憫。「團長根本沒抱怨過詛咒怎樣的,他卻一直認為他必須找到方法解除詛咒。努力也有做不到的事情,但他卻不接受這件事。」
「你覺得有這樣的事嗎?除了拉格的事情以外。」
「怎麼可能沒有?」路克扯出半個笑容,頭一次顯露些許疲態,甚至連轉過頭對西娜微笑也沒有。「世上當然有那種努力了也辦不到的事情,而且這種事情很多。為了無法實現的事情把自己逼上絕路,我已經看得夠多了。所以我跟自己說,不要變成那樣的人,做可以做得到的事情就好。在我跟我姊分開以後,我就已經下定決心了,我要過好我的生活,不然對不起她。」
「你姊姊聽到的話會很高興的。」西娜試著安慰他,不過路克笑著搖頭。
「我姊很冷淡,就算高興也不會讓我知道。」
路克說,失去故鄉以後,他跟姊姊一起被賣到名為聖瑞溫的小鎮,成為孛羅的奴隸。他姊姊被孛羅看上,每天帶在身邊,姊弟倆同住一間房,但他很少見到姊姊安睡。即使姊姊有特權可以為他安排多些食物或少工作一小時,他還是希望她未曾被選中。過了近兩年,團長跟拉格來到他們面前時,他請求兩人先救走他姊姊,卻事與願違。
「拉格跟團長來的時候,帶的錢只夠救一個人,我想都沒想就拜託他們先救我姊,但是她聽見我幫她求情,沒有感動到抱著我哭,也沒有向我道謝,只說了句『我不會等你』,好像有我在她身邊是種累贅。」
「不是那樣的,你姊不會認為你是累贅。」西娜急忙說,不希望路克誤會姊姊的心意。
「我知道。」路克笑起來的模樣,像在對姊姊的倔強感到憐愛又傷腦筋。「我姊就是嘴巴硬。她不要我巴巴地都出了那鬼地方還想著她,故意說那種話讓我死心。不過拉格說,如果我想,他會帶我回來找姊姊。那個時候,團長只是一個勁哭,如果妳看到那時候的團長,肯定不會想到她會變成現在這樣。」
「你怪她嗎?」波溫突然問道,西娜開始羨慕起他,他讓她想起自己的童年時代,想問就問,從不猶豫。
「怪誰?」
「團長。」
「我為什麼要怪她?」
「她只救了你,沒有救你姊姊。」
「別鬧了,那又不是她欠我的。」路克露齒而笑,口吻是真心的釋然,顯然早已不在意,或是從未在意過。「我那時候很難過,那是事實,但我知道團長他們已經盡全力了。本來就沒有誰該為另一個人賠上全部,我姊對他們來說並沒有重要到那種程度。而且,之前我也回去聖瑞溫看過我姊,她應該過得還行吧……」
「──路克,我有事找你!」拉格的聲音遠遠傳來,西娜沒能繼續問下去。
「抱歉,下次再繼續。」路克說完就跑掉了,剩下波溫跟西娜坐在原地。
從他們坐的位置,可以看到拉格指著地圖對路克比劃,像在說明什麼安排。樹葉像竊竊私語的孩童,這時還在輕柔地騷動,西娜傾聽那種像能洗滌聽覺的輕響,望著團長開始將原本聚集在另一片空地上的人們帶回棚車。有些孩子注意到西娜的視線,也有人是注意到曾給過他們額外食物和清水的波溫,紛紛朝他們的方向揮手示意。儘管避免接觸,揮手問候還是可以的,看著孩子們缺牙的笑容,暖意流過西娜的心頭。孩子的身影和記憶中的年幼路克重疊,他剛才說,曾和姊姊再次見面──
「我可以問妳一件事嗎?」波溫的聲音很小,可能是意識到這點,他起身坐得離西娜近了點。
「怎麼了?」西娜不介意思緒被打斷,側過頭對波溫露出微笑。
「昨天妳在下面跟拉格一起的時候,我不是說我待在上面把風嗎?」
「你那時遇到了什麼嗎?」
波溫沉默一會,沒有立刻接著說下去,而是看著在腿上成拳的手,吞了口口水。
「──我聽到你們跟巫師說的話。」
西娜看著波溫的側臉。原來他一直那麼心神不寧,是因為他和西娜一樣得知了詛咒的真相,但他不像西娜一樣習慣把事情藏在心裡,所以回來後才一直欲言又止的樣子。她忍不住自責,她早該知道地窖的聲音可能傳到地面上,負責望風的波溫會想來一探情況也是必然的。
「……你聽到什麼?」
「他說……巫師說,要解除詛咒的話,就要召喚惡魔,召喚惡魔需要祭品。然後他問拉格,我們有沒有什麼人是死了也沒關係的?」
「然後呢?」西娜的掌心微微出汗。
令西娜意外的是,波溫坦承他沒有聽完對話,因為他太害怕拉格說出他的名字,所以聽到一半就落荒而逃。在巫師小屋的門口,他幾次都想直接溜回營地,但又想到自己答應西娜要把風,會在她需要幫助時出手,所以用盡畢生力氣堅守崗位。
「謝謝你,你說到做到,好了不起。」西娜發自內心地向他道謝。波溫的膽子說不上大,忍著恐懼留在原地應該非常困難,但他卻鼓起勇氣信守承諾。「沒事的,拉格後來沒有聽巫師的話,所以他才殺了巫師呀。」
「我在想!──我在想,拉格會不會後悔……」波溫張開手,如同在望著鳥兒逃脫以後空蕩蕩的籠子。「只要答應巫師的話就可以了,他會不會很後悔?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應該主動跟他說,我做祭品也沒關係,如果我死掉就可以讓誰變得幸福的話,如果可以讓團長那樣的好人和拉格都變得幸福的話……」
波溫用力抹抹眼睛,又發出一陣響亮的吸鼻子聲。
「抱歉,我到剛才都一直在想這個,可是我……就是不知道怎麼跟拉格說……他每次對我發脾氣,我就想跟他說,沒關係,我可以去做祭品,所以他不要再後悔,不要再生氣。但我就是……就是說不出口──」
「我覺得,拉格他不會因為放棄丟下你而後悔。」西娜將手放在波溫的手背上,沒有發動治療,而是用自己的身體切實地感受那冷冷的溫度。「雖然他很兇,可是他也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他最後決定不要犧牲你或者其他任何人,這是他的決定,他做這個決定應該有他的理由,如果我們忽視那個理由,對他也不公平。」
話雖如此,西娜認為最關鍵的理由其實是,即使波溫真的自我犧牲召喚惡魔,對團長的詛咒也無濟於事。
「就算他當時有好好想過才拒絕,現在還是有可能後悔不是嗎?」可能是覺得西娜的手很溫暖,波溫將另外一隻手也放在她的手上。
「路克不也說了他的性格很彆扭嗎?你現在主動提議要犧牲,他可能會很生氣,說什麼『我不是說了不必嗎』,因為他最討厭弱點被別人發現了。」西娜想要學路克那樣用上說人壞話的詼諧口吻,可是總覺得不自然,最後只好恢復自己的說話方式。「如果他總有一天改變了主意,希望你犧牲,他會來找你,問你是不是願意,到那個時候再煩惱就好。而且,像你那樣黏著他,久了以後他也會習慣你,覺得不能犧牲同伴。」
「是嗎?」
「我希望是那樣,我也想被他當成同伴。」西娜對波溫微笑,雖然她知道自己還不如期望某天星星會掉下來。「我教你,如果他私底下又對你亂發脾氣,你就看著他跟他說,團長說過『不要做得太過分了』,他會明白的。」
「真的?」波溫加入隊伍的時間還不長,一時還不知道搬團長的名義出來可能管用。
「他愈生氣你愈要平靜,不要怕他,這樣他就會慢慢跟著冷靜下來。你看,路克平常不都這樣嗎?」
波溫用拳頭抵著嘴巴,想了好半晌,然後睜大眼道:「對耶!那我下次試試看。」
或許是因為西娜的鼓勵,波溫又有勇氣繼續纏著拉格,不過馬車後座並沒有因此變成路克和西娜獨處的小天地,因為波溫還是在隊伍出發前跳上後座,大有要維持這種座次直到旅途結束的意思。路克不像最一開始時那樣對此叫苦連天,不過在中午紮營後,拉格帶著波溫去附近的村落購買糧食時,路克還是對西娜做了個表示勝利的握拳手勢。
「我以為你會高興他和我們待在一起。」西娜對路克的反應不由莞爾。
「和他聊天比我想的有意思,但我也喜歡跟西娜單獨聊天。我不是說要跟妳說那把銀匕首的事嗎?──欸,別別,不用還我,留著吧。」眼見西娜一聽到銀匕首就拿出來要歸還,路克連忙按住她的手。「回到村子以後再還我就好。」
西娜收妥銀匕首,轉頭望向拉格二人離開的方向。「剛才他找你過去就是為了商量這件事嗎?」
由於人員不少,拉格在路上安排了幾個休息點,每到一個休息點,就要由他帶一個人去村落採買糧食。平常拉格都是單獨外出,但這次要搬運的東西比較多,所以必須帶一個人。本來拉格是要找路克去,但路克以「顧及戰力平衡」的理由,建議改由波溫隨拉格外出。和西娜離開時一樣,路克同樣雙手抱胸,目送拉格和波溫離開。西娜和路克並肩望著他們離去,而波溫似乎沒有意識到背後的視線,又或者是還不習慣有人送行,所以一次都沒有回頭。
「我跟妳說,這個療法我可是有聽人說過的,愈是受不了某個東西,愈是要強迫自己去面對,接觸久了就習慣了。習慣以後,就不會總在碰到那東西時腦子轉不動,做些傻事。」
跟平常不同,西娜沒有立刻發表正面評論。她知道路克算是立意良善,但她對這種療法的效用實在存疑。不過,考量到拉格並不是真的厭惡波溫,只是過不去自己那關,她又認為路克的點子或許的確不賴。波溫的優點就是不記仇,如果西娜教他的方法能奏效,那他和拉格在這段短短的旅途中,應該能發展出適合的相處模式。
「這樣或許也好……」
「本來團長是擔心太刺激拉格,不過我反而覺得該多給他一點刺激。」
「──我是怕波溫被欺負。」團長不服氣的聲音從後面飄過,原來是她正搬著生火用的木柴路過。「拉格心情好壞我才不管,但是他心情壞就淨是說些討人厭的話,這樣波溫太可憐了。」
「人家堅強得很,沒事啦。倒是妳那些,還有嗎?要不要幫忙?」
「不用,你們好好休息吧,紮營工作很容易。你昨天才出陣過,西娜跟兩個大男人擠在車子裡,都沒怎麼休息。別讓我沒事做,不然我又要打瞌睡了。」
有了團長這番話,路克二話不說拉著西娜回到馬車後座,讓她靠著比較軟的備用斗篷和布料,雙手交疊放在腹部,舒適地聽他敘述銀匕首的來歷。開始前,他信誓旦旦跟西娜保證,即使她聽到一半就睡著也無妨,團長說的對,她需要多休息。
路克說,三人離開山中村落、剛開始旅行那段時間,旅途尚稱愉快,但由於他們逐漸意識到解除詛咒很可能十分困難,甚至近乎無望,拉格跟團長就開始發生摩擦。路克說他當時還不像現在這麼堅強,可以一邊聽他們吵架一邊開玩笑,所以曾經在他們吵得特別厲害的某個晚上對他們正式宣布,他要去附近的聖瑞溫看望姊姊。
「我那時說,我要帶我的行李跟我的錢,他們要離開就請便,我們誰也不欠誰。」
「你當時在生氣嗎?」西娜的眼睛閉上了一半,在朦朧的視野中,路克似乎正看著車外的景色苦笑。
「生氣嗎?我也不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生過他們倆的氣,比較像是覺得無奈或難過吧。就算很努力,但是他們吵得那麼兇,完全不聽我的話。我覺得我壓根沒被他們當成一回事,他們可能其實不需要我也說不定。」
路克深呼吸幾次,又像平常那樣笑了笑。
「所以我就想去找我姊,雖然我那時候也沒想過我姊是不是還活著,就算還活著,可能也已經不在聖瑞溫了,但因為我也不知道還能去找誰,就乾脆去碰碰運氣。」
根據路克的描述,聖瑞溫與他的記憶有不小的差別,最重要的就是街上已看不到那些粗暴輕浮的傭兵,取而代之的是沉著臉、不苟言笑的黑衣守衛,這說明駐紮在此的傭兵團經過大換血。這時路克已是一個有武器也有少許積蓄的成年人,所以他挺起胸膛,向守衛打聽這裡的主人是誰,卻得到一個在好壞兩方面都使他驚訝不已的答案。
「他們說,在國王的文件上,聖瑞溫的主人可能還是孛羅.安杜爾,可是聖瑞溫的居民沒有人不知道,這座城鎮真正的管理者,早就換成了璐娜.安杜爾。」
西娜原本因為路克和緩的語調而昏昏欲睡,但剛才那句話卻使她睡意全消,坐起身來。
「你姊姊不是也叫作……」
「不是剛好同名,那真的就是我姊。」路克輕按西娜的肩膀,讓她躺回原位。「我當時完全被嚇呆了。奴隸變成領主夫人這種事情太荒唐,就連爛醉的歌手都不會講這種情節。但我問了攤販老闆、乞丐、從礦場下工回來的人、賣緞帶的女孩、旅店廚師、在路邊撒尿的小男孩……每個人都說孛羅已經死了,現在在管事的是『璐娜大人』。他們說,自從我姊接手管理聖瑞溫,她就讓孛羅那傢伙帶來的傭兵團好好自我整頓,還有救的留下,爛透了的就攆走。傭兵團長叫作辛格雷,他從戰爭那時就一直跟著孛羅那臭狗屎。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再看到他的時候,他好像完全忘了孛羅一樣,反而變成我姊最得力的助手。但那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我還在聖瑞溫的時候,他就會聽我姊的話辦些事情──也對,比起對孛羅言聽計從,伺候我姊想必輕鬆好幾倍。」
在瞭解聖瑞溫的現況前,路克的盤算是趁夜深人靜之際,偷偷潛入安杜爾宅的花園去看他姊姊,但既然孛羅.安杜爾早就是聖瑞溫的過去式,他也就不必躲躲藏藏。於是他選擇登門拜訪,自報身分,等著姊姊出來見他。
然而,出來的是辛格雷,還有一個跟在他身邊的金髮男孩。辛格雷將路克領到花園,在某棵樹下和他說話。那棵樹有兩層樓高、樹冠茂密,從枝葉間看不清這一側的房間是否正開著窗。不過,路克知道這棵樹不是當年他姊房外那棵,拉他到這裡說話,大概也只是為了避人耳目。
「我問他我姊在哪,他只說『璐娜大人在休息』。我快吐了,當年就是他帶著我跟我姊走進孛羅他家,現在他還有臉叫我姊『璐娜大人』,孛羅真沒講錯,他就是條狗,你不讓他聽命辦事,他就不知道怎麼過日子。我本來想頂他幾句,看他還敢不敢揍我,但他旁邊的小孩突然跟我說話,問我是不是他舅舅。我沒辦法對小孩發脾氣,所以我就問他,他媽媽是誰,他立刻回答:『我媽媽叫璐娜。璐娜.安杜爾。』我知道我姊遲早會有那老混蛋的小孩,但真的看到人時我還是嚇了一大跳──他也是金髮,眼睛也不是紫色,除了皮膚白,怎麼看都不像我姊的兒子。」
「然後呢?」
「那傢伙──喔,我是說辛格雷──那傢伙看到我的表情,就問我是不是不信。老實說我根本不想理他,但因為我姊沒出現,我當時擔心她可能其實是被關起來,所以還是決定先確認她的情況。我跟他說,在我看到我姊之前,我沒辦法相信任何事情,結果那傢伙還一臉很遺憾的樣子,跟我說我姊沒事,只是她不見我──聽到這種話,我本來差點破口大罵,她是我姊耶,我姊怎麼可能會不見我……然後我就想到,他說的可能是對的。」
說到這裡,路克陷入沉默,西娜不確定他留這個空檔是為了喜劇效果,或是真的一時語塞。
「因為你姊姊說過不要想著回頭去找她嗎?」
「我本來覺得我人都到了,如果我姊沒有被關起來,怎麼說都不可能拒絕見我一面。所以我跟那傢伙說,他說我姊沒事,那他所謂的『沒事』是什麼意思,是兩條腿都被打斷但死不了?還是又大肚子所以只是不能走路?他說都不是,沒事就是沒事,只要我姊願意,她可以憑著自己的意思出現在我面前,和我說任何話,沒人會限制她。」
言下之意就是,璐娜不見路克是她個人的決定。西娜完全無法想像箇中原因。與孛羅.安杜爾結為夫妻、又接手他的統治工作後,她究竟成了什麼樣子呢?
「所以我拜託那傢伙幫我帶話給我姊,拜託她來見我,我有很多事情想要跟她說,我想看她健健康康的樣子……但是,那傢伙第二次出現在我面前,身邊還是只有我姊的兒子。妳知道那孩子又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嗎?他要我別傷心,說他媽媽也常常不見他,還說我們是同伴。媽呀,誰是他同伴?我才不要跟那老混蛋的兒子當同伴──可是我又馬上想到,他也是我姊的兒子。」
說到這裡,路克抓抓頭,深呼吸好幾次,一口氣怎麼樣都嘆不乾淨。
「我很清楚,如果我們是馬,我姊就是那種怎樣都不讓人給她上馬鞍的。如果她是一塊鐵,世上沒有任何鐵匠能把她打成其他樣子。她打心底不願意的事情,哪怕拿刀抵在她脖子上,她也還是不願意。她說不見我就是不見我,不騙妳,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我整個人力氣都快沒了,頂多只能忍住不要哭出來,所以我根本也沒在聽那傢伙還在跟我說話。」
路克說,辛格雷把璐娜的口信傳到一半,路克就開始分神,還是璐娜的兒子注意到路克根本沒在聽,才打斷他讓他重講一次。按照璐娜的吩咐,路克可以去找管家領一筆錢,只要不是揮金如土的旅人,都能靠著那筆錢舒舒服服在大城市過上一個月。除此之外,璐娜還讓辛格雷給路克一把銀匕首,說這是對付魔物的利器。這把銀匕首讓路克重新萌生希望,認為這就是姊姊給他的護身符,要代她護弟弟一路平安。但是,他沒有表現出欣喜,而是沉默地收下銀匕首。最後,辛格雷說:「你姊還說──不,抱歉我必須這樣說──她命令你以後不許再回來,以後如果你再回來聖瑞溫,守衛就會把你攆走。」
「怎麼會呢!」聽到這裡,西娜開始覺得璐娜不止冷淡,簡直就是絕情。
「對,我當時完全就是這個口氣,連表情都是妳現在這樣。」路克打趣道:「我不知道,我搞不懂我姊,我只知道一定是因為孛羅的關係,她已經沒辦法繼續正常生活了。那傢伙大概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他只是又跟我道歉。之後我就走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又回去拉格他們住的旅店,結果發現他們在房間裡等我。我來回起碼花了七天,他們居然就在那邊一直等我,而且我回去的時候,他們沒有在吵架,簡直是奇蹟!」
路克大驚小怪的口氣害得西娜噗哧笑出來,她知道這段短短的旅行對路克是段苦樂參半的經歷,可是他很明顯不想用一種顧影自憐的態度去回想,她也就不克制笑意。
「他們說,我不在的時候他們反省了,覺得對我不好意思,所以想等看看我會不會回來──真該死,他們太瞭解我了,知道我一定會心軟。」路克揉著頭髮咧嘴而笑,嘴上在埋怨,但看起來完全不像在生氣。「之後我就決定想辦法過得開心點。」
「這對你來說這麼重要,讓我保管真的沒關係嗎?」
聽罷路克的故事,西娜包裡的銀匕首像是多出不同以往的重量。
「我聽人家說,如果你想要一直保持往來的人有什麼沒還你,你千萬不要跟他討回來,這樣你們之間怎麼說都還有點關係。妳不想要的話還我也行,但妳願意留著的話,我會很高興。」
路克轉過頭,對西娜露出笑容,她回以完全相同的笑容,答道:「那我就先留著,我會保管好。」
即將入夜前,拉格和波溫終於回到營地。路克稍早帶西娜去河邊取水時說,他把姊姊給的錢全當作這個傭兵團的旅費,所以他們這幾天不用擔心沒錢買食物餵飽獲救的俘虜。這筆錢是路克捐獻的,拉格也毫不客氣,和波溫總共扛了一大一小兩只麻袋回來,全裝得鼓鼓囊囊。
「辛苦了,我讓大家做了準備,來做飯吧。」已經燒好一鍋滾水的團長從營火邊起身,例行公事似的盤問:「拉格,你沒欺負波溫吧?」
「如果我要欺負他,那我會先把比較重的這袋丟給他。」拉格沒因為團長先入為主的問題而抱怨,大概也知道這是因為自己素行不良。
「他對我很好,還買酒讓我喝。」波溫出言聲援,但看到拉格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幫了倒忙。「抱歉拉格,我忘了你說不要講……」
本來按照團裡的規矩,負責帶來材料的拉格和波溫最辛苦,應該要先吃,但拉格搖手表示拒絕,說應該先讓棚車上的人吃飽,再來是團裡的女人,再來是團裡的年輕男人。西娜聽慣拉格對路克和波溫發火,所以他突然表現出這種體恤同伴的態度,讓她不知該作何反應。
「這樣你就排在最後了不是嗎?」團長對拉格說話的口氣比昨天溫和許多,就連稍早聽到拉格偷喝酒時都沒發脾氣。「你前幾天可不像這麼懂先後順序的樣子。」
「囉嗦。」拉格看上去不大自在,明顯不習慣解釋這些,但他並沒像之前那樣懶於細說、兀自走到旁邊發呆,而是努力說明。「前幾天是因為有正事要做,負責揮刀的人吃不飽太不像話。現在只是要趕路,不需要吃那麼多。而且我跟……我跟波溫沒太放心把錢花光,所以材料沒妳以為的多。如果我吃了,有人會吃不飽。」話雖如此,眾人都吃飽以後,拉格還是沒有接受剩餘的食物,他堅持自己不餓,要讓還沒吃飽的人收拾他的份。這時團長忍不住了,但西娜比她更快。
「你剛才說──」西娜發現自己搶白團長,要收回也為時已晚,只好硬著頭皮繼續下去。「你剛才也說了,負責揮刀的人吃不飽太不像話。這樣說可能不吉利,但重要的戰力應該隨時保持良好狀態。」
這似乎是西娜第一次主動跟拉格說話,更稀奇的是,拉格瞪著眼睛直盯著她,一句回嘴都沒有。
「西娜說的對,我可不想讓負責守夜的人餓肚子──怎麼?你以為我在開玩笑嗎?我一個人守夜,已經覺得無聊了,你給我保持清醒。」
「妳可不要因為我醒著就放心睡著。」拉格不甘示弱,西娜發誓自己看見他的眼底有著笑意。
「真幽默,你醒著的話我為什麼要睡?」團長向拉格勾起嘴角,扔出手套一般拋下這句話,然後起身去裝食物。「我有很多事要跟你說,到時不准你嫌我囉嗦。」
路克撞了西娜的肩膀一下,對她和剛剛才從碗裡抬起頭的波溫露出竊笑。除了西娜,沒有人知道拉格不再那麼帶刺的關鍵是什麼,但她覺得這樣就好。她不希望眼前的畫面摻入任何一點雜質,哪怕它終究難以避免。